她真的變了,只有三年,從清明前,半坡茶樹上那一點最嫩的葉,
成了雕花銀錫罐里那一片腹納千般精華的茶。
凡塵若夢往事如煙,煙柳皇都,那萬紫千紅,百媚千嬌皆不在她眼
里。她只是靜靜地,在那一個高度凝望,這王朝更迭,權力傾起,皆
是她眼里的一幕幕戲劇。
南山的坡上,人們只看見了那朵淡色的菊,羨慕與贊嘆,使那份高
潔不再純粹。而那茶,與蒼山一般的顏色,在清明時節氤氳開的暮靄
一般的雨幕里,恬靜地睡著。
本來,她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睡下去,安然恬靜,做著世間最美麗的
夢。
可是,她的二哥卻硬生生伸手將她從枝梗上采了下來。
殺青、揉捻、烘焙、復炒,家國天下事,一樁樁,一件件,道道都
是煉獄般的磨煉。袁氏家族里這些隱晦在‘皇家’光輝名銜下的淫褻
丑惡的秘聞,使她從體膚、筋骨到心智、靈魂無不得到精致的改變。
醒來時,梵樂陣陣,是祖母的佛堂。
她原以為,至少,袁家還有這個地方是干凈的。可是,他卻笑了,
道,縱使是袁家門子里的佛,也不是干凈的。
他笑著,親手縛住她,將她推向那一幕幕骯臟殘忍的畫面,說,這
是在對她的救贖。
鄭婉芷走了。留給她一個堅強的孤傲的背影。
其實,她無須這么做,袁泠霜一直知道她是堅強的,幾乎比這里所
有的男人都更堅強。都說她袁泠霜心狠,可是,比起鄭婉芷來,她根
本算不上一個‘狠’字。鄭婉芷可以大義滅親,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去
做一件事,可是她袁泠霜做不到。就如,這一次,她最終還是選擇了
回臨安。大概所有人都認為是孟良胤勸服了她吧……荒謬!
鄭婉芷臨走之前,撂下話來,只要有她在,她就絕不會讓任何人來
傷害這里的每一個人,傷害這個國家。
泥地里,一條條掃帚的竹絲印子,是宮女們在掃落花。
花開易見落難尋,明媚鮮妍的時候,誰都看著你,可是,當你一朝
飄零,憔悴了容顏,落進了這泥地里,甘心于不甘心,都得化作了春
泥。這一段悲傷,除了自己,還有誰,會知曉?
眼淚靜靜地淌下來,鄭婉芷說,這是她的家人,她的臣民,所以,
她會不顧一切去保護……可是,這,何嘗不是她袁泠霜的親人,她袁
泠霜的家國呢……
這落花,尚且有宮女來打掃,收斂了埋了去。可是,她們呢?這一
場亂世傾戈,戰火,將燒盡一切。
他日葬吾身,不知是何人……
這悠長的花間小徑,只有她一人在走。砌路的鵝卵石,顆顆打磨地
光滑圓潤,軟底的繡鞋輕輕踏在上面,后擺的裙裾曳過上面,皆是輕
盈無聲。
中箭昏睡的那些時候,她總在想,如果,那一夜,從她母親床上走
下來的男人不是他,那,現在會怎樣?
她會愛他嗎?
這世上,本沒有如果,所以,那如果后面的答案,也就沒有了存在
的意義。
這一壺溫香的茶,在水中緩緩舒展開的葉,重新浸沐,洗禮,那一
襲灰舊衣裳,如佛破敗的緇衣□□,經過千百道輪回,體內蘊含的積
淀了幾世的幽香萬千,都在這一刻盡放。
人走,茶涼。茶葉,不再是茶葉,而只是一枚青黃濕軟的渣滓,似
一具尸體,伏在那里,或是胎體細膩溫潤瑩潔的青花瓷,或是質厚穩
重深沉的紫砂。
萍逢還是邂逅,誰去管他,總之,今生是叫她遇見了這些男人。
五百年,茫茫的塵世,是誰佇立在中,默默無語?
