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葛府已至未時,周霖本打算盡快到城外尋找葛譽尸首,不錯,葛譽已死,與先前所料一般無二。然而他想到城中盯著自己一舉一動的耳目甚多,若讓其他勢力因此提早知曉葛譽身上的秘密屬實不利,于是打消此念,決定半夜再去尋尸。
至于眼下……雖然可以去拜訪秦欣公主,但周霖忽然覺得有些許饑餓及困乏。若放在以前,他會在外簡單對付一下就速去查案,可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他有需要保護的人。倘若他再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以致身垮命消,公主怕是再難逃脫皇家女子的悲哀宿命。
無論如何,周霖不想看到那樣的光景,也不想死后被公主怨恨。
是以此刻他駕著黑馬朝家中去,欲食些東西后小憩一會兒。
不多時抵達周府,周霖下馬行至門前,伸手,敲門,響若蚊細。他輕笑一下,笑自己太過小心,門口離囍房何其遠,就是將門打碎都不一定能驚擾公主。
遂打算用力再敲,卻未想門已先開。
開門的周叔滿臉寫著調(diào)侃,即便他不言,周霖也知道他想說什么,無非是“老朽就猜到公子您中午會回來”。
“公主殿下在囍房歇息,公子先吃飯吧。”
得知公主在休憩,周霖舒了口氣,微微頷首,牽馬入府。
未幾,于水井旁取一瓢水洗過手,周霖向廳堂而去,抵達之際恰好周叔已經(jīng)將熱過的飯菜端上桌子。如此迅速,周叔還真是算到他會回來,提前就熱上了。周霖微微搖頭,不知說什么好。
“公子,您快嘗嘗看。”周叔笑呵呵地遞上筷子。
有貓膩。接過筷子的周霖轉(zhuǎn)眸仔細打量桌上的菜,精致耐看,葷素相當,量小且花樣多而巧,一看就不是出自周叔之手。
周叔是當年養(yǎng)父所率斬龍游軍的伙頭兵,因為隨軍的習(xí)慣,周叔下廚通常不顧忌飯菜的色香味,只管量大與葷素齊全,基本以吃飽為主。
“這是?”周霖心有猜測,卻有些不敢置信。
下一息周叔的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測。
“是公主殿下為您做的,老朽也很驚訝。”
“……”周霖沉默,看著這些菜,心情復(fù)雜,面無表情。他其實很高興,能得一個人上心至此,于周霖這樣孤野的人來說無疑是難得的幸福,可他同時也很愧疚,因為他不得不一直欺騙她,甚至利用她……
“公子,您不高興嗎?”周叔疑惑。公子實是太過內(nèi)斂,偶爾心思深沉到讓人一丁點都看不透。
聞言,周霖搖頭,坐下來,夾菜入碟,細細品味。
毫無疑問,此乃美味佳肴,素者清爽可口,葷者糯軟不膩,無論看之、聞之、食之皆無可挑剔,乃周霖平生所見最美味的膳食。
更重要的是,此間佳膳之中飽含下廚之人的心意,他仿佛能看到公主精心烹飪時認真又可愛的模樣,胸膛中那顆沉寂的“石頭”不禁猛然跳動一下。
隨之異樣的感覺再度于胸中游走,周霖并不討厭。
仔細吃光所有飯菜,周霖難得有一種極其充實的飽腹感。再看周叔,他老人家一臉欣慰,估計是在默語,“公子終于知道好好用膳,愛惜自己身子了”。
對此,周霖無奈地勾了下唇角,起身幫著周叔收拾碗筷。
未耗時多久,周霖看日頭尚足,便打算小憩半個時辰后去大理寺地牢,提審年前抓到的豬頭屠夫。
只是該去偏房小憩還是囍房?周霖一時犯難。
“公子啊,您何時才能開開竅,公主殿下可是不論醒著還是睡著都希望您在身邊,您這廂在糾結(jié)什么,還不快去?”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周叔頗是恨鐵不成鋼地催促道。
“……”周霖被說得啞口無言,立即抬腿向囍房快步走去。
囍房前,玲瓏坐在門口守著,見周霖過來,難免驚詫,忙起身行禮。
周霖擺擺手,欲上前開門,卻為玲瓏所阻。
“駙馬,公主睡了,您……”
“我知。”稍頓,他補充道,“我不會吵醒公主。”
于情于理,玲瓏都沒法再阻攔,只得不怎情愿地讓開,并小聲囑咐:“駙馬,您一定要腳步輕一些。”
“嗯。”周霖輕應(yīng),小心地推開門,好在囍房的門是新?lián)Q的,無有老舊木門的吱呀聲。
推開稍許,輕飄飄閃身進去,又輕輕關(guān)上門,周霖就連呼吸都放得又慢又輕。他還從未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某個人,不禁覺得有幾分新奇,又轉(zhuǎn)眼瞟見門上窗紙殘存的紅印,這份新奇霎時化作羞意。
此刻,常年冰封自己、人見人懼的大理寺卿竟是面頰覆紅,不自覺地拿手指輕觸額間,垂眸不敢再看窗紙。可那份溫熱的觸感始終記憶猶新,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于門前佇立良久,周霖的面色才恢復(fù)如常。他轉(zhuǎn)身向被紗簾遮蔽的床榻走去,幾近無聲無息。三兩步即至紗簾前,打眼瞧見紗簾后、床榻上的身影朦朦朧朧,只要稍稍掀開紗簾就能看清安睡的公主。
周霖莫名地開始緊張、躊躇,夾雜著幾許期盼,比揭蓋頭還要不平靜。恍然,他意識到此乃何等心情,隨之不解非常,他明明不是男子,何故平白生出男子之心?
