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這是什么地方啊……”春兒跟在泠霜后面, 在森冷破敗的殿閣里緩緩而行,感覺凜冽的北風(fēng)從窗縫里呼嘯著卷進(jìn)來,身上一陣陣發(fā)寒。
泠霜并不答她, 只靜靜一路走去,身影從墻上那一排銅鏡里, 一面一面地照過去,聽那風(fēng)聲, 在寂沉的殿內(nèi)回蕩, 久久徘徊。終于,她一路走到了殿底,那一排詭謬的銅鏡, 像是那些女子的眼睛, 睜得碩大,正盯著她主仆二人瞧。
正當(dāng)春兒覺得渾身毛骨悚然的時候, 泠霜終于停下了腳步, 她還以為是怎么了,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走到銅鏡的盡頭了。
“咦?這個位置好奇怪,怎么不是跟其他地方一樣鑲了一面鏡子,卻是放著一盆花?”春兒轉(zhuǎn)過頭來, 好奇地問泠霜。
泠霜站在那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她真的死了……傾國傾城, 頃湮滅……
之所以沒有鑲鏡子,該是她自己的意思吧……女子之貌,終究是被看重的,她這般毀去,到底是到死,也不愿再去看自己的臉了……
看著那一盆格格不入的枯死了的曇花,泠霜輕輕嘆了一聲:“我們走吧……”
春兒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完全不知所以,但是聽見她要走,心中正巴不得,忙扶了她往殿外去。
霍綱依舊筆挺挺地站在雪地里,不茍言笑的樣子千年不變,真叫人誤以為那是座雕像杵在那里了。
看見泠霜主仆出來,霍綱忙喚侍從們來侍候泠霜上馬車,誰料她卻一擺手,道:“我自己走一會兒,你們不用跟著……”
霍綱一聽,為難道:“都這個時辰了,日暮天寒……”
泠霜一聽,料想是段瀟鳴給他下了命令,要他在時限內(nèi)帶她回去,故而低著聲音輕道一聲:“我自己會同他說的,不會難為你……”說完,徑自越過他,向西而去。
春兒看了霍綱一眼,忙追了上去。
“霍大人,這可怎么辦啊!主公交代了的……”侍衛(wèi)長湊上前,進(jìn)退兩難地看著霍綱道。
“帶幾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吧……別被看見。”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霍綱重重地呵出一口氣來。
“是!”侍衛(wèi)領(lǐng)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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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日漸黃昏,天上彤彤地一片晚霞,滿天的流光飛舞。
從明德宮后的小路,繞過一段就到了宮城的后山,那幾年,她都是悄悄地走這一段路來給瑗妃送東西。
春夏里,這里都是碧蓋亭亭的梧桐樹,百年古木,將這一條羊腸小徑掩映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涼爽地很,而今樹葉早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兀自橫七豎八地斜指向天,襯著蔚藍(lán)蒼穹,默然訴說著滄桑往事。曾經(jīng),惠帝也曾走過這一條小路,來明德宮看望過瑗妃,只可惜,人一旦心死了,便再也挽不回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方才還是霞光滿天,碧藍(lán)里暈著一層橙黃色,等到泠霜步到半山上,已經(jīng)是一片蒼紫。
春兒也被她留在了下面,她一個人立在寒風(fēng)里,俯覽這九重宮闕。巍峨雄壯,鱗次櫛比,當(dāng)年的此刻,已是華燈點(diǎn)點(diǎn),鬢影衣香,卻不似此刻,蕭條地卷在北風(fēng)里,全然沒有了根基,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刮走了一般。
二十年興替,朝代更迭,如今,天下,又將迎來新主,再過百年,再不會有人知道這些,知道今天,知道今天有個袁氏的公主,站在這里俯視九城。
那日處決一批前朝‘余孽’,三公之一的司徒是袁氏宗族里的一位長者,是泠霜祖父輩的人了,離開天牢的時候,他指天罵袁泠霜是袁氏罪人,不肖子孫,她沒有為袁家守住這天下,沒有為袁家除去段瀟鳴這個禍害,袁家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原諒她!
