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之間,那朱漆描金的雕花門后,瞬間閃出一個人影來,出
手一拉一擋,便將泠霜整個人護在了懷里,同時閃身往一旁撤開。
顧皓熵本是一心要置泠霜于死地,所以才袖藏匕首來闖棲秀宮,原
本宮禁森嚴,除非特旨,任何人不可帶利器入內宮。顧皓熵與皇帝關
系匪淺,在宮內地位非常,自然不會有人去搜他的身,只在宮門處解
了佩劍,即可入宮來。方才一刺不中,此番二刺,自然是下足了狠勁
兒,雖然袁泠傲使勁避開,到底還是被匕首從臂上斜斜劃過,竹青色
團龍雜寶庫錦匹料的一件袍子,‘嘶啦’一聲,從右臂上破開了一道
三寸長的口子。
“二哥哥!”所有人都驚呆了,連顧皓熵自己都沒有料到,自己居
然傷了袁泠傲,呆呆地只站著看他。泠霜第一個醒過來,忙叫了一聲
太監宮女們陸陸續續醒了過來,慌得都亂了陣腳,還是后來跟進來
的汪重見了,明白了怎么回事,扯著嗓門大叫了一聲:“還愣著干什
么!傳太醫?。 ?br/>
有小太監應了,巍巍顫顫地跑了出去。
“二哥哥……”泠霜又喊了一聲。
此時,袁泠傲方緩緩抬起頭來,卻不看著泠霜,只是將目光凝到顧
皓熵臉上,森寒凜冽,不含一絲溫度。
“傲……我……我……”‘哐當’一聲,匕首落了地,在青磚石上
彈起,震顫了幾下,終究回復了安靜。顧皓熵被他這樣的目光看著,
完全地手足無措了。
“送寧王回驛館!”汪重上前來看袁泠傲的傷勢,卻被他反手一擋
,冷冷地擲出了這幾個字。
“你這樣對我?!我……”顧皓熵深深看他,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忽然伸手指著他懷里的泠霜,音調陡然一高:“她沒瘋!根本沒瘋!
她全是裝的,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就是回來復仇的!她要你的命
呀!她會要了你的命!”顧皓熵已完全沒有了理智,失控地當著下人
的面咆哮。
泠霜倚在袁泠傲懷里,面露驚恐地看著他,見袁泠傲嘴角挑起一抹
輕笑轉過頭來看她,怯懦地緊緊抓著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二
哥哥……”
袁泠傲一瞬不瞬地盯著泠霜的眼睛,笑意更深了:“我說過,你不
可以碰她,誰也不可以碰她一下,除非我死!”
他看著泠霜的眼神,和藹而深情,一字一字,落得極輕,卻是字字
如刀斧,砍到了顧皓熵心里,縱使袁泠傲沒有看著他,但是話語間的
寒氣,比數九寒天更讓人心冷。
“你瘋了!”顧皓熵垂下了指著泠霜的手,一下一下地搖著頭,由
輕到重,癡癡地獨自笑起來:“原來,瘋的不是她!是你!是你!嗬
!呵呵!哈哈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繆!”
