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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暴雨過后,夏日午后愈顯悶熱,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笑鬧聲,正在看書的祝云瑄不由得微蹙起眉。
高安朝窗外望了一眼,小聲告訴他:“是幾個小宮女在湖對岸放風箏,若是擾著陛下了,奴婢這就叫人去讓她們離開。”
祝云瑄未說什么,放下書,起身踱步到窗邊,朝遠處望去。
雨后初霽,天際掛著一輪絢麗多彩的天虹,湖對岸的草地上,七八宮女子正追逐著那直往天邊去的風箏,恣意笑鬧著。
祝云瑄輕瞇起眼睛,出神地凝視著那在長虹之下隨風擺動的風箏,多彩的顏色映進他的雙瞳里,很快又沉得深不見底。
“陛下……”
高安小聲喊他,祝云瑄的眼睫顫了顫,輕吁一口氣。
或許他自個便是那攥在梁禎手中的風箏,即便高高在上旁人不可及,卻始終被那一根線牽引著,逃不脫那一個人的手掌心。
只是當線越崩越緊,終有一天,會徹底斷了的。
梁禎進來時,祝云瑄依舊站在窗邊發呆,梁禎在他身后頓住腳步,勾唇笑了笑:“陛下今日怎有了閑情逸致,在這看風景?”
祝云瑄收回目光,平靜道:“隨便看看罷了。”
“在這里有何好看的,不如趁著難得雨后放晴,去外頭走走吧?”
祝云瑄輕抿起唇角,沒說什么,梁禎便當他是答應了,拱著人去了外頭。
來這別宮一個多月,祝云瑄還一次都未有出來逛過。
從前祝云璟還在時,每年夏天來這里,都是祝云瑄日子過得最愜意的時候,時常逃課出來逛園子、游湖、釣魚、摘蓮蓬,再去兄長那里晃一圈討杯酒喝,無憂無慮什么旁的事都不用想,他曾經天真地以為,那樣的日子他能過一輩子。
走上湖中央的石拱橋,見祝云瑄立在橋邊,望著前方微微愣神,梁禎笑問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前頭正對著橋的臨湖的宮殿,便是他兄長從前的住處,如今再看,竟有些許陌生了。
梁禎忽然握住他的手,祝云瑄蹙眉,下意識地就要抽出,梁禎塞了一把自己剛剛剝的蓮子到他手里:“甜的。”
祝云瑄垂眸,望著手里粉白的蓮子,淡道:“不是不如昭王莊子上的好吃嗎?”
梁禎的唇角上揚,祝云瑄雖然不領他的情,他說過的每句話卻又都記得。
“陛下若是想吃臣莊子上的,臣明日再叫人給陛下送些過來,煮些爽口的粥給陛下開胃。”
祝云瑄不置可否,扔了一顆蓮子進嘴里,脆生生的,帶著股清甜香氣,嚼了兩下吞咽下去,卻又覺索然無味。
走了一小段,祝云瑄的肚子便隱隱有些不舒服,他沒說,梁禎似是看了出來,領著他進了湖心的涼亭:“歇會吧。”
祝云瑄坐下,小腿肚一陣抽搐,雙眉緊擰起來,下意識地咬緊牙根,梁禎彎腰捉住他的腿,輕聲問他:“這里難受?”
祝云瑄不言,梁禎不輕不重地幫他按揉起來,力道適中,確實讓他好受了不少。
祝云瑄神色冷淡地望著他:“你不必做這些。”
“臣樂意,”梁禎淡笑,“臣樂意為陛下做任何事情。”
祝云瑄不為所動,梁禎放低姿態的示好,并不是他想要的,梁禎越是這樣,他只會越心生警惕,提防著他什么時候忽然又變了臉,再做下種種叫自己生不如死的事情。
“陛下有哪里不適,一定要說出來,就算不想讓臣知道,也必須得告訴太醫,別總是這樣忍著,您是皇帝,圣體要緊,無論如何都不能掉以輕心。”
梁禎嗓音溫和,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祝云瑄愈發不適:“……朕如今這樣,又是拜誰所賜?”
