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半個時辰前。
江恕回到書房, 將西北傳回的軍報批閱完,便推開機關去了暗室。
暗室下存放著幾件稀世的紅寶石和夜明珠,是老太爺那輩流傳至今, 色澤材質都是頂頂好的,便是皇宮里也尋不出第二件。江家世代掌權人都是武將,上陣殺敵,性情坦率, 鮮少有賞美玉明珠的閑情雅致,因而一直存著,如今箱子上都落了一層灰。
日前,夫人偶然說過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如今閑暇,江恕想起來, 這幾件寶貝莫不是最好的材質用料。
十騫從外頭回來,見書房無人,便敲了敲暗格。
底下傳來一聲淡淡的“下來?!?br/>
十騫是寧遠侯數十年的心腹, 自然知曉暗室, 依言下去, 闔上暗室的門格。
“何事?”江恕拭著箱籠上的灰塵,頭也沒回。
十騫回稟道:“侯爺,屬下已查實, 舒世子去歲中秋身亡西北, 另外昨夜里,舒老爺也已獄中自盡。”
江恕擦拭的動作微頓, 對于舒父的生死倒是顯得淡漠,只轉過身來,語氣探究:“去歲中秋……何人動的手?”
此番回京抗衡端王叛黨, 舒父亦在叛黨之列,卻唯獨不見舒衡,事情塵埃落定后,江恕才叫十騫去查了查。
然而十騫對這件事的來源經過查得不甚詳切,斟酌著,小心翼翼道:“好似,是殿下親自動的手。”
“好似?”江恕眸色一凜,聲音瞬間變得冰冷。
阿念柔弱善良,無緣無故怎會動殺心?
十騫立即躬身下去,又急忙補充道:“屬下無能,只從城關進出官吏處查到舒世子確實帶人前往西北,直往銀城去,當夜只在茶樓逗留過,恰,恰好那晚上表舅姑母過來陪老太太說話,殿下也去了茶樓……翌日,便是水云親自處理了一行人,水云嘴巴嚴實,屬下問不出東西……”
說到最后,十騫無聲,額上冷汗簌簌滑下。
江恕沉著臉,許久未有言語,漆黑的眸底寒潭般深邃,叫人捉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去歲中秋,他在前線抗敵,再回府,是阿念的生辰,那夜她躲在被子里,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忽然一聲轟隆巨響,像是房梁柱子砸下來,猛地拉回江恕的思緒。
緊接著,書房上頭傳來喧鬧的呼救聲:“來人?。≈鹆?!”
十騫很快反應過來,上樓拉開暗格的門一看,撲面而來的濃煙火焰逼得人睜不開眼,他急忙捂住口鼻闔上門跑回去,急道:“侯爺,上頭起火了,火勢不妙,咱們需得快些離開!”
上頭不能走,暗室下有通往府外的暗道。
江恕眉心微跳,泰山崩于頂而面色不改,闔上箱籠蓋子將東西放好,遂推開暗道機關,只是才行至一半,就倏的頓了步子。
——“江???”
——“江恕你在哪里???”
一聲一聲,聲嘶力竭透著絕望,分明隔著嘈雜喧鬧,卻又那么清晰地傳來。
十騫見狀急壞了:“侯爺?”
江恕卻忽的回身,而后竟是快步回去!
傻念念不知道書房有暗道!
書房上面濃煙滾滾,書架椅子倒了滿地,熊熊火焰逼得人睜不開眼,小廝仆婦來來往往,亂成一團,可進來搜救的沒有一人見到寧遠侯,此前也沒有誰看見寧遠侯出來過。
常念快急瘋了,這么大的火,再不出去便要被燒成灰了!
偏偏尋不見人,這么多人怎么喚也沒有回應。
眼前重重迷霧,她腦子里一個一個壞念頭滑過,最后身在灼熱火光里竟感到全身寒涼,以至冒冷汗。
什么事都圓滿了,要是這節骨眼江恕出什么事,她還怎么活下去?還怎么能活下去?
