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
夕陽誰喚下樓梯, 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 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 須莫及,落花時。
小的時候, 我并不十分知道,我所出生的這個家族在這片廣袤的國土上所代表的權威與意義。直到我五歲開始入家塾, 偶爾從先生口中, 才模模糊糊了解到些許家族的歷史。
其實,相對于其它的仕宦豪紳、名門望族來說,我的家族并不算有十分了得的根基。雖然, 父輩總說我們是本朝開國元勛袁煥大將軍的后人, 但是,據我所知, 袁煥是薊州人士, 而我們自祖父輩起一直是荊州人士,根本就不是同一支。有人說,這只是父親為了篡奪帝位所渲染和捏造出來的輿論氛圍,就像當初李唐天下,李姓皇族拜老子為祖一樣, 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干系,純粹只是為了使家族更有威望。那是我第一次從旁人那里聽說父親的野心。之前,我幾乎從來都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父親居然會有那樣的心思。
在臨安的士紳眼中, 袁家完全可以算是一個暴發戶。我的祖父年輕的時候只是一名卑微的士卒,因軍功卓著,一路升遷至大將軍,后又與本朝宗室之女結為姻親,一夕之間,門庭顯赫。
到了父親這一輩,受祖父余蔭所庇,父親官運亨通,平步青云,不惑之年,已經官拜太尉,位列三公,主掌全國軍權。
祖父膝下單薄,除了與原配祖母生下父親,后來續娶的繼祖母也只生下了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叔父。
說起袁昊天這三個字,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袁昊天的劍術,乃為天下劍宗之泰山北斗。自小,這位叔父幾乎是我心目中向往和崇拜的全部,是我對一個男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有宏偉抱負最鮮明的形象體現。他在我的心目中,遠比父親來得高大,我對他,奉若神祗。在外頭,人家說起我的時候,比起‘這是袁太尉家的公子’來,我似乎更喜歡人家說‘這是袁昊天的侄兒’。
叔父是聞名天下的高士,可是,我卻很少很少看見他,因為,他幾乎長年在外游歷,居住在臨安府中的日子,少之又少。
* * *
爹爹娶了位新姨娘,新姨娘生個妹妹,據說生得粉雕玉琢的,極其惹人喜愛。他沒有見過這個妹妹,也不甚關心,可能是自幼喪母的關系,在這個家庭里,親情的含量真是少得可憐。大哥雖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從小未盡過作為一名兄長的責任,比起我這個手足兄弟來,他顯然對美人香草更為感興趣。
妹妹滿月的那天,家里大擺筵席宴請賓客。那年我九歲,已經能很清楚地感受和認知,所以,對于席間那些竊竊私語,我也悉數聽進了耳里。
“這太尉大人倒是真奇怪,對個庶出的小姐怎到這樣看重,擺這樣體面的陣勢,卻連哪家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未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啊!這小姐將來,可了不得??!”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哪是心疼那女娃,指不定地擺給誰看的呢!我可聽說,他家二爺聽說了這事兒,在揚州城里喝的大醉,還撒酒瘋呢!”
“這算怎么個事兒???”
“嘿,這里頭的道道,可對著呢……”
當時聽了這些話,心中只隱隱約約知道叔父與父親不合,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父親給妹妹辦那么大場面的滿月酒,全是為了逼叔父早點回來。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妹妹。記得我實在坐著發悶,便從前庭席面上悄悄溜出來,逛到后院的時候,便聽見嬰孩響亮的啼哭聲,循聲走近,才看到奶娘正抱著哄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襁褓中的嬰兒,原來可以這般可愛。粉粉嫩嫩,小小的臉,小小的鼻子眼睛,小小的手腳,什么都是小小的。
我看著奶娘拍著她哄著,便問:“她為什么哭?”
奶娘聽了我的問題,不由笑了,道:“小公子說笑了,才滿月的孩子,哭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哪有為什么呀!”
