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初的竊喜到而后的淡定與從容, 我越來越覺得, 自己似乎已經(jīng)是父親心目中認(rèn)定的不二繼承人人選，同為嫡出的我，只要是父親的意愿, 同樣可以繼承祖父留下來的爵位，袁家的財富和官祿。所以, 我更為努力地學(xué)文習(xí)武，努力按照父親心目中的標(biāo)準(zhǔn)來嚴(yán)格要求自己。
    袁昊天的拒絕,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 正成為了我日后成長的動力，因為我要向他證明，他當(dāng)初的選擇和決定是錯誤的。
    隨著我的努力, 名利權(quán)位對我的誘惑似乎在無形之中滲透進(jìn)我每一個毛孔, 有時候，甚至連我自己都要相信, 我是天生的野心家。
    我的名聲正一天天地壯大, 幾乎所有人，一提起袁家大公子，都只表示惋惜，再提起袁家二公子，都忍不住豎起指頭贊一聲, 我如日中天的名望，讓我的野心逐漸膨脹，也讓袁昊天對我的不滿日益增加, 終于，我與他幾乎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
    我對袁昊天的仇恨，與日俱增，可是，我總是不明白，為何我對她就是恨不起來。曾經(jīng)，我多么努力地試圖讓自己去恨她，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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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過世了，我?guī)缀鯇λ龥]有任何印象。書上講的那些慈母孝兒的故事，我也只是聽著，卻是一點也從中體會不到什么。
    父親是朝中的股肱之臣，性格也很陰沉，除了定期考察他們課業(yè)，平日的生活是從不過問的。所以，我自小便是在奶娘、先生的教導(dǎo)撫育下長起來的。
    我的奶娘是個極其謹(jǐn)小慎微的婦人，對我除了恭敬再也沒有其它，她從來不會告訴我對或者錯，不會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只會一味順從。
    十三歲那年，就在袁昊天拒絕我以后，父親另給我找了一位十分有聲望的劍道高手做師傅，專門在府中教導(dǎo)我。可是，是少年時的狷狂，激進(jìn)，我沒日沒夜地練劍，幾乎想在一年之間便能小有成就，來讓袁昊天刮目相看。
    可是，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我非但沒有成功，而且，還讓急躁拖垮了身體，一開始還強(qiáng)撐著不說，到后來被奶娘發(fā)現(xiàn)了，知道瞞不住了，才由得她去報告給父親。
    我真是沒有料到自己竟病的這樣重！本以為是普通的風(fēng)寒，可大夫診斷之后，說我得的是傷寒，這下可把全家都驚得不小。傷寒是虎狼之癥，能治好的機(jī)會很小，而且是要傳染的。一時間伺候我的下人們個個自危，都不敢到我房里來，連端碗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jìn)來放下了立刻逃一般地跑出去。
    父親下令把我從原來的住處挪出來，安置在連著大宅的西北角一處偏僻的院落，幾乎把我從袁家隔離了出去。沒有人來看我，父親，大哥，祖母，叔父……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或許，他們都認(rèn)定了我一定會死。
    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對于袁氏家族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曾經(jīng)，我以為，我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是整個家族榮耀的延續(xù)，是父親與袁氏集團(tuán)所有希冀的集中，沒有我，袁家的未來將一片漆黑……
    可是，事實證明，我不是，我遠(yuǎn)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么重要，就像現(xiàn)在，我躺在這里，奄奄一息，袁家依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父親擁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再去找一個人取代我，是的，我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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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的冬天，格外漫長，我每天躺著，喝無數(shù)濃黑苦澀的藥汁，一天天地瘦下去。無所事事，只能看著糊著厚厚窗紙的窗戶上，那些投落下來的蕭條的影兒。落光了葉子的樹枝，光禿禿的，橫五豎六地斜在那里，顯得突兀而寥落。我總是細(xì)細(xì)地看著那些影子，從早晨太陽升起來，那影子漸漸明晰晝亮，到夕陽西下，又漸漸地淡下去，爾后月亮升起來，又成了幽藍(lán)色的明滅一片，從東窗到西窗，時而那些影子疏狂地擺舞，繚亂成一片，他知道，那是風(fēng)來了……
    等待死亡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就像，完全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
    父親為我四處延請名醫(yī)，聲明只要能救活我，所有代價在所不惜。不知道是真的大夫良方所致還是如外界所傳的我有上天庇佑，總之，我的病情正一天天好轉(zhuǎn)。
    屋子里的窗幾乎一個冬天都沒有開過，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辛味，床腳邊一個銅爐子里，從蓋子上鏤開的洞子看進(jìn)去，淡淡的紅光透開來。不是要進(jìn)藥的時候，下人們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生怕會被傳染上。過慣了前呼后擁的日子，陡然襲來的寂寞，叫人瞬間明白什么叫做世態(tài)炎涼。
    印象里，那是一個晴日，該是下過雪，因為她那雙紅色的鹿皮小靴的底邊上，還有未化盡的雪粒子。