春笙和夏樟急忙要拉她出去,怎么也拉不動。
此時身后猛然一聲“阿念!”便似上天的救贖。
暗室門格在右側的山河圖后。
火光中,常念看到被燒成灰燼的山河圖,視線一轉,便看到臉色寒沉的江恕,他身子高大立在那處,眉毛眼睛鼻子,胳膊腿具在。
霎時,熱淚奪眶而出。
可目光觸及上方斷裂的房梁,瞳孔緊緊一縮,漣漣淚水也驟然凝在眼角。
“別過來你別過來!”
話音未落,常念便本能地向抬腳欲過來的江恕撲了過去。
房梁擦過她肩膀掉落,“砰”一聲,火星四射。
江恕張開手把人接住,生生往后退了兩步。
那廂,春笙夏樟震驚瞪大眼睛,觸目驚心。
常念冰冷的身子卻在觸到江恕那一瞬,熱血全都翻涌著升騰上來了,四周好熱、好吵,她緊緊抓住江恕的手,想要跑出去,回身只見撲過來的火蛇。
江恕當機立斷,疾速帶她從暗道出了書房。
穿過冗長的黑暗,遠離灼灼的火光,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叫人什么都來不及想,直到到了天色已晚的街巷。
夏夜清涼,呼救聲都遠去了。
常念方才怔怔回過神,后怕地抬起頭,蹭了灰的小臉如紙蒼白,只知曉上上下下看過江恕全身,確定眼前人就是江恕,就是完完好好的江恕,她抱住他,如獲重生,眼淚唰一下,終于落了下來。
“嚇死我了嗚嗚你真的嚇死我了,怎么喊也沒有人,那么大的火,他們都說沒有找見你,就這么大的地方怎會找不見……萬幸,萬幸你還好好的!”
江恕臉色鐵青,唇抿如刀,抱著懷里這個顫抖的身子,掌心已染了一灘黏濕的血。他的掌心開始發顫,最后用力抱起常念邁大步回侯府,沉聲響徹暗夜:
“華姑!醫士!”
常念雪色無暇的寢衣,早被刺目的紅濡濕透了。
偏這個最怕疼的嬌氣包自己一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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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縱火,不是天災,而是預謀已久的人禍。
當夜端王被射中雙腿倒在安慶殿前,叛軍黨羽一片恐慌,有頑固抵抗至死的,有丟劍投降的,也有趁亂逃出來的窮兇極惡之徒。
豫王下令全城搜捕,城關把守,任一叛黨,插翅難逃。
他們沒有活路了,在犄角旮旯藏躲,被逼到絕路,左右都是一死,也無所畏懼了。
倘若臨死還能拉寧遠侯墊背,多暢快?。?br/>
點起這兩個刷了油的孔明燈,他們便沒想活!
大火撲滅,十騫緊接著就在巷子里找到幾個自盡的男子。
確認是從前端王的心腹手下。
朝夕院中,華姑已經給常念處置好傷處,背后的燒傷最嚴重。
白皙勝雪的肌膚,多了觸目驚心的一塊,仿若明珠美玉墜落掉地,有了瑕疵。
江恕立在一旁,劍眉緊蹙,繃著臉龐,一直沒說話。
華姑和仆婦們全都退下了。
常念趴在榻上,焦急過后才覺察后背一點難忍的刺痛,她小心動了動身子,回眸看向江恕,不知怎的,竟有些畏懼。
江恕不說話時,神色疏離,通身氣息寒涼,常年身居高位,養得蹙眉垂眸間都有幾分威壓,是實打實的不好接近,幾十萬西北大軍,都懼怕這樣的寧遠侯。
常念心頭閃過很多事情,唇瓣囁嚅著,張了張口:“我……”
“什么都別說了。”江恕在榻邊蹲下,輕輕撫過她皺起的眉心,聲音很低,一字一頓,鄭重道:“阿念,答應我,今夜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好嗎?”
