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亦是伸出手去, 兩個人, 幾乎同一時間,兩只手一起伸在那里。
春兒此時已顧不得臉紅,只是驚訝和奇怪地看著他。霍綱已經回過神來, 驚覺自己不妥的行為,卻愣愣地在那里, 那只伸出的手,收也不是, 扶也不是。
泠霜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便扶了春兒的手下了步梯,問道:“你怎么來了?”
霍綱悄無聲息地收回手,躬身肅立, 道:“主公聞聽夫人來此, 特命屬下前來。”到了臨安以后,霍綱等人不僅對段瀟鳴的姬妾的稱呼全部改成‘夫人’, 對段瀟鳴的稱呼也從原先的‘大汗’改成了‘主公’。因為‘大汗’這個稱呼終究是草原人的習慣, 如今他們入了關,事事都要從民族融合的角度出發,畢竟漢人對外族的戒心和敵視還是很重的。本來許多百姓都以為段瀟鳴是胡人,所以剛開始都非常仇恨段氏政權,到后來孟良胤多方奔走, 廣造輿論,才將段瀟鳴乃龍騎將軍段之昂嫡長子的身份廣植于百姓心中,將其母的漢人身份公布在天下人面前, 才漸漸地減緩了輿論壓力。
從這一事以后,段瀟鳴才正真明白自己是不是漢人完全可能會影響到將來正統皇位的繼承性問題上,所以,決心徹底改革,將關外的那些外族習慣、稱呼、包括生活方式都一一改過來。
霍綱低低地垂著頭,目光正落在她長長衣襟上的那枚白玉帶扣上。整塊的和田羊脂玉雕成的水仙花的式樣,拿白銀包嵌了,四片長葉正做了帶鉤,配著梅花暗紋的雪緞織錦,匠心獨運,看得人賞心悅目。
那水仙帶鉤上,此時正別著一小支梅花,只有三寸來長的一小節枝梢,幾個含著的花苞并幾朵盛開著的花兒,裊裊的幽香,似有若無,散在這冰冷的空氣里,一陣一陣地撩人思緒。
她似乎本想說什么,卻到底什么也沒說,徑直從自己面前過去了。
霍綱沒有跟進去,因為,這本不屬于他的差事,他亦是沒有資格跟著的。那一只收回的手,此時正背在身后,緊緊地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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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廢棄了有百年以上的明德宮,是前晉時候,專門用來關押幽禁失寵和有罪的嬪妃的處所。荒僻的位置,這些被關押的女子,昔日一個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君前承恩,曾幾何時,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只是,這后宮,從來不是上演旖旎繾綣的舞臺,殘酷的勾心斗角之后,是君恩不再。紅顏未老恩先斷,或許,那個風華女子,也曾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得淚如雨下。她是冤枉的,為何,他不信她。
這個答案,恍如那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永巷,寂寂暗夜里,那一盞宮燈,石獸嘴里吐出來的光亮,終究照不到每個角落。
那個曾經許下海誓山盟的人,終究,還是拂袖而去。
寂寞宮花紅。直至白頭,昔日傾國傾城的佳人變成了難堪入目的老嫗,夜半無人時,那個同床共枕過的君王,已不知在哪個美人的懷里,嚶嚶私語時,可曾會有那一瞬記得,曾經,有一個她?慘淡的燭光里,鏡中的那一張臉,越來越模糊而渺遠,微微顫顫地伸出手,輕撫頰上殘留著權傾天下的掌溫,那種恬靜的溫存,閉上眼睛感受,一種甜蜜,濃淡得宜。
睜眼,穿過滄桑半生,這面映照過多少嬪妃的臉的黯淡的銅鏡,在今夜,又恍惚又看到那海棠般的輕愁,燈下的影兒,是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白頭,終于等到了白頭,可是,那個曾經要誓言共白頭的人呢?
這一世,到底,只化作嘆息般的輕問:‘今生,到底所謂何來?’