等待中,韶華老去,五百年前,在佛前發的那一個愿,或許,就是
這一切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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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今歡的棲秀宮,原來這么安靜。
泠霜坐在八棱格的花窗前,手里,還是那柄‘海棠春睡’的團扇。
她的肘,輕輕虛搭在框臺上,側首枕在小臂上,看著那一枝從鏤空回
字紋格子里斜穿進來的竹枝,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半個月來,她越來越懶散了,每日總有大半的時辰躺著,即使醒
著的時候,也總是閑閑地坐著納涼,就像此刻。
一個多月以來,她最不敢去想的,就是段瀟鳴。她不知道,如果他
發現她內心真正的計劃時,會怎樣。
縱千萬人,吾往矣!
曾經,他是這么說過的吧……
她本以為,回到了棲秀宮,一切,都還跟以前一樣。可是,現在,
才發現,一切,原來早已不一樣了,就是這小小的棲秀宮,也不斷地
在變化,就如這窗外的一片幽篁,她走的時候,才瘦瘦弱弱地一根根
立在那里,而今,主干都蒼翠粗壯,旁枝都伸進窗子里來了呢。
泠霜忽然探出手去,想將那延伸進室內的一段折下來,那根細竹卻
韌得很,折了兩下竟沒有折下來。她正氣著,要叫人拿剪子來,還沒
來得及出聲,門外就響起一片嘈雜聲來。
一片熙攘里,一個聲音格外清晰:“寧王殿下!您不能進去!皇上
吩咐過,任何人不能擅闖棲秀宮!寧王殿下!寧王殿下!長公主正在
休息!您不能……哎!殿下!殿下……”四五個太監一齊拉著他,卻
終究還是沒有擋住,‘哐當’一聲巨響,兩扇朱漆描金的門板被人一
腳踹開。
顧皓熵赫然立在那里,半下午的陽光,依舊刺目得很,帶著薄薄的
暑氣,照在他身上,顯得與殿內清涼寂寂的氛圍格格不入。
三年前,她離宮的那日,乘輿緩緩駛出了定華門,八年,她八歲隨
全家一道住進宮里,就再沒出過這道宮門。乘輿的輪軸伴著鼓樂的聲
音,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是,在她聽來,卻似一種福音,一道咒
語,一道解除這罪惡封印的咒語。
輕輕地挑起車簾,滿目皆是黃色琉璃瓦反出的光,耀得她睜不開眼
來。
那個時候,她心里總在想,等她回來了,這些人再見時,又該是怎
樣一番光景?
隔了三年,她終于再次見到了顧皓熵。這個一直溫潤如玉的柔雅男
子,就連掐著她的脖子的時候,臉上也依舊是笑著的。
她曾經想,究竟要什么時候,才會令他笑不出來?
今日,她終于知道了。
此刻,顧皓熵站在她面前,沒有笑,面色凝重地,有些駭人。
他額上的汗,無聲地淌了下來,沿著精美絕倫的臉部輪廓,流到下
巴,一滴,落到了青磚地上,點破了這一室的安寧。
泠霜笑了,第一次,連眼底,都盛滿了笑意。
“皓哥哥。”輕輕地執起手中地紈扇,遮去了半邊嬌容,那一枝海
棠,盛開在她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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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樣,你才肯放過他!”顧皓熵的雙眼滿是血絲,死死地睜著
盯著她,仿佛,下一刻,那烏沉烏沉的眼珠,就要從眼眶里滾落下來
。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地浮現在那里,將那個冠宇高華的人,突
兀成一只猙獰噬人的巨獸。
他此刻的表情,比之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怎樣?!到底要怎樣?!!!”瑩如溫玉,也終有碎裂的那一
天。顧皓熵的這一生咆哮,似乎在他的臉上裂開一道縫,昔年的那張
傾城絕世的臉,似是覆在面上的一個‘絕美無暇的玉鋪首’,裝點了
二十多年,終于,風化了,碎了,只是瞬息,沿著那一道細小的縫隙
,排山倒海地碎裂開來,頓時化作齏粉,露出底下那一張真正的面目
來,血肉淋漓,就如往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