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毫不吝嗇馬力,近乎全速前行,每天休息的時間很短,經常晝伏夜行。
翟哲率一百多馬賊尾隨其后,臉上覆蓋的金色面具給他添了一份神秘,現在他已小有名氣,有了自己的馬賊綽號野狼。但額如卓并沒把他當回事,其實即使沒有他,額如卓也能安全將商隊護送至遼東。
商隊穿越朵顏草原需要十天的時間,算起來,這些人都要在草原渡過除夕夜了。
對出塞行商的晉人來說,這些算不了什么。出塞本就是九死一生之路,披星戴月成千上萬,衣錦還鄉寥寥數人,進入商號已屬萬幸,九成九的人都成了土默特人的牧奴。但凡在大明能活下去,沒有人會選擇出塞行商這條路。
翟哲跟了八天后,離遼東女真大金的地界已經不遠了,眼見不會再有什么危險,命人通知額如卓后率部返回。
張家口外,蕭之言八天里也狙殺了三批信使,共十三人后,也返回了山寨。
己巳年。
從正月開始,張家口的集市的氣象就和往年不同。一改蕭條沉寂的現狀,范永斗等八家商號開始擴張了,將各家解雇的能干伙計、護衛收入囊中。
天氣依然很寒冷,但這口已經涼卻了一年的水壺終于開始重新沸騰了。春天的時候,各家商號都要到大明內地預定貨物,江南、湖廣和福建的糧食、茶葉運到北境的宣大鎮最快也要兩三個月的時間,甚至更長。如果不提起預定,臨時采購成本會增加很多。相比較范家這一方的繁忙,盧家那一方要冷清很多,如果沒有把握將貨物脫手,哪家商號也不敢預定。
護送完商隊后,翟哲就重新回到了集子,草原暫時再無事端,留下蕭之言在那里足矣。
元宵節,翟哲按照兄長的吩咐,準備了一干禮品前往大盛魁范家。
訂親之后,成親之前,按照習俗,翟哲每個重要的節日都需要去范家拜訪,除夕日他是在草原度過的,春節就免了,但元宵節是再逃不過去了。
范永斗很熱情,熱情的讓翟哲有點意外。如果僅從表象看,翟哲甚至認為范永斗是最賞識他的人。在伙計護衛眼里,他錦衣玉食,在各位東家眼里其實他只不過是個庶子,無權無勢。
命管家收了禮物后,范永斗將翟哲邀請進入書房。
書房內生了爐子,翟哲脫去外面的裘衣也不感到寒冷。
書房正中間擺著一付紫檀木根雕茶座,足有近三尺高,四尺長,右端平整光滑,如溫潤如如意,在左端卻分叉成高低兩端恰似假山怪石。在平整處,擺放著一套茶具,連底座、納水壺和四個小茶杯四個聞香杯都是新疆白玉質,晶瑩剔透。茶杯小如核桃,壁薄如銅錢。在茶座的中間是一四方竹制漏水盤,上放一個柿子般大小的紫砂沖罐。
“坐!”
范永斗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白瓷茶罐,從中舀出一勺茶葉,放在杯中,又從角落的爐子上取來熱氣騰騰的開水。
納水、洗茶,倒茶,范永斗的動作很慢,神情專注,揮灑自如。
“這是去年冬天從福建運過來的茶葉,你嘗嘗!”
翟哲恭敬坐在范永斗的對面,取起一小杯,先聞,后用嘴唇蘸出一點品嘗,清香撲鼻,“好茶!”
范永斗靠在椅子上指著茶座說:“這是福建人的習俗,我干這個已經十幾年了,慢慢的也好上了此道。”
翟哲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笑說:“此茶雖好,對像我這樣喜歡牛飲的人就有些不合適了。”
范永斗笑笑,并沒有接話,直起腰身,揮動手腕,緩慢將桌上的四個小茶杯全部注滿茶水。飄渺的水汽中,他那認真神態讓坐在對面的翟哲沒來由的生出一絲敬意。
“這些夠了嗎?”范永斗面帶微笑指著眼前的四個白瓷茶杯。
翟哲有些尷尬。
范永斗又靠在椅背上,說:“我很喜歡泡茶,它能讓我專注,又能讓我放松!”
翟哲突然想起集子里的那些流言,都說范永斗年輕的時候因父親經營不善,家徒四壁,曾務農為生過。眼前的這個人走到今天這一步,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是無法感受的。
“你很年輕,很好!”范永斗毫不掩飾自己對翟哲的欣賞。
“大兄謬贊了!”
“集子里的這些商號,這些東家,我腦子里都清清楚楚!這些人都太循規蹈矩了,如果有你這敢孤身出塞當馬賊的膽量,哪里有我的機會!”范永斗話里雖然在夸翟哲,也蘊含一絲自得之意。
年前商隊成功抵達遼東,基本已經宣告張家口商號的霸主換人了。盧家進退兩難,坐吃山空,若不乖乖的認輸,恐怕逃不了家破人亡的結局。
“年輕人,性子莽撞,膽子大!”翟哲自嘲了幾句。
范永斗輕咳一聲,這么多年了,在人前他從不多言,無論遇見什么事都能沉穩面對,如今成功在望,面對這個年輕人他突然爆發出一種傾訴的沖動。如果自己的成功無人可以欣賞,那豈也不是一種遺憾。
“說的好!膽子大!你以為這個集子里的人誰的膽子沒有大過?當年出塞的時候,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但稍有點成就,有些人的膽子就變小了。人生不冒險,怎會有成就?”
這些話里掩飾不住得意之色!
“大兄高明!”翟哲取起一個小白瓷茶杯一飲而盡,心中如翻江倒海。
“可遼東是敵國!”這句話他憋在心里,忍不住脫口而出。
范永斗的臉先紅后白,最后慢慢恢復常態,感覺就像喝了一杯美酒里面放了一只蒼蠅。
翟哲自覺失禮,默不作聲。
“出塞的人哪里有國?”范永斗苦笑一聲,也仰首喝了一杯茶,過了這么久,茶水已經有些涼了,冰冷的從咽喉一直流到胸腹部,讓他覺難受。
屋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正在此時,屋外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大爺!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范永斗起身抬手示意:“走吧!”片刻之間已恢復常態。
門外請示的正是范伊的丫鬟文瑩,見兩人出門,低頭垂目,又福了一幅,說:“小姐讓我來招呼大爺的!”
兩人跟在文瑩身后拐過一條廊自,前往內宅堂屋。
等到門口的時候,見到范伊帶著綠瑩早在那里候著了。
翟哲偷看范伊一眼,見她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正在朝自己眨巴,連忙避開。大明內地禮教甚嚴,從沒女子有這么大的膽量。范伊自幼在張家口生活,與蒙古女人接觸的多,倒是少了一份拘謹。
待翟哲走到自己身前,范伊躬身服了一服,說:“二爺!”說完之后捂嘴偷笑。
翟哲正不知該如何答復。
范永斗不知是余怒未消,還是怎么回事,板著臉說:“伊兒,不得無禮!”
范伊卻不怕他,吐了吐舌頭,有瞄了翟哲一眼,踮腳往屋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