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煙樓,明面上是秦京最大的歌舞坊,實際上是供官吏富紳尋歡作樂的風月之所。此地不論何時都作樂笙歌,就是死了個人,也不妨礙靡靡之音傳遍整個拂煙樓。
周霖很不喜這樣的地方,他覺著就連尸骨堆山的戰場都比這種展現人之最丑態的地方要好上許多,可惜他不得不來,身上穿著的還是大婚喜服。
這很不好,他知道,可安國公是個急性子,若去大理寺換身衣服難免會有所耽擱,況且還要趕在刑部之前接手此案。而在家中換,卻不在囍房換,許會讓公主多想。因此,周霖只能穿著喜服,帶著十三名“黑煞”突兀地闖進拂煙樓。
隨著大理寺的人闖入拂煙樓,一股冷風驅散了拂煙樓內香到發臭的熱氣,喧囂霎時停了一息。
緊接著,坐在中央大桌的魁梧老漢站起身,扭頭沖周霖吼道:“來得這么慢,在家生崽子那!”
再見周霖身上的喜服,老漢想起他兒先前苦苦哀求納秦恒公主為妾卻不能償愿,如今死了還要被這搶媳婦的豎子穿喜服嘲諷,怒火當即頂上頭,罵道:“他奶奶的!就是在家生崽子,可真是苦了周大人拋下美嬌妻,不僅吃不上奶,還得看我兒的死相!”
此話出,引來四周一陣甚懂的竊笑,乃至有不怕死的偷摸起哄。
周霖微微瞇眼,冷聲道:“依北秦律法,于喧鬧之地狺狺狂吠者判掌嘴五十,毀人清譽者判掌嘴一百,圍觀起哄者判掌嘴一百五。另行刑不得刑死,可分期上門行滿刑。自然安國公爵位在身可酌情免刑,然在座諸位可無有此優待……”
未等一眾觀客聽明白這番話,周霖就高聲下令:“大理寺眾士聽令,立刻行刑,以儆效尤!”
話音未落,其身后十三黑煞即動,闊步行至方才竊笑及暗戳戳起哄者跟前,抓其領,于對方怔愣驚懼之際掌風至,一掌落紅印,二掌冒血絲,三掌腫高山,啪啪作響,不絕于耳。
見狀,一眾尋歡作樂者抖如篩糠,瞬間醒酒,垂首閉緊嘴。就連安國公都在這刺耳的巴掌聲中起了怯意,雖然仍怒目瞪著周霖,但氣勢已弱下一半有余。
反觀周霖神色冷淡,隨意掃視著四周,嚇得一眾好運者大氣不敢出一聲。
待受刑者皆變成豬頭且被打得昏厥過去,大理寺眾士才回到周霖身后列隊,隨之周霖平靜道:“去看看葛少爺罷,安國公一起否?”
安國公葛鑫冷哼一聲,甩袖率先上樓,他那藏在梁上的暗衛也緊隨其后。
但周霖未即刻跟上去,而是吩咐大理寺眾士。
“左鋅,把老板娘帶上來,云崢、裴武、姜旭隨我上樓。其余人留下,務必撬開這些不見棺材不落淚者的嘴,詳細了解案件始末。”
“是!”眾煞領命。
之后周霖帶著三人前往案發之地。
案發地被安國公的護衛看守,想來在安國公見過死者后應是無人再進過此屋,除非兇手輕功與隱匿功夫了得。
“周大人磨磨嘰嘰的在做什么,莫不是不愿為我兒報仇?”對于慢悠悠上樓的周霖,葛鑫十分不滿。
聞言,周霖不假思索地回答:“大理寺只負責查明真相及判罰,不負責報仇。”
言罷,在葛鑫還嘴前,周霖又言:“安國公既欲呈口舌之快,不如我等坐下來喝杯茶慢慢說,待令公子發臭再驗尸?”
真是陰陽怪氣不給葛鑫面子,奈何葛鑫沒法兒拿周霖怎么樣。他甚有自知之明,知道周霖是皇黨不可或缺之人物,秦帝不可能向著他這個兩邊討好的安國公。
于是葛鑫只能把火砸進肚子里,命護衛開門。門開,安國公看了一眼里面就轉過頭去,一雙兇目不由得泛紅,透著不忍和悲痛。若非作假,安國公便是很喜愛他這不成器的幺子。
收回目光,周霖先站在門口粗覽門內光景,只見屋內布置簡潔不凌亂,一具男尸跪在屋子中央,呈悔過狀,項上無頭。
無首……周霖不禁想起四年前的拂煙樓無頭女尸案,那是他辦過的最為憋屈的案子,且恰好就與這位無頭葛少爺有關。
既驗無頭尸,就要明確死者身份,不能單憑死者衣物與配飾輕易做判斷,而需通過包括但不限于胎記、傷疤等個人記號來判斷死者身份。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失蹤的頭,以頭與尸身是否能拼合做最終的身份判定,此前應當保持適當的懷疑。
在驗尸之前則需先觀察死者四周有無異常之物,有無異常血跡,待通察無遺漏后才能干檢尸體,干檢過后才可濕檢看尸體傷痕。
大理寺不特設仵作一職,一般由司直兼任仵作。原本大理寺平日里不缺驗尸官,但六七月乃大理寺離職人數最多,最缺人手之際。且下派他地辦案、未離職的司直尚未歸來,又獄丞多為五大三粗的打手,工簿多為掌書文官,寺正寺丞除了云崢、左鋅、莊樸外皆外派出去,而他們三人不會驗尸。再加上平衙仵作水平一言難盡。是以此案只能由師承驗尸高手——前大理寺卿洪羚鐘的周霖親自驗尸。
許是聽聞過洪羚鐘大名,知道那位是周霖老師,安國公并未再出言不遜,阻撓周霖驗尸辦案。
周霖示意云崢跟他入室,另二人待在外面,提防安國公突然闖進來破壞現場。
作為跟隨周霖時日最長的人,云崢自是知道該做些什么。鋪一進屋,他便與大人一左一右分開尋找現場值得注意的疑點。
不一會兒,這間屋子就被二人查了個遍,周霖將自己查到的線索告知云崢,接著云崢行至門前,告訴裴武,由裴武這位長相粗獷又兇惡的工簿記錄。個頭適中、比較清瘦的獄丞姜旭則時刻注意安國公的神情,防止他突然搗亂。
“東側床榻與死者所在房屋中央有明顯拖拽血跡,床頂有沖濺狀血跡,又于四周散落,床榻上到處可見噴濺的血點,南側立柱及簾子上血點集中且較密,枕頭下方有大量成片血跡,血跡一直流到地面,床榻中央靠北有發黑發臭的少量污血。
床旁三尺處有立柜,柜內衣物多處沾血,柜門內側有寬大的血手印。立柜西側,即西北角靠墻有女子所用梳妝臺,梳妝臺積灰甚多,無甚女子梳妝用物,僅于抽屜中有一長匣,長匣內為空,有灰,殘存長簪狀痕跡。
西側墻上有圓窗,圓窗不通風,下有方桌,桌上置兩酒盞,酒盞中無酒殘留,桌下酒壇有九,皆空。
自北側立柜至南側門處有血跡滴痕,延續無斷,量少,還有沾血的泥腳印,不清晰,量后得知長有九寸。”
聽完云崢所言,安國公皺眉作問:“你說的這些是什么意思?”