常念看著他逐漸濕潤的漆眸,怔神半響,終于哽咽道:“好?!?br/>
“我要你發誓。”江恕又道,“以母妃和哥哥起誓,倘若日后再做這種傻事,便報應到她們身上?!?br/>
常念通紅的臉頰上慢慢露出驚愕神色,她抿了抿唇,最終卻是沉默下來。
不,不可能的。
那時候,她根本來不及想,只聽到江恕在里面,便方寸大亂。
如今,有時候深想,卻發覺倘若還有下一次,她或許仍舊會如此。
是,常念深閨嬌養十幾載,柔弱無能,說得難聽些,從來都只會給江恕添亂,遇到事情最好老實待著什么也不做才好,可這是理智一言。
于感情一事,大多是感性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那些纏綿悱惻的話本故事里,難道書生不知道青樓女子無情嗎?他知道,卻還愿拿進京趕考的盤纏去替那女子贖回賣身契,最后丟了盤纏也沒求得真心。換言之,理性的書生會對心儀的女子說:等我中了功名,定回來將你光明正大迎進門。那女子難道就不知等他光宗耀祖,還會記得她這個青樓女子?癡情女,等來負心漢。
此間種種,概因一個情字。情深意長,滿心滿眼都是他,人沒有理智了,誰勸,也勸不動了。
局內人大抵是考量不到“能不能”的,事情當下,只有想不想。
真心不曾錯付,就是莫大的榮幸和恩賜了。
最后,常念還是沒有說話,她默默趴在軟枕上,郁悶別開臉。
心卻反思:若是她再強一些,是不是就不會叫江恕擔憂責怪了?
她太弱了,真的太弱了。
這個已成事實的念頭,讓她很沮喪。
后頸忽然滴落下什么東西,滑過袒露的背,濕濕的。
常念心中一震,再回過眸,竟,竟見鐵面硬漢落了淚。
她愣住,忽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顧不得拿帕子,急急忙忙用手去擦,說話也磕巴了:“江恕,江恕,你別這樣呀!你叫我怎么答應你?我知你生死危難怎還能做到無動于衷?大不了我下回去學學拳腳武功,什么五禽戲五步拳我都學,我保準將身子練得好好的,我錯了還不成……”
江恕輕輕吻住她。
什么都不用說了,他都知道。
是以,幾經輾轉磋磨,對著這樣生動真摯的常念,都說不出那句帶著責怪意味的“瞎胡鬧。”
哪怕半句重話,他都舍不得說了。
寧遠侯無疑是沉著穩重的,可江恕不是,他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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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最自責的約莫是侯府的一眾小廝仆婦。當夜里救完大火便齊刷刷跪在朝夕院外請罪。
倘若他們再謹慎仔細些,倘若她們及時拉住殿下,哪里還會出這種事情?
江恕將常念哄睡著了,才出來,他眉目寒沉,既未責怪,亦未有寬恕,只是道了一句:“經此一事,你們應當明白往后該如何做?!?br/>
眾人靜默片刻,春笙和夏樟最先道:“奴婢們明白了,往后凡事以殿下為首要,哪怕以下犯上也絕不會再叫殿下涉險。”
而后,大家不約而同道:“凡事以殿下為首要,哪怕以下犯上也絕不會再叫殿下涉險!”
“散了吧。”
江恕轉身回去了。
翌日,他便侯府百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給常念交代一遍,事無巨細,譬如后院西南角建有地牢,專門關押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奸佞,又如前院進門處的影壁是一機關,其下又是一暗室……甚至連書房有幾塊磚、庫房有幾塊瓦都交代到了。
常念懵懵地看著他,素來少言寡語的男人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婆子一般,可這么多事情她實在記不住呀,也不好打斷,只好默默聽著。
實則京城的侯府她們沒有住多久,剛成婚那時候,感情也算不得多深,更莫要提信任不信任了,她連書房都沒去過幾回,不知曉書房有暗室,再正常不過。
事發突然,誰也不怪。
哪知曉江恕此人本性嚴苛刻板,三四年來半點不改,一一同她交代完,隔了兩日,竟像考官一般來考她!答不出便要多吃一塊肉!
常念欲哭無淚,沒法子,硬是將整個侯府都記到了心頭,黃金幾多珠寶幾廂暗室機關幾個……一直記到冬日,才勉勉強強記完。
寧遠侯府豪門望族,家大業大,光是西北和京城兩地,宅子府邸便數不清,太多復雜又不為人知的私密了。
她后背的燒傷也痊愈了,虞貴妃命太醫制了上好的舒痕膏,西域進貢的靈藥也通通送來,然,還是留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疤痕。
華姑說,去不掉的。
常念自個兒也瞧不著,摸也難摸到,有道是眼不見,心不煩,她倒是坦然地接受了,江恕每每撫過那里,眼眸總是深邃黯然,旁人制不出好膏藥,他便自己制。
眼看他笨拙地調香制藥,翻閱醫書,常念無奈又好笑,心里暖暖的,心想這疤留得真值呀!
