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半, 宇文先生和宇文夫人雙雙打了個噴嚏。
宇文夫人拉起薄被蓋好,有些睡不著:“珠珠從小嬌生慣養,一點苦頭都沒吃過, 也不知今夜有沒有地方睡覺, 會不會著涼……”
“你就放寬心吧, 阿清會照顧好她的。”宇文先生望了眼窗外的無邊夜色,安心合上眼。
宇文夫人想想,也安心睡下了。
今夜若是旁人,她自是一萬個不放心,可對方是敘清,便比自己照料女兒還要放心。
那是個有責任有分寸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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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熹微, 露打嫩葉。
駐地外有士兵來往走動的說話聲傳來。
明珠慢慢睜開眼,頭頂便傳來敘清溫和的聲音:“醒了?”
“嗯。”明珠從他的懷抱里起身, 困怏怏地打了個哈切,嘟囔道:“肩膀和脖子都好酸。”
徹夜一個姿勢, 怎能不酸?
敘清卻明白, 他抱著她, 一整夜都沒有松過手。他抿唇起身,匆匆道了句“讓你受委屈了。”便走出營帳。
明珠一愣,心覺又說錯話了,她不是怪他的意思呀!
音枝掀簾進來,擔憂道:“小姐, 您沒事吧?”
“沒事啊。”明珠垂頭看看自己,衣裙一件不少地穿著, 發髻都沒亂, 除了……她看向帳外, 語氣有些無措:“他去哪了?”
“奴婢沒有看見, 將軍叫奴婢進來就走了。”音枝邊替她整理衣裙邊答道。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敘清才從外邊回來了,他手里端了一碗蔬菜肉粥,九州隨后端著一盆清水。
明珠急忙起身過去,解釋道:“方才我不是怪你。”
敘清放下碗,平靜的神色看不出什么異樣:“我知道。你先梳洗,用過早粥便回城去吧,馬兒已叫他們喂飽了。”
“那你呢?”明珠皺眉問。
敘清淡淡一笑,抬手撥正她發髻上斜了的珠花簪子,語氣緩緩:“我也回去。”
昨晚都把人弄哭了,他哪里敢再執拗惹她生氣。
明珠這才彎唇笑了,匆匆忙忙去洗臉,拉著敘清一起,低聲念叨:“你的手不方便,我幫你。”
九州和音枝見狀,默默退出營帳。
敘清想起昨夜趙億說的話,難得沒有拒絕明珠,思及自己身量過高,恐怕她夠不著,又不動聲色地坐下。
于是明珠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擰干毛巾拿過來,仔細給他擦擦臉龐,指尖撫過他額頭時,皺眉道:“塞外的風霜雨雪實在太厲害了,我還記得從前你像是玉一般,明明是男孩子卻白凈得不像樣,如今,你變黑了,胡茬長出來了,也生了小裂紋,摸起來糙糙的。”
敘清忽然握住明珠撫在他臉龐上的手腕,他沒有用力,只是輕輕握著,放下來,別開臉道:“我在軍中隨意慣了,你既洗好,快去用早粥。”
“哦。”明珠乖乖地放下毛巾,又忽的靠近敘清耳邊小聲說:“摸起來粗糙,卻更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敘清微微一頓,終于轉身對上她視線,認真糾正:“不是像,我本就是。”
明珠嘿嘿一笑,去喝粥了。
身后,敘清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粗糙得很,而珠珠……昨夜他摸到一片滑膩,像是溫潤的羊脂玉,潔白無暇。
可明玉和糙石,真的可以相配嗎?
“你也過來呀。”明珠回身叫他,“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的。”
敘清笑笑:“你先吃,遺食再叫我便是。”
明珠卻直接把粥端過來,舀起一勺遞到他面前:“你的手不方便。”
敘清眉心蹙了起來,不料明珠學著他昨日的語氣,嚴肅道:“聽話。”
敘清不禁失笑,只得張口由著她來。
潛意識里,他還是不習慣把弱處和無能袒露出來,讓明珠這樣照顧他,可比起讓明珠掉眼淚,又好像沒什么是不能不習慣的,只要她歡喜,他做什么都行。
二人離開營帳上馬車時,牽著手,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將士們紛紛探出腦袋來,好奇不已,只不過敘將軍護得好,他們只看見一片衣角。
趙億溜馬回來,遠遠地就打趣道:“敘老弟,改日定要請我喝喜酒!”
敘清微微頷首,就在趙億以為這小子不會正面回應的時候,敘清說:“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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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府,二老一早起來,翹首以盼。
敘清和明珠回來,進了堂屋,宇文夫人還不及問候兩句,便見高高大大的男人掀袍跪下了。
“哎呦!這是做什么?”宇文夫人嚇一跳,連忙扶敘清起來。
宇文先生倒是了然于心,笑道:“不必多言,你的為人,老夫再信任不過,回來就好了。”
敘清似乎沒料到先生和師娘對他這么放心,回頭看了看明珠。
明珠想也不想就搖頭,若無其事地挽住她娘,撒嬌道:“娘,阿清說想吃您做的排骨湯了。”
“是吧?”明珠朝敘清眨眨眼。
敘清笑道:“是,讓師娘見笑了。”
宇文夫人:“這還不容易?娘這就給你們熬湯去!”