云崢即答:“說明死者是在床榻上被砍的頭,后被拖至房屋中央,且死者有疑似瀉血的痕跡,很可能死前中了毒。另外,兇手曾在立柜中躲藏,興許躲藏之際一只手拿著死者的頭,因此在推開柜門時只留下一個手印。而梳妝臺處有失物卻無血跡,說明兇手在行兇前取走了某物,或者有另一個人在兇手行兇前后取走了某物。以及桌上有兩酒盞,說明死者死前可能與某人在此地飲酒,桌下有九個空酒壇,說明死者死前喝得不少,許中酒毒。泥腳印長有九寸說明兇手身長許是六尺有余。”
“哼,說的是頭頭是道,但盡是些不定之語。”安國公語含不屑。
“吾師曾言——凡案子塵埃落定前,一切皆有可能,不可妄斷。倘若一開始便定死某條線索的指向與結論,那么冤假錯案可能比您經商所用的賬簿還要多。”周霖反駁,語氣不咸不淡,卻若有所指。
不出所料,安國公面色發沉,眼神顯露幾分銳利。周霖將其神情收于眼底,并未再就此事多言,而是開口說出干檢結果。裴武忙記之。
“死者身上已出現尸斑,尸斑成片,有所轉移。死者上半身幾乎完全僵硬,尸體仍有余溫,再依據死者死前飲酒,屋內悶熱之情況,保守估計死者已死亡近兩個時辰。且死者確實在死后為兇手拖動至房屋中央。
死者身上多處淤傷血痕,有腫脹,血紅擴散,多處骨頭錯位碎裂,疑似生前遭人毆打,然掙扎痕跡少。
死者脖頸斷口卷肉凸起,筋縮入頸中,有血水凝結成的花紋血塊,不干白,兩肩井聳脫,乃生時被斬首。即,脖頸處砍傷為致命傷。
死者手腳筋被挑,指甲呈青黑色,肚腹膨脹發青,以銀針探□□驗之,發黑,確為中毒。然毒非致命,再結合現場判斷,死者極大可能是飲酒過量而中酒毒。
另,死者□□有缺。”
最后一句令安國公怒而砸門,若非姜旭武力阻攔,他怕是要沖進去揪周霖的領子,拿周霖出氣。
“煩請安國公稍安勿躁,死者不一定就是令公子。”
又一句話讓安國公熄了火,他反應一息忙問:“你什么意思?”
“死者手腳粗糙,繭子頗多,身形干瘦。令公子養尊處優,想來手腳即使不比女子細嫩也不會粗糙多繭,身形更是不可能干瘦。敢問安國公因何認定死者為令公子?”
周霖的話讓安國公陷入回憶。
他今日酉時歸京,向家中仆人打聽幺子所在,聞得老幺在拂煙樓待了一天還未歸,秦欣公主都派人來尋三次,難免生怒。畢竟南周已有開戰意向,此時他這不成器的幺子若和公主鬧到和離,他與皇家聯系即斷,如何能得多疑帝王的信任,從而于戰爭中大賺一筆?更別提八方商路惹人眼紅,多少人等著揪他小辮子。老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無論如何都必須管教一番。
打定主意,安國公就帶著兩名護衛及數名暗衛前往拂煙樓抓其幺子回家。誰知被拂煙樓雜役帶到老幺所在的屋子就見老幺有身無首……他穿的那身衣裳是安國公不久前剛派人送回京的璞玉錦,腰間佩戴的玉佩正是幺子他娘的遺物。
因沖擊太過,安國公并未細瞧,僅憑衣物和雜役的話就認定屋里死者為葛譽,接著就火急火燎入宮懇請圣上為他兒討回公道。
由此才鬧了個烏龍。
回憶罷,安國公欣喜大喊:“我兒還活著!”
倒也未必。周霖心道:若此案真與四年前的案子有關,兇手怎會放過那件案子的罪魁禍首葛譽。如若無關,兇手何必將安國公幺子牽扯進來,鬧大了豈非自絕生路?
恐怕兇手要么是在不計后果地為某人報仇,要么就是另有大圖,甚至不惜送命,亦或者——
為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