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瀟鳴那夜在袁泠霜處留宿的事情, 第二日便在府里傳開了。慕雅等眾侍妾聽聞, 俱皆吃驚不小,要知道,本以為這次徹底鬧僵的兩個人, 忽然間就在一夜之間冰釋前嫌了,實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這件事, 不僅是在段瀟鳴的女人之間,在外面那些僚屬中間, 也掀起了不小的風浪。本來, 他對袁泠霜不管不顧,讓那些平日里看不慣泠霜身份的人暗自竊喜,以為好歹總是撂下了, 本來嘛, 段瀟鳴早年在塞外便是出了名的薄情好色,身邊的女人來去如流水, 這樣的男人, 怎就忽然變了情圣了,要單為一個女人收住心,談何容易?!試問哪個男人真的可以‘萬花叢中過,半點不留身’呢?他如今撂下袁泠霜,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今總算萬事太平,也省去了不少麻煩事。
正當這么多人安枕之時,卻冷不防生出這番變故來, 這叫這么多外臣內眷,一個個如何安得下心來?
不過短短一日,風吹草動,流言四起,甚至在整個臨安,都盛傳前朝公主得寵如今這個即將得天下的新主,椒房專寵,怕是日后要榮立為皇后了!
其實,若袁泠霜不是周朝公主,只是個普通的女子,那段瀟鳴再寵她,也沒有人會多說什么,至多就是有那些個言官說一句‘雨露恩澤不均,恐后院不安’而已。可是偏偏她就是有這個前朝公主的名銜,佞臣之女,怎能母儀天下?!
不管段瀟鳴有沒有那個心思要立她當皇后,外面的那些人終究是不放心的。放眼古今,從亡國公主步上鳳座的,也不乏其人!而且若真的計較起來,她袁泠霜可是段瀟鳴明媒正娶的妻子,除卻一個早已形同被廢的額吉娜,她確實是將來最有資格被晉封為后的人。
更遑論當初臨安城破之日,段瀟鳴于千軍萬馬之間,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顧,只為救一個袁泠霜,這樣的情分,就算段瀟鳴真的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要立她做皇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切,對于將后位視作囊中之物的慕雅來說,都是不可不除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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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勢逼人之下,皇后之位更顯出非凡的意義來。
只要除去了袁泠霜,那幾乎就沒有什么競爭對手擋在她面前了。
如今前往齊國的使者已經到達了齊國國都,顧皓昶雖然還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但是,以目前的形式來看,即使他不想投降也難,齊國兵力本就薄弱,顧皓熵又帶走了一部分,以如今的國力,負隅頑抗只能是徒然。
天下大勢已定,段瀟鳴稱帝只是拊掌之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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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平淡無聲。臨安城里,并沒有如料想的那般混亂,隨著段瀟鳴安民政策的逐漸奏效,老百姓也不再如開始那般對段軍憎惡,慢慢地放下心來安心過日子。
自臘八以來,臨安陸陸續續下了幾場雪,雖不如北方皚皚之勢,地上不過只積了寸許厚的雪,但倒也有幾分銀裝素裹的韻致,放眼望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
泠霜與段瀟鳴和解后,整個人性情大變,再不如以前那般,嬌嗔笑鬧,整天也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著發愣。
段瀟鳴心里也十分體諒她,要她馬上從失去家國的悲痛中恢復過來自然是強人所難,他終究是對不起她,如今也只能寄希望時間能沖淡一切了。
年節將至,臨安城里熱鬧非凡,百姓們依舊要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要置辦。戰后的商鋪也都修整后開張,不過一個多月,依稀又有了幾分往年過節的喜慶。