    我記得那時我才喝過藥，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然門上傳來吱呀的一聲，雖是極輕，但是，這個時候這里是沒有人的，我以為是下人們離去時沒有把門帶嚴(yán)實，被風(fēng)吹開了，誰知才睜開眼，便看見她立在那里，一只手吊在門環(huán)上，半個身子倚在門上，探進(jìn)了一個腦袋，睜著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他瞧，怯怯地不敢進(jìn)來。
    我已經(jīng)病了半年了，半年沒有看到過她，如今猛一見，忽然有種陌生感涌上心頭。
    她似乎是一個人來的，身邊沒有丫頭奶娘跟著，看了我半晌，終于低低地喚了一聲：“二哥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覺得心中忽然一軟，已經(jīng)是不小的年紀(jì)了，居然覺得自己眼眶熱熱的，可是，終于在再三的自我告誡之下，把眼淚逼了回去。
    “你怎么來了？”我這樣問她。
    她大概一開始也是覺得有點生疏，但聽我開了口，似乎將這種生疏打破了，她沖我甜甜地一笑，便一蹦一跳地進(jìn)來，頭上梳著兩條小花辮，隨著她的動作在兩邊協(xié)調(diào)地一甩一甩，辮尾系著的如意金絲墜腳，長長地拖到后背上。
    “我找不見你，就去問嬤嬤，嬤嬤說，你病了，所以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養(yǎng)病，所以我有很乖地等，可是昨天我聽見阿福說，你在這里，所以今天跑來看看……這個地方真的很難找……我都不知道家里還有這個地方……二哥哥，他們?yōu)槭裁匆涯悴仄饋戆?？你的病現(xiàn)在有沒有好一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他跟前，似乎一點也不怕他的病，滿室繚繞的重重藥味之間，忽然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芬芳襲來，令人胸腹間滿漲著的那股病氣瞬間一掃而空，整個人頓覺舒爽。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她的衣襟盤扣上，別了一小枝臘梅。
    這個季節(jié)，前庭院子里的幾株老梅定是開到了盛極，也不知是哪個丫頭幫她別的，倒是十分精致，小小的一個枝尖兒，三多正盛開著，還有兩個小花苞，如兩粒嫩黃的珠蕊，盤在她衣襟上，香氣馥郁又十分好看。
    “我沒事了，你快些回去吧，小心把病氣過給你……”大概她真的不懂傷寒癥有多嚴(yán)重，所以，才會這么肆無忌憚的跑了來，可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身子骨弱，若是真染上了，那就糟了。
    我本是一心要催她回去，以為她聽了會怕，可是，竟沒有想到，她站在床前靜思了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來，搭在我額頭上，輕輕地揉著，道：“我生病的時候，嬤嬤總是這樣給我揉的，她說，再重的病，揉揉就好了，二哥哥生病了，霜兒也給你揉揉，你明天就會好的……”
    我人生第一次動容，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沉疴已久，總覺得頭腦沉重，昏昏懶懶的，可是就是這樣綿綿軟軟的一只小手，極其鄭重地在額上輕揉，那樣細(xì)致，那樣呵護(hù)……我自小沒了母親，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真正關(guān)心我，她，是第一個。
    不知是病中的軟弱還是其他，我再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淚來。她卻像是十分緊張，以為我在疼，趕忙拿肉乎乎的手來擦我的眼淚，稚聲稚氣地道：“不哭不哭哦，霜兒給你呼呼，就好了，不疼的，一點兒都不疼?！?br/>     大概她奶娘就是這樣哄她的，所以，她便學(xué)了來哄我。后來，沈懷忠潛進(jìn)宮里，她站在殿門前，對我怒目而視，我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那次的情景，竟在最后一刻心軟，放過了沈懷忠，或許，是我在心底，對曾為她奶娘的沈氏，有些微的感激之情吧……
    我知道她那次是瞞了身邊人偷跑出來的，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可不得了，也不敢久留她，叫她快些回去。只記得她跑到房門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復(fù)又折返回來，笑得居然有些賊兮兮的，從衣襟的翻袋里掏出一包東西，鋪在他被面上攤開來，竟是用干凈的手絹包著的整整一包糖，也不知道她偷偷藏在身上多久了，有些都已經(jīng)被體溫暖化了。
    她看上去開心極了，道：“生病了要吃藥，吃藥很苦的，他們肯定不給你糖吃，這是我攢了好久的，二哥哥要小心藏好哦，不要被發(fā)現(xiàn)，每次只準(zhǔn)吃一顆，不準(zhǔn)多吃，不然會不夠……”
    說完，她還不亦樂乎地給我介紹糖的品種，似乎是在向我炫耀她這個吃糖專業(yè)家的知識水準(zhǔn)，松子糖，芝麻糖，麥芽糖，玫瑰糖，桂花糖……一口氣說了十多個品種的糖，還細(xì)致地告訴我哪個糖要吮著吃，哪個糖要嚼著吃，哪個糖要含著細(xì)細(xì)抿……
    她果然還是沒有變，一說到糖就來勁，一直到后來，她偷偷吃糖被發(fā)現(xiàn)，她奶娘就嚴(yán)格管制她吃糖，可是，她卻另辟蹊徑，府里吃不到，便到府外去，讓她的貼身丫頭每天按時守在臨街院墻處，聽見小販叫賣走過，就把銅板扔出去，然后讓小販把碎糖用油紙裹好了再扔進(jìn)來。那時候她正在換牙，結(jié)果吃得整口牙全部蛀光了，那個幫她買糖的丫頭也被趕出了府去。
    有時候，我出府去，回來的時候，總記得在朱雀街百年老店芝瑞齋給她買一包芝麻酥糖，揣在懷里，在府門前下了馬，從側(cè)門進(jìn)去，穿過前庭，耳房，過兩道垂花門，便看見她站在階前那棵老槐樹下，一樹青白的花，一個嫩藕色的影，我停住腳步，輕輕地走近，正準(zhǔn)備在她肩上猛一拍嚇唬她，卻沒料到她早已識破只是佯裝不知，來個將計就計，待我走近，忽然猛一轉(zhuǎn)身，笑得艷若桃李。
    她偏頭笑著努努嘴，向我伸出手來，我大笑著搖搖頭，只能對她的古靈精怪嘆服，將糖雙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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