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篇三 - 敘清&明珠
敘清曾以為, 少年至成年時在先生府中居住的那十幾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每在漆黑冷清的黑夜里回憶起來,都似光芒,溫暖而明亮。
論起敘清的出身,其實與時越相差無幾,將門世家,公子清貴,衣食無憂,遠不至于寄人籬下,只是他沒有時越那般好命順遂。
敘父在戰場上英勇犧牲后, 家中剩下孤兒寡母,敘母拉扯幼子,日子還算有個盼頭,然娘家舅兄見敘府沒了主心骨,日漸惦記這殷實家底。敘母是個耳根子軟的,料想沒了男人,這世道于女子艱難,日后還要多仰仗娘家兄弟幫襯, 因而錢財一向大方,誰知兄弟嘗到甜頭,不知收斂, 反倒變本加厲,敘母要為幼子盤算,大到宅子鋪面, 說什么也不肯再讓了, 一來二去, 兄弟不滿,惡語相向,鬧至絕交。最后敘母懸崖勒馬,家財雖守得大半,但身子骨慢慢不行了,好容易將三歲稚兒拉扯到八歲,含恨撒手人寰。
敘母離去前,對娘家已失望至極,輾轉托了敘父從前的心腹好友日后幫著照看孩子。
好友也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要說照料衣食住行,自是容易,況且敘府留有忠心老仆,精心照料小公子,也用不著他來。好友左思右想,想給孩子尋個可靠的師父,學文習武,日后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莫叫敘府就此沒落了去。
軍中頗負盛名的宇文先生,便成了上上之選。只不過宇文先生效忠侯府,滿腹才華,兵法信手捏來,然膝下學生只有江小侯爺,先生可謂把所有心血都傾注在這位未來的西北霸主身上了,倘若貿然上門,恐怕多有打擾。
巧便巧在,那年先生老來得女,多行善事義舉,一聽敘清是忠勇之后,二話不說便收為學生,與江小侯爺享同等待遇。
剛進宇文府的敘清,已經歷過父親母親相繼離世,少年沉默陰郁,而孤獨,時常一個人悶在書房鉆研兵法,又或是在沙場習武練劍,不合群以至于同齡人多道他冷傲清高。
與此同時,宇文先生的愛女,也一天天長大了。
小姑娘杏眸瓊鼻,膚色白皙,冰雪可愛。
一年除夕夜,宇文先生抱著愛女來到門口送兩個學生歸府。
小江恕,有江老太太親自來接,前呼后擁好幾個仆人,噓寒問暖,熱熱鬧鬧。
小敘清,只有忠仆陳叔和陳媽,冷冷清清。
明珠趴在父親懷里,小小聲問:“爹爹,我們可以讓敘清哥哥在家里吃年夜飯嗎?”
宇文先生笑著刮刮小女兒的鼻子:“當然可以。”他看向那單薄挺拔的少年,忽然嘆了口氣,補充道:“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那我去問問他!”此時的明珠還是個三歲的小團子,心思簡單,壓根沒多想,一下子從父親懷里下來,向那個冷面少年跑去,哪知小短腿邁得急了,竟把自己絆倒,在雪地里摔個屁股墩。
宇文先生眉頭皺了起來,頓時邁大步上前,卻見馬車上的少年一躍而下,很快抱起明珠,她穿著厚厚的棉襖,站直身板后不哭也不喊疼,應當是沒有摔傷。
“下次慢些。”少年冷清的聲音里不帶什么情緒,顯得冷冰冰的,像這鋪滿積雪的地面。
明珠無措地垂下腦袋瓜,揪著小手指念叨:“我怕跑得慢,你就要走了呀。”
“找我做什么?”敘清下意識看向兩步遠的先生,起身恭敬問:“先生還有何吩咐?”
宇文先生笑笑,擺手道:“莫緊張,明珠想叫你留下吃年夜飯,不曉得你愿不愿意。”
敘清微微怔住,垂眸看向只到他腰間的小姑娘,神情復雜。
小姑娘眨眨眼,仿佛剛才的不愉快早就翻篇了,嗓音甜甜地道:“娘親做的糖醋排骨和醬豬肘最好吃啦,還有餃子哦,有韭菜餡的,豬肉餡的……”她扳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地數,眼睛亮晶晶的。
敘清吞咽了一下,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像明珠繪聲繪色的描述出來的豐盛年夜飯,可心中動搖,敘清仍舊是抬頭禮貌詢問先生可會打攪,在得到先生的肯定答復后,才點點頭。
“好耶!”明珠迫不及待地拉敘清回去,敘清不太自在,可拉住他的小手軟乎乎的,他不禁握緊了些。
身后,宇文先生交代陳叔二人先回去。
宇文夫人很喜歡孩子,今夜一下子有兩個,高興得多做了幾個菜,誰會不喜歡聰明懂事的孩子呢?
一家三口的溫情,讓敘清臉上多了幾分笑容。
原本今夜,他該在冷清空蕩的府邸祭拜完父母,再一個人坐在大大的桌子前,孤零零地吃年夜飯,聽著隔壁的歡聲笑語和煙火爆竹聲,過完這孤獨的新年。
明珠看見敘清神色落寞,不由得皺起眉頭,心想:是娘親做的菜不好吃嗎?不可能啊!
她把自己最愛吃的大雞腿分給他,可她還不太會用筷子,動作笨拙,雞腿又是滑溜溜的,啪嗒一下就掉了。
“哎呦,乖乖做什么呢?”宇文夫人溫柔問,“想吃什么,娘親給你夾。”
“不要!”明珠板著小臉,一手抓起那個大雞腿放到敘清碗里,這才咧嘴笑了,“好了好了!”