梁禎眼中的笑意愈濃,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用力捏了一下,聽得祝云瑄下意識溢出口的倒吸氣聲,他唇角上揚的弧度加大,不待祝云瑄反應,便勾著他的肩背和膝窩,將人抱起。
祝云瑄神色一凜,不等他開口,梁禎先說道:“陛下走累了,回去歇息吧。”
祝云瑄冷聲道:“你放朕下來,朕自個能走。”
梁禎抱著人大步往回走:“陛下何苦硬撐著,外臣不經通傳不能來這邊,不會有人看到的。”
祝云瑄自然知道他在說什么,外頭關于他們倆之間的曖昧傳言甚囂塵上,他故意從重處置了安樂侯府,才將流言壓下去些,如今他們之間的關系在群臣眼里愈是撲朔迷離,說什么的都有,那些面對著梁禎時的難堪尷尬,他尚且能忍著,卻絕不想落人更多的口舌。
“放朕下來。”祝云瑄又一次重復。
梁禎低頭,唇貼著他的鬢角輕輕碰了碰,進了寢殿才在榻上將人放下。
“這會兒好些了沒有?”梁禎捉過祝云瑄的腿,又幫他揉按了幾下。
那種酸痛不適感終于退去,祝云瑄低咳一聲:“可以了。”
梁禎笑著眨了眨眼睛,還欲再說什么,有太監進來稟報,說是幾位內閣大臣過來了,正在前殿等候,有要事要稟。
梁禎揚了揚眉,扶著祝云瑄起了身。
內閣要說的還是豫州的疫情,太醫去了豫州已有半月,去的四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剛到那邊就染上了疫癥,沒能救回來,今早又傳回消息,先前派過去的欽差也病倒了。
如今豫州那邊已徹底亂了,疫疾已散播到了臨近的三府六縣,染病人數突破了三萬人,光是每日死去的疫民便多達千人。
更糟糕的是,今歲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熱漫長,這都要入秋了,熱浪卻半點未有消退的意思,指望著疫情自行消亡怕是不易。
倒下的人愈來愈多,其余地方亦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紛紛開始驅逐因洪災而來的流民,再這么下去恐將不妙,怕是瘟疫未消,又要生民變。
“幾位太醫配制的藥方能拖延病癥,卻不能藥到病除,染上疫疾之后快的三兩日就會病發而亡,慢的也不過拖個十天半個月,到如今已歿了有一萬五千余人,還請陛下盡快加派人手,前去處置善后!”曾淮急紅了眼睛,如此駭人的瘟疫,他活了一輩子都還是頭一次遇上,只恨自己一身老骨頭,什么都做不了。
祝云瑄跌坐進椅子里,神色惶然,連太醫都沒有法子救人,他們還能怎么辦?
“朕再派太醫去,除了留宮值守的,其余人全部去豫州,這么多人總能想出法子來,讓戶部再多撥些銀子過去,還有欽差,朕會另擇合適的人,即日啟程過去,再傳令豫州巡撫,從今日起將疫情每日一報,還有……”
“陛下!”梁禎忽然揚聲打斷他,“陛下不用派別的人過去了,臣去便是。”
祝云瑄怔住,眼瞳微微一縮,愕然望著他:“你要去豫州?”
“是,臣愿以欽差身份前往豫州,還望陛下準許。”
曾淮陡然拔高聲音,警惕道:“昭王要去豫州做什么?!”
梁禎冷冷瞥他一眼:“既然要派人去,誰去不是去,本王為何不能去?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得,本王去做就是了,本王一貫膽大妄為、目無君上,所有事情都是本王自作主張,與陛下無關,本王會一力承擔。”M.XζéwéN.℃ōΜ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去幫陛下分憂罷了,”梁禎無波無瀾的漆黑雙目望著曾淮,“還是曾閣老提得出更好的建議,幫陛下解這燃眉之急?”
曾淮張了張嘴,到底沒再說下去,他有無數的圣人之道可以拿來罵梁禎,但他也知道無論怎么罵,豫州的事情都解決不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做,那個人是昭王,遠好過是皇帝。
祝云瑄不動聲色地看了梁禎許久,并未當場表態,叫旁的人都先退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們,祝云瑄沉聲開口:“你打算去做什么?”
“去了再說,見機行事,”梁禎淡定道,“那邊到底是個什么狀況,也總得等臣親眼去瞧過了再說。”
“……你不怕死嗎?”
梁禎一聲輕笑:“陛下這是在擔心臣?臣若是就此染上疫癥,一去不回,不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你當真要去?”
“去,”梁禎斂了笑意,正色道,“不過還望陛下允臣先斬后奏,并準許臣調動豫州的兵馬。”
“豫州的兵馬?”
“陛下信得過臣嗎?”梁禎忽然反問他。
祝云瑄自是信不過的,只是眼下除了梁禎,他是真的不知還能派誰過去,事到臨頭,環視左右,能用的竟只有一個梁禎。
冗長的沉默后,祝云瑄點了頭:“好,朕給你一道密旨。”
梁禎將密旨收進袖子里,神色愈加輕松,往前走了一步,笑著欺近祝云瑄,拖長聲音:“陛下,若是臣當真死在了豫州,您會傷心嗎?”
祝云瑄冷冷看著面前近在咫尺的笑臉:“……都是你自個的命,與朕何尤?”
“或許臣當真就有去無回了,陛下都不肯與臣說句好聽的嗎?”
祝云瑄轉開目光:“你退下吧,回去收拾一下,即日啟程。”
梁禎笑著應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