顧皓熵仰天長笑,笑得眼中落下淚來,泠霜看了不免也暗中輕皺了
一下眉頭,她幾時見過一個顧皓熵這個樣子,竟至于落淚的地步。她
本以為,看到他這個樣子,她會笑的,會高興,會解恨,可是,這一
幕真的上演在她眼前,她發現,她既然完全笑不出來。
沒有人說話,殿內除了顧皓熵的笑聲,再沒有第二種聲音。
“皇上……”汪重輕輕地抬起半張臉來,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還不請寧王回去!”袁泠傲沒有去看汪重,更沒有去看顧皓熵,
只是偏著頭,看著泠霜的表情。
“既然你不在乎,好!那我們就一起等著,等著姓段的打到臨安城
下吧!”顧皓熵撂下一句狠話,拂袖而去。
“都下去吧!”顧皓熵走后,袁泠傲狠狠一閉眼,嘆了口氣道。
“皇上,您這傷……?”汪重依舊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道。
“滾!”袁泠傲猛地迸出一個字。
“是……”汪重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問,忙退了下去。
一片衣料的聲音,殿內只剩下泠霜與他。
申時時分,陽光已經不那么刺目了,淡了許多,照出西邊那扇窗子
的欞格的影子來,映在青磚地上,暖暖的一簇,抹在涼地上。
泠霜不知怎的,就是不想抬頭去看他,她知道他的眼神一直落在自
己臉上,她知道她應該抬起眼來去坦然迎視,或恐懼或無辜,可是,
她就是抬不起來,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累,在盼了三年之后,終于到了
看到結果的這刻,她居然找不到除了累以外任何的感覺。
“怎么了?嚇著了?”冰涼的指尖搭上她的下巴,輕輕地勾起來,
迫她抬眼看他。
“沒有。”泠霜依舊不肯看他,垂眸答道。
“你難道就不好奇,他為何忽然會這樣嗎?”袁泠傲輕輕笑道。
“不好奇。”泠霜答得直接。
“可是,我卻很想讓你知道呢,”袁泠傲猛地將另一只手也抬起來
,雙手捧起她的臉,使勁地定住,讓她不得不看著他:“因為,就在
兩個時辰前,前線傳來軍報,金陵,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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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窗沿下那抹驕陽從深到淡,從貼著墻根再到如今落得老遠的一
道余暉印子,一切,安靜如初,只有那根未徹底折斷的竹枝,兀自在
那里,落下明晰的影子來,偶爾有陣風過,影子便顫了幾下。
兩個人一起并排站在西窗前,方才還只是在腳面上的那抹光影,不
到半刻,就移到袍子裙袖上來。
袁泠傲的左臂上,系著一條白帕,素凈得與平常人家的無異,連一
點花樣都沒有繡上去。如今那白帕子上,映著一團殷紅色,是那傷口
滲出的血跡,已經干了大半。
“為什么不說話?”袁泠傲忽然輕笑一聲,撇過頭去看她,道:“
難道,對我,就真的無話可說嗎?”
泠霜似乎正一心想著什么,沒有聽見他的話一般,依舊低眉,只顧
看那根殘竹枝落下的影子,那影子正隨著光線偏移,落到她的裙幅上
“今天,我給段瀟鳴送去了一件大禮,你不想知道嗎?”
一陣風過,窗外的竹林沙沙響作一片,陰涼的風迎面撲來,吹得整
個人涼涼的。
“是什么?”
“那三十七顆人頭。”
泠霜沉默了,良久,終于抬起頭來看著他,聲音靜涼如這拂過耳畔
的風:“他們根本什么也沒有做,我也沒有與他們通過任何消息,何
必,要取他們性命?”
“縱使你真的想與他們有接觸,你以為,我會放任?”袁泠傲笑著
反問她。
泠霜靜靜地凝視他,看著他依舊臨風淡笑,骨子里天生的冷傲,縱
使刻意斂藏,消淡,也終究抹不去天生的秉性。
“從我決定回來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想要幫任何人。只是,你自己
太過多疑,永遠不肯相信別人。懷忠出城救我,你便認定他會不忠,
所以臨陣更換將領,此乃兵家大忌!縱使你另擇的是一位堪比孫子、
衛、霍這樣千古難得一見的名將,也無法扭轉劣勢。所以,金陵失守
,全是你疑人之故,我自始至終沒有對懷忠游說過只言片字,他一直
都是忠心社稷的。一定要弄個究竟,那,這一切,算是天意!”
“天意?!”袁泠傲不禁冷笑,一改以往悠閑冷傲姿態,猛地攫了
她的手腕,狠狠地捏著:“你居然說是天意?!是天意,叫段瀟鳴來
滅袁家?!”
泠霜只覺得自己的腕骨快要被他捏碎了,金陵失陷,先是顧皓熵跑
來要殺她,現今看來,袁泠傲的怒氣,一點也不比顧皓熵少。
她只沉靜地看著他的眼,清澈的一雙眸,宛如一面上古遺留的鏡,
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影子來。眼中不知不覺緩慢凝結的水汽,她竭盡
全力地想要叫它們散去,可是,就是偏偏不聽使喚,淚,第一次,這
般苦澀。
“天下,需要真正的王者去統治,真正的王者,不僅要有殺天下之
狠,更要有恕天下之德!二哥,你空有殺天下之狠,卻少了恕天下之
德啊!”那一滴淚,她怪罪于那一陣風,如果不是那一陣風吹過,她
堅信,她一定可以忍住,是的,忍住,至少,不要當著他的面流下來
,讓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悲傷。
緩緩地蜿蜒的觸覺,流到嘴里,咸與澀,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