敘清驚訝看向她。
“這孩子,瞎胡鬧!”宇文夫人連忙拿帕子給女兒擦擦臟兮兮的小肉爪,要給敘清重添一個雞腿。
敘清起身道:“多謝師娘,我吃這個便好。”
宇文夫人道:“也好,都依你,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嗯。”敘清看到先生的酒杯空了,給先生添酒,又給師娘盛湯,最后看看小明珠。
明珠指著自己堆成小山丘的碗道:“我的碗都盛不下了!”
敘清便坐下,默默吃了明珠給他的大雞腿。
片刻后,明珠拍拍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一臉郁悶:“我的肚子也裝不下了。”
敘清終于忍俊不禁。
明珠也跟著笑:“哥哥笑起來真好看,像,就像爹爹書房里畫卷里的人物。”
敘清靦腆地收了笑。
吃完年夜飯,宇文夫人帶女兒回去梳洗,宇文先生有些醉了,敘清扶他到暖閣歇歇,隨后又回了用膳的正廳,主動幫著仆婦收拾碗碟殘羹。
仆婦們連忙推拒,奈何無用。
等宇文夫人抱著換了身喜慶紅襖的女兒出來,竟在廚房看見這孩子挽起袖子刷碗,頓時急急走進來,道:“快放下,你這雙手是要拿筆寫字的,怎能做這些粗活?”
宇文夫人可沒少聽丈夫夸贊敘清聰慧,往后必有大作為,丈夫惜才,她自然也愛護。
這時候,廚房的仆婦也道:“就是呀!敘小公子,讓我們來吧!”
敘清看一眼和藹的師娘,以及那個趴著瞌睡眼的小姑娘,默默放下手里的碗碟,低眉道:“承蒙先生與師娘厚愛,清無以為報,遂想幫幫忙。”
宇文夫人笑了:“你這孩子,真客氣,快跟師娘去沐浴,待會要放鞭炮了。”
敘清愣了片刻,沐浴?他以為吃完年夜飯,便該回冷冷清清的家了。
“快來啊。”宇文夫人見他還傻傻站在原地,不由得伸出手。
趴在母親懷里瞌睡的明珠也看過去,嘟嘴道:“大孩子也要聽話哦,不然娘親要生氣了。”
敘清默默用衣袍擦了擦剛沾過冷水的手,才小心搭上宇文夫人的手,很溫暖,像是從前母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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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除夕夜后,敘清和明珠慢慢親近起來。他在書房寫字時,明珠就趴在小幾上睡覺,他去沙場習武,明珠小尾巴似的跟著,直夸敘清哥哥厲害,可不到片刻,就和低空飛過的小蜻蜓玩去了。
可敘清回眸就能看到,那雙亮晶晶的眼。
這樣安寧溫馨的日子大約持續了一兩年,先生又破格收了一位學生。
這學生,名時越,張揚囂張跋扈鬧騰,是個小紈绔。
這紈绔,格外會討小女孩的歡心。進府第一日,便給明珠帶了一堆小物件,稀奇古怪,便是看三天三夜也看不完,他更會玩兒,斗蛐蛐養鳥兒出門逛街……
敘清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然他慣于隱藏喜怒哀樂,情緒也鮮少表現在臉龐上,這種內斂深沉,與江恕的不同。
江恕少年老沉,因為肩上擔負了太多責任與使命,他必須穩重可靠,大部分時間,也耗費在學習兵法武術上,無暇顧及其他。
相較之下,敘清是陰郁偏執的,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他照常習文練劍,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盡管身旁沒了那個小尾巴。
很顯然,比起每日枯燥地看著敘清寫字學習,明珠更喜歡跟著時越這個大哥玩。有次二人提著鳥籠回來,迎面遇上敘清。
明珠歡歡快快地拿過鳥籠要給他看,不料敘清匆匆問候便出府了。
“誒,敘清哥哥怎么不理我了。”明珠望著敘清離去的背影,懊惱極了。
時越逗著籠里的鳥兒,渾然不在意:“先生布置的功課多了唄。”
話音剛落,院子里宇文先生拿著戒尺出來,嚴厲道:“時越!過來瞧瞧你寫的功課!”
時越登時一個激靈,把鳥兒交給明珠立時跑過去,乖乖受訓。
明珠嘿嘿直笑,不過想起敘清,眉頭就下意識皺起來。
此后整整三日,明珠都沒有看到敘清回來,聽爹爹說他家里有事忙去了。
唉,明珠有些失落,跟時大哥玩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后來索性不玩了,日日在門口等,等啊等,等回來一個受傷的敘清,臉頰青了一大塊。
明珠擔憂追問,但敘清總是淡淡的神色,解釋說:“練劍時不小心磕到的,過幾天就好了。”
這日后,明珠搬起小板凳跟著敘清到沙場,他練劍她就認認真真地看,她手里捏著小藥瓶,像是監督他一樣。
宇文夫人都打趣說:要給珠珠發工錢了。
少年心中泛起久違的隱秘的歡喜,他試探著問:“你不去玩了嗎?”
“不玩了。”明珠很堅定地搖頭,“娘說姑娘家要學琴棋書畫女紅的,不能跟時大哥鬼混!”
敘清抿抿唇,最后“嗯”了一聲。
這時候,身后傳來時越張揚的笑:“明珠!快過來看這是什么!”
方才還說不能跟時大哥鬼混的明珠,瞬間沒了蹤影。
“什么什么?”
“啊啊竟是綠色的魚耶!”
敘清回眸看去,神色變得陰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