怪哉。遂自省,切不可連心都同化為男子,更不可對公主生出僭越之心。
公主應(yīng)當心悅狄敏才對,不過是因為他救了她,圣上又不許公主嫁狄敏,公主才會……
竟有幾許苦澀。
周霖闔目,松開不知何時攥緊的拳頭,終是輕嘆一聲,沒有掀開紗簾,轉(zhuǎn)身離去。
待門輕輕關(guān)合,紗簾后早在門開時就已被驚醒的王煊緩緩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向紗簾外——那原本有人,現(xiàn)在卻空蕩蕩的地方。
心下滋味難以言表。
原本王煊欲在周霖靠近后裝作夢囈喚他的名字,以此表明對他的在乎與思念,再“無意間”拉住他的手,算計著想讓他動容,未想周霖進了屋卻在一簾之隔處止步。
他到底是何意?第一次,王煊猜不透一個男子的心思。
看來仍需主動出擊,最起碼先想法子終結(jié)此等一日見不得幾面的狀況。
打定主意,王煊復(fù)又闔目小憩,畢竟周霖剛走就起難免讓人生疑。
另一邊,周霖離開囍房后直奔馬廄,支會周叔一聲就匆匆駕馬離開周府,徑直往大理寺而去。
下午日頭煞足,云崢喬裝打扮在坊間調(diào)查豬頭套一事,正于茶館向伙計打聽消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拄著拐棍哭喪著走過,邊走邊念叨:“大慈大悲無上太尊,您可一定要讓我兒回來呀,大慈大悲無上太尊……”
“唉,吳老太終究是瘋了。”茶館伙計幽幽嘆息。
盡管可能與案子無關(guān),但云崢敏銳地覺察出這其中隱藏的禍患,遂作問:“吳老太因何發(fā)瘋?”
“嗐,一看您就是上京人士。”
秦京城分上下京,上京靠近皇宮,較富。下京靠近城門,貧者多。又分左右京,左為尊,住的大多是朝官,右邊住的大多是百姓,店鋪也大多集中于右京,左上京是諸如大理寺、刑部等官府所在及朝官住處,左下京住了些小吏或不良人,自然百姓也有不少。
云崢未應(yīng),伙計也不在意,繼續(xù)說:“吳老太命苦啊。她早早就沒了丈夫,兒子年輕時腳受了傷,一直干不得體力活,好不容易因為忠厚老實做了丞相大人的車夫,還娶了媳婦生了娃。誰成想前兩天吳車夫突然發(fā)了癔癥,先掐死了小孩,又害了媳婦,最后服毒自盡,就剩吳老太孤苦伶仃,可憐人呦!”
“著實可憐……”云崢自語,心中更為在意的卻是“丞相”二字,又想起方才吳老太念叨的“無上太尊”,便又發(fā)問,“那無上太尊是?”
一聽這四個字,伙計忽然彎腰湊到云崢跟前,眼睛瞟著四周,拿手擋著嘴低聲道:“您有所不知,這無上太尊啊可邪乎著呢,要是被太尊聽到有人在議論他,保不準要給那人降下災(zāi)禍……”
“既如此,你怎敢隨意議論?”云崢微微挑眉。
“嗐,我可不一樣。”伙計神秘地說,“我家先祖啊是從山里出來的高人,什么鬼神都見過,哪怕我家先祖已仙去,也總會庇佑后人。我啊受他老人家眷顧自是不怕太尊,只不過……”
伙計把云崢未問出口的疑問一并解答:“人心難測,這附近不少信奉太尊的,我不怕鬼神,卻怕他們吶。”
其音細如蚊聲,所言很有道理,這人間最可怕的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神,而是一舉捧起鬼神的人,尤其是信奉邪祟之人,最為可怕。
正神會導(dǎo)人向善,會慈悲為懷,讓人敬畏,而非懼畏。邪神則恰恰相反,大多與“仇怨”二字有關(guān),或□□,或滿足人不合理的欲望,或打著拯救之名貪圖財色,會以罰為主,讓人懼怕。
并且邪神會藏匿,不敢正大光明置身陽光下,怕為天子誅滅。
顯然,無上太尊不是個正神。
“無上太尊是何時出現(xiàn)的?”云崢倒是照顧伙計,亦小聲詢問。
聞言,伙計回憶一番,答:“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太尊約莫是四年前下凡間來普度眾生,京外信奉的人不少,京內(nèi)因為天子坐鎮(zhèn),太尊不大好來。但近些日子突然在下京流傳起太尊的傳說與神言,就有不少人信了。別說,太尊還真挺靈的,就是脾氣差點,沒啥不能做,怪瘆人的。”
說完這些,茶館伙計忙捂住嘴,又眼珠四下掃了一圈,稍稍松口氣,轉(zhuǎn)移話題:“客人,約莫張屠夫快出來了,您看還有其他要問的嗎,沒有我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沒了,多謝。”
云崢將一綻銀子放桌上,伙計喜笑顏開地收下,且說:“謝謝客人,謝謝客人,客人以后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盡管來找我,我叫包七,平日就在這茶館做事,您來了準能瞧見我。”
“知道了,以后有機會再找包兄弟。”
“好勒!”包七很是樂呵。
恰巧張屠夫拉著一車肉出現(xiàn),云崢結(jié)過賬,起身速速走過去,將他攔住。
接著云崢掏出大理寺腰牌,但見張屠夫原本憤惑的臉霎時變得慘白。
旋即手拉車車桿“當”的一下砸地,蓋著肉的草席隨之下墜,露出……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