冰冷而荒涼,是泠霜對于明德宮最初也是最終的感覺,那幽深寂暗的殿內,那一面面嵌在壁上的銅鏡,傳說,那些徑自的主人,都是曾經被拘于明德宮的嬪妃,每個人死后,就會將她們生前所用過的一面鏡子嵌在墻壁上,經年積累,那些鏡子,成了明德宮的一個標志,一種象征。
她總不敢去看那些鏡子,因為,那每一面鏡子,都是屬于這些悲泣了一生的女人們的。宮里的人常說明德宮鬧鬼,這個傳聞已經有百年了,在這樣一個積怨幽憤的地方,即使真的鬧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泠霜站在空蕩的庭院里,她第一次誤闖明德宮的時候,就是在這院里遇見了吟月,后來她在知道,這個半面猙獰,半面絕美的女子,就是那聞名天下的前晉瑗妃!
那個滿月之夜,光華如水,她便站在那里,滿院都遍植曇花。她告訴她,她在這里等一個人,一直,在等他……
當泠霜要出塞和親,臨行前,她來向吟月辭別,她給了她一幅畫,一幅改寫了她此生命運,亦間接改寫了天下命運的那幅畫作!
直到那一刻,泠霜才知曉,原來,眼前的這個女子,竟是那名噪天下的瑗妃!
當年震動天下的瑗妃被廢一事的幕后,竟是這樣一件驚天的秘密!
身為當朝第一世家的長子嫡孫,呂少卿名滿京都,才華蓋世,少年得意,一手丹青更是國士無雙!久負盛名之下,終被惠帝特召進宮,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瑗妃畫像。
呂少卿的姑母乃是當朝皇后,素與瑗妃不和,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此次皇帝竟召了她的侄兒為瑗妃作畫,心中憤懣,自不消說。
孰料,就是這一幅畫作,牽出了瑗妃與呂少卿的一段孽緣。皇后先于惠帝知曉內情,為保全家門,設計陷害瑗妃,叫惠帝相信是瑗妃水性楊花,要勾引她侄兒,而呂少卿謹守分際,絕沒有任何不軌之心。那時呂少卿本與瑗妃相約,誓要帶她逃出宮去,但是此事卻被最信賴的貼身仆婢告訴了呂正鴻,當即把他軟禁起來。皇后在得知以后,打算將計就計,趁機將瑗妃毀掉,便遣人密告惠帝。惠帝聽后,大怒,親自前去‘捉奸’,果真在明德宮的后院宮墻處找到了喬裝好的瑗妃。惠帝盛怒之下叱問瑗妃,要她說出那男人是誰。心灰意冷的瑗妃緘口不言,亦不再辯駁,當場對惠帝伏地三拜,言自己辜負圣恩,要如何處置,她都沒有怨言,只求他念在昔日情分,不要牽連她的家人。
言畢,竟當著惠帝的面,伸手抓了暖爐里燒得火紅的木炭,徑直往臉上烙去。
惠帝大驚,撲將上前仍沒來得及搶下。立即大喊宣太醫,并抱著她哀聲慟哭,連聲嘆道:“愛妃,你何以如此!何以如此!”
其實,瑗妃心中亦是清楚的,只要她認錯悔改,惠帝未嘗不會原諒她,對她的寵愛,猶可比肩當日,但是,她實在太累太累了,與其那樣活著,不如就此了結!
或許,所有人都沒有料到,惠帝對瑗妃的感情會深到那樣的地步,即使是在她抓炭毀容之后,他依舊不肯如皇后所愿下旨將她廢黜,最后,還是瑗妃苦苦哀求,請求搬到明德宮去,惠帝無法,才只得忍痛答應。
關于瑗妃被廢,連對外的原因都是含糊其詞,并沒有什么準確的切實理由,不過是幾句善妒失德的場面話,此一事件,曾是惠帝年間最大的秘密,亦是民間最廣泛的談資。
但是,世上終究沒有不透風的墻,呂皇后自己打的如意算盤,惠帝又豈是真的那么好欺瞞的?從那以后,呂家接連出事,至國丈,大司馬呂正鴻死后,終于免不了抄家滅族之禍。至此,當朝第一世家門廳敗落,直接造成了袁氏家族的崛起。
所以說,呂少卿與瑗妃二人,改寫了晉朝的國運,也同時改寫了后世諸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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