誰能想到鼎鼎大名的西北名將有朝一日會日夜擺弄這些女兒家的東西?
當然,她嘴上可不敢說這話。
江恕兇起來格外兇,哄人又廢嘴!
十二月底的時候,朝華和時越舉辦大婚。
這樁喜事辦得隆重,禮部推算良辰吉日,說是可以昌國運,老皇帝開懷,揚言大辦,不過比起當年寧遠侯和朝陽公主的婚事,還是顯得略低調一些。
時父時母從西北趕過來,好一番感慨。
時母抹淚道:“想當年,這臭小子多混賬啊?一聲不吭的帶侯爺回來,說改邪歸正就改了,此后官途順暢,像做夢一般,我便開始操心他婚事……哪料來兩回京城,圣上賜婚了,他尚公主了!敢情這些年我瞎操心了唄?白長這些白頭發了?”
時父大笑:“夫人安心,我兒必是錦鯉附身也!”
傍晚時候,常念和江恕從時府喜宴回來,外頭紛紛揚揚落了雪花。
常念趴在車窗上,小心伸手出去,冰涼涼的雪花落在手心,純潔漂亮,可江恕的寬掌覆上來,就化了!
她不高興地皺皺眉頭:“哎呀!都怪你!”
江恕握住她的手拿回來,眉目不動:“小心著涼。”
可是這么多年,常念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落雪,今日正好趕上了,她晃晃江恕的手,聲音軟軟的,開始撒嬌:“夫君,夫君,我們就下去走走,好不好嘛?”
江恕頓默,剛張口,便聽常念拍板道:“不說話便算你默認了!”
江恕不禁失笑,下一瞬卻是無情否認:“這是什么歪理?不算?!?br/>
常念才將揚起來的眉眼,頓時耷拉下去,小聲嘟囔道:“真是個不解風情的糙漢!”
“嗯??”江恕指尖捏住她圓潤了些的下巴,輕輕抬起來,俯身輕咬,低聲似呢喃:“誰不解風情?誰是糙漢?”
“咳,你——”唇上一麻,常念瞬間改了口:“反正你不是……”
她們回到侯府,張媽媽早備好軟轎在門口,上轎便能回到朝夕院,也不用走長長的道了。
江恕下馬車,淡淡揮散張媽媽,而后抱常念下來,仔細替她帶好兜帽,又將身上的大氅脫下來給她披上,才伸出手,道:“走吧?!?br/>
常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生怕他后悔似的,連忙把手搭上去,歡喜點頭:“嗯嗯!”
明燈下紛揚的雪花映著暖光,落在發間,落在眼睫上,落在她們十指相扣的手,似真似幻,安寧美好。
常念回頭看了看她們走過的地方,新雪落下,慢慢將大大小小的腳印覆蓋了,她想起一句話來:“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1”
算?
什么叫算?
江恕微微皺眉:“這話不好,我不愛聽。”
常念停下來,無奈地笑了笑。
其實她們心里都明白,以她的身子,根基太弱,再多湯藥靈參調養,也注定活不到白頭。
不過常念很快道:“夫君愛聽什么,我便說什么?!?br/>
江恕垂下眼眸,慢條斯理地拍去她兜帽上的落雪,聲線低沉:“不淋雪,也白頭。”
常念笑起來:“這算什么呀?”
江恕也笑:“確實不算什么?!?br/>
他不信奉神佛,也不信命。
他只信,人定勝天。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雪了,想起“他朝若是同淋雪…”這話,好應景。特此標注一下,摘自網絡,不是原創。
下章結局~
(嗚嗚我都看到評論了,謝謝小可愛們的支持,真正寫不動的時候我會請假的,不過現在我還能寫!我太愛女娥和兒子了,我必須要給她們一個完完好好的結局?。└兄x在2021-11-04 23:55:56~2021-11-07 14:17: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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