段瀟鳴怕泠霜悶出病來,授意春兒勸她出去走走。之前是擔心她想不開尋短見所以嚴格限制了她的自由,如今她已經慢慢地平靜了,段瀟鳴也稍稍放心,容許她可以出府去,不過行程安排和安全都必須由專人負責,出了一點差池他便決不輕饒。
這一日,泠霜得到段瀟鳴批準,自破城以來,第一次回到幾近焚毀的宮城。
那一場大火將歷時三百多年的臨安皇宮付之一炬,一進承定門,放眼所見,皆是斷壁頹垣。本是精雕細琢的石磚,鎏金剔銀的瓦當,構筑起的金碧輝煌,高大宏偉,象征帝王無限威儀的宮闕亭臺,如今,全都那樣頹廢地傾倒在路旁,化作一堆炭黑色的朽物。
泠霜在馬車上挑簾望著,一路行去,一片荒蕪,印象里的御苑樓閣,全部成了泡影。本也想著,毀去了也好,也省的心中惦念,如今連這最后一點念想也一并抹了去,倒也干凈。只不曾想到,這一把火,竟能燒得這么徹底,將這兩代王朝,三百年來天下至高權位所在,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這一幕景象,異常鮮明,被煙火撩熏得漆黑的磚瓦,礫石,毫無規則地倒在雪地里,薄薄的一層雪,像是一幅巨大的薄衾,蓋在這一片龐大的廢墟上,如同一條裹尸布,嚴嚴實實地裹著這具身軀龐大的尸體。或許,是這死亡太過悲哀,連上天也不禁垂簾,降下這雪,來覆住這哀傷。多少載經營修建,多少財力物力,方能有此規模,就如當年那百里阿房宮,長橋臥波,復道行空,梁棟窮南山之木,金銀竭六國之庫,而今,也不過偶爾幾個路人,或感傷起來,憑吊一句昔日咸陽。
因為泠霜并未言明要去哪里,所以車夫只是慢慢地駕著馬車在宮城里繞行。以崇德宮為軸線,加上兩翼的東西六宮,都被燒得所剩無幾了,只剩下宮城邊緣的那些長年棄置的幾座,因為隔得遠,才沒有被大火殃及。
“停下!”車內響起春兒的聲音,馬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春兒單手打起簾子,還沒等后面隨從搬出步梯來,就急急想跳下車來。卻不想地上的雪面上早已結了薄薄一層冰,事先看不出來,待腳一踏上去,一個不穩,身子便控制不住倒了下去。
“啊!”她下意識地一聲驚叫,眼見自己下墜的身勢就要撲到雪地里去。
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摟在她腰間,一個收勁,就把她整個人帶了回來。
驚甫未定的春兒不禁長長舒了口氣,抬起頭來,卻正見了霍綱的一張嚴肅的國字臉,硬生生地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那一聲‘謝謝’給嚇得咽了回去。她本以為是護衛泠霜的侍衛救了自己,卻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霍綱。這一顆心猛地‘咚咚’直跳起來,臉也不爭氣地紅了。自從那夜泠霜說了那番話,她總是一見著霍綱就開始臉紅。
若說以前,這似有若無的心思是藏在心底的,自己也沒怎么去察覺,那泠霜的那幾句話無疑是幫她把心底的情思挑明了。
那夜回房以后,她一頭栽進床里,拉了被子蒙在頭上,心里直犯嘀咕,這事是怎么被看出來的?她明明有掩藏的很好啊!為了這個,還好些天沒睡好覺,之后的日子,遠遠的看見霍綱都索性躲開了,繞道走,弄得霍綱好長一段時間莫不著頭腦,以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甚至還聯想到是不是泠霜對他有什么誤會,連帶著丫頭的反應也這樣。
泠霜在車里聽見春兒的驚叫,忙打起車簾子探出身子來,卻見到了霍綱‘英雄救美’的這一幕,也不多說什么,正要自己跳下車來,卻被霍綱和春兒兩個人一齊搶上來攔住,異口同聲喊了聲:“小心!”弄得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地上結了冰面,滑的很,主子還是踩步梯下吧……”春兒的臉紅得像燒起來一般,低頭輕聲解釋道。
泠霜一聽,隨即明白了剛剛一場小鬧的因果。
“夫人!”霍綱在旁,躬身垂首,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他身為外臣,本因站開三丈遠,但是因為剛才扶了春兒的緣故,此刻幾乎是貼身站在她身邊,不過丈許的距離,霍綱只覺一股寒香撲鼻而來,甘芳純冽,幽幽不散。微微抬起眼,卻見她一身素白的雪緞長襖,領子和斜襟上,一圈密密的白兔毛邊,梳了一個極平常的素發髻,一點釵環也無,此刻正屈身蹲在車上,從從侍已經架好了的步梯上步下來。
霍綱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完全忘記了這不是他‘分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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