我還想問奶娘的時候,她懷里的小東西忽然止住了哭,睜開眼睛骨碌碌地盯著我看。當時我只覺得心咯噔了一下,即使是看著那么嚴厲的父親的眼睛的時候,我也沒有這樣緊張和局促不安過,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小的一個嬰兒,那樣黑如點漆的眼睛,瑩亮的一點光,深深地射進心底去,那一刻,我似乎隱約感受到,我真的有個妹妹了……
不管是府里人還是外頭的人,都說我很疼愛這個妹妹。是的,其實不止是我,應該說,袁家所有的人都很疼她。自從她出生以后,家里似乎熱鬧多了。雖然父親還是如以前一樣嚴肅,終日沉著臉,但是起碼在府里呆的時間多了,偶爾會與大家一起用飯。
祖母應該是全家最高興的一個人。她不是我的親祖母,但是印象里,她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對我和大哥都很好,每回去上房請安,她都把手覆在我頭頂上,笑著對滿屋子的人說:“呀,傲兒長得真快,幾日不見,又高了呢。”
以前,她總是整日呆在佛堂里念經,幾乎從不踏出上房半步,可是自從妹妹出生以來,她經常會抱著她去逛花園,在懷里逗她哄她。
我覺得我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妹妹了,不僅是因為自從有了她以后,這個家終于像個家了,更因為,叔父也因她回來了。
可是,就在我一心以為多年學劍的夙愿要成真時,卻在盼了多年的叔父回歸的時候,頃刻間成了泡影。
“我不會教你的?!?br/>
沒有理由,沒有委婉,沒有余地,他,只這樣輕易而簡短地,將我十二年生命所有的勇氣、自尊和驕傲,悉數毀滅與踐踏殆盡。
我并不是個輕易氣餒的人,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所以,我要證明給他看。我跪在他書房前,三天三夜,他再怎么勸,我也不放棄。
終于,父親看不下去了,他面色沉重地站在我身后,問道:“真的那么想學他的劍?”
我沒有答話,只是看著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父親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鎖眉看了一下我,然后,便走進去找他。
他們的談話似乎很不愉快,我聽見父親暴怒的吼聲,這么多年,第一次聽見他發這么大的脾氣。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從他書房里出來時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一個字也未說,只是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領,怒沉道:“你已經顯示了足夠的誠意,但是他依然不為所動,那,你即使再跪下去,也不會有絲毫的作用!我的兒子,永遠不應該也不可以更不允許用卑微的方式去乞求別人,無論他是誰!”
我知道那一次父親心中的怒氣,袁昊天駁回的不是我和父親的顏面,而是尊嚴。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到今天,也還是不明白,袁昊天為什么不喜歡我,不應該說是討厭。雖然,他也不甚喜歡大哥,但是,卻不像我這般苛刻,似乎,在他見到我之前,就認定了我不是成大事者,我肩負不起所擁有的使命,我永遠合乎不了他心目中對于君王所界定的那一個標準……他對于一個陌生人可以寬容而和藹,可是,對于他的侄兒,卻從來都是嚴肅而苛刻。
在這個家中,他不喜歡任何人,也不與任何人親近,除了祖母與霜兒。他是祖母的兒子,親近母親,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于他為何那么喜歡霜兒的原因,卻一直讓我感到費解。甚至,他那天下第一,揚言不會傳人的劍術,他都教給她。
當我偷偷看著他抱著尚步履蹣跚的她,耐心地教她握劍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中正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萌動與滋生,有人說,那就是仇恨。
可能這就是我最早的仇恨的根源,他對于我的不屑一顧,和對于妹妹的百般呵護,他不愿教對劍術有著無比熱愛與激情的我,卻寧愿去教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小女娃,一個什么都不懂,把這天下劍士渴求的神跡當作一種娛樂,一項好玩兒的玩意兒,我想,我真的是仇恨他,仇恨他們……
* * *
隨著年歲漸長,大哥的品行越來越遭到外界的指責,父親一次又一次地當面指責,甚至勒令他禁足,可是,似乎都收效甚微。其實,小時候大哥并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就忽然成了這個樣子。
和所有的世家名門一樣,嫡長子歷來是家族繼承人的正統,是一切名利光環下的寵兒,對于晚他幾年出生的我,自小便生活在他的光環之下。可是,因為大哥的不成器,所有人,包括父親的目光,都漸漸聚焦到了我的身上。認為我才是那個真正能夠肩負起袁家使命,維護袁氏集團在朝利益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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