這一件事在臨安城里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越來越多的人認(rèn)為,段軍之所以能攻破臨安,就是有了袁泠霜做內(nèi)應(yīng),當(dāng)初袁泠傲被刺殺的那件事,又有人拿出來做文章,說是段瀟鳴指使她回來刺殺。
總之,如今的天下人,都認(rèn)為袁泠霜泯滅天良,六親不認(rèn)。
段瀟鳴那幾日正心浮氣躁,當(dāng)下就要抓住幾個散播流言的亂民問斬,卻被孟良胤攔住,苦苦哀勸,若是此時開殺戒,便是在天下人面前樹下‘暴戾成性,殺人如麻’的昏君形象,萬不可為止,關(guān)中百姓本就對段瀟鳴印象不好,如今若是以殺來堵民眾悠悠之口,那只會招致更多的流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切不可在此時自絕于天下萬民!
自從為了袁泠霜的事,段瀟鳴與孟良胤關(guān)系一直都十分緊張,雖然稍稍改善了,但是心中的芥蒂還是沒有消,段瀟鳴氣頭上,如何聽得進(jìn)孟良胤這一番滔滔大論,更遑論他心中還懷疑這散布流言的‘功勞’里,也有孟良胤的一份!因?yàn)樗烂狭钾芬恍囊獙⒃鏊獜淖约荷磉叀P除’,好為他將來的皇位肅清障礙,其實(shí)他比稅推婧湍窖鷗概└e略鏊岢晌屎螅皇撬皇俏慫叫模皇且恍囊碩問系耐蚰昊怠
兩人鬧僵了,誰也不肯讓步。到最后孟良胤竟不惜當(dāng)面給他跪下,叫他不可以這樣毀了自己,從關(guān)外打進(jìn)來,這一路腥風(fēng)血雨,多苦多難都熬過來了,如今離皇位只差了一步,咫尺之遙,卻要變作天涯之遠(yuǎn),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段瀟鳴最受不得的就是孟良胤提當(dāng)年,搬出段之昂來壓他,這一口氣終是咽了下去。
此番這一招一石二鳥,將袁泠霜與段瀟鳴一起打壓,廣造輿論來施予壓力,不能說不高明,可見這一回稅推娓概攀滌瞇牧伎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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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段瀟鳴,泠霜反而極其平靜,雖然段瀟鳴下了嚴(yán)命,不準(zhǔn)告訴她知道外面這些事,但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只是他既然不想讓她知道,那她也就裝作不知道罷了……
袁泠霜本不在乎天下人,又何必在乎他們說什么?
為了他,她早已負(fù)盡天下,又哪里會在乎多流言一二?
又開始下雪了,小片的雪花夾在寒風(fēng)里,把山路兩旁的銀杏樹空枝刮得東搖西擺,那疏暗的影落下來,明明滅滅的一片,映在她臉上,恍如一道道參差交錯的疤痕。
遙遙地便聽見那急促的腳步重重地踏來,一轉(zhuǎn)身,果然看見他折過一個彎兒上來,看見她好好地站著,當(dāng)即重重松了一口氣,呼出的白氣消散在空中,他向她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先探了探她的手溫,而后拉攏了她身上的貂裘,輕道一聲:“回去吧……”
銀杏的空枝橫亙在月影里,就像那繁華的夢中,疏疏籬落,幽藍(lán)色的蒼穹里,他單衫廣袖,少了胡騎馳騁的颯爽,卻多了沉穩(wěn)練達(dá)的儒雅。那夜,她又是從噩夢里驚醒,猛地推門跑到了外室,一燈如豆,他還在批閱章本,她披頭散發(fā),赤足踩在青磚地上,冰寒入骨。他擱了筆,奔過來抱起她,也是這樣,伸手抱住她的手,探了探手溫,唇貼在她臉側(cè),一聲聲地重復(fù)念著:“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
她蜷在他懷中,安然地睡著了。是的,他在這里。這一刻,這一日,這一生,他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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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我好嗎?”泠霜從銀杏影里抬起臉來,朝著段瀟鳴輕淺一笑。
有多久,她沒有對他笑過了?他不知道,所以,竟愣了半刻,才回轉(zhuǎn)過神來,背身彎下腰,把她背到背上。
“盎,謝謝你……”泠霜側(cè)臉貼在他背上,溫?zé)岬臏I順著臉龐滑下,在衣料上映出兩道水漬。
“謝我什么?”段瀟鳴感覺到她抱著自己脖子的手緊了緊,不由得心也為之一緊。
“謝謝你背我……”她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語聲哽咽。
段瀟鳴不禁腳下一滯,完全楞住了,冷不防她來了這么一句,仰首,正當(dāng)頭一輪明月,雪已經(jīng)停了,初霽彩云,拱著盈盈銀月,他側(cè)過頭來,臉上緩緩綻開一抹笑容來,嗓音溫潤若三月春水:“那,以后,我每天都背著你,一輩子,都背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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