明珠跟著她去,一路上特意囑咐要多煲湯少炒菜,還要做酥餅。
“好好好。”其實宇文夫人拿得出手的也就湯和糕點了。
敘清則留下向宇文先生言明昨夜事情原委,隱約也明白先生和師娘能有如此寬和縱容的態度,是已經默許他和明珠的婚事了。然他心中,始終有些飄忽惶恐,這一切順利得像是做夢一般不真實。
宇文先生說:“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師娘也總在我耳邊念叨,要是能有你做女婿,便死而無憾了,如今時日安寧,你心中有意,咱們尋個好日子把事情辦了吧,我想,明珠比誰都中意你做夫君。”
敘清怔了片刻,先生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他還有何惶恐?哪怕是夢一場,也要牢牢抓住!
敘清掀袍跪下,一字一句鄭重許諾:“承蒙先生厚愛,我傾慕明珠,若能娶她為妻,定愛護她一生一世,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宇文先生只是笑笑,扶他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別動不動就下跪了。”
敘清卻說:“男兒跪父母,天經地義。”
宇文先生大笑:“好,好啊,我平生只得明珠一女,能有你這樣出色的兒子,也是一大幸事。”
晚膳時,宇文夫人對準女婿格外照顧,膳食也是清一色的滋補羹湯和糕點酥餅,十道有八道都是敘清平素愛吃的。
明珠幫敘清盛湯添菜,笑盈盈的,沒有半分脾氣和不耐煩。
敘清擔憂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他怕受傷的右手會引來師娘異樣的眼光,怕珠珠會厭煩他……
這樣敏感的心思,宇文先生其實都曉得,不若當日也不會準許女兒跑出城去。
一家人無聲的溫情十幾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晚膳后,敘清便該回敘府了。
明珠不解,為什么要急著走啊?
敘清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溫柔說:“傻明珠,我該回去準備聘禮,好上門提親。”
“啊……”明珠瞬間燒紅了一張臉,磕巴道:“確,確實,那你快回去吧,我送你!”
“嗯。”敘清慢慢走在前頭,明珠跟上來。他解釋說:“今日我已同先生提起,先生允了。三媒六聘,擇選良辰吉日,我必允你一場隆重的大婚。”
明珠羞澀地點點頭,前邊敘清不知何時停下腳步,她浮想翩翩,渾然不覺,“砰”一下撞進他轉過來的胸膛。
疼倒是不疼。
只是她臉頰發燙。
敘清扶明珠站好,思忖片刻,猶豫道:“明珠,我思量再三,在提親前,還想最后一次親口問過你,你可愿意嫁我為妻?一生一世,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離。”
這話跳轉得太快,明珠懵懵地從“三媒六聘、大婚”等回神過來,反應了一下。
敘清幾乎是瞬間黯了雙眸,低聲說:“但凡你有絲毫的不愿,我絕不會強迫于你,定也擔保你清譽不損分毫。這些年先生和師娘一直關照我,我知他們待我恩重如山,我本不該再覬覦你,可……妄念既生,我想爭取一回,不論結果如何,絕不會死纏爛打,你若只是顧及先生和師娘年邁,為順他們心意而委身,務必與我直言。”
清涼的夜風拂面吹來,明珠總算聽明白了。可她好生氣:“你怎么這樣反復無常啊?我們昨夜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樣會讓我以為你只是為報答爹娘恩情才娶我的!”
“不,不是。”敘清很快開口,“若要為報答先生師娘恩情,我大可只做他們的義子,我傾慕于你,絕不會用姻緣婚事作為交換,珠珠,你不要生氣,打我也好罵我也罷…”
明珠皺眉看著他,緋紅的雙頰慢慢恢復白皙雪色,“敘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可今夜,我卻不太明白你的心思了。”
敘清黯然垂眸,有些話,幾經輾轉,終于還是在這個夜晚說出口:“明珠,你是知曉的,我孑然一身,沒有父母尊長,便也意味著,我們拜堂成親那日,那樣喜慶隆重的日子,有一個位置是空缺,是不圓滿的,可旁人都有,來者賓客眾多,他們會有閑言碎語。你年紀還小,或許你根本沒有想到,我怕你日后明白了,會介懷,可等到那日再介懷,我卻不能再放你走了,你明白嗎?”
他的思量和顧慮很多很多。
明珠卻知曉,她不會介懷,反而因此心疼,遺憾。
慢慢的,明珠的火氣變成了悶氣,心里不是個滋味:“你有父母尊長,只是他們離開太早,不能親眼看到我們拜堂成親,我只會遺憾,更心疼你,何談介懷?我已經不小了,你不要總把我當成三心二意的孩子,我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我愿意。”明珠一字一句認真說,“我愿意,愿意嫁你為妻,不會后悔,不論是苦難還是愛,你都要學會信任我。”
敘清倏的抱住她,低沉的聲音帶著歉疚:“好,我保證今夜是最后一次,今后我再不會這樣惹你生氣,可,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還有何事?”
明珠推開敘清,心想這個男人又要說什么氣人的事情啊!
誰知敘清拉她到庭院秋千坐下,竟是和她說起府中家產田屋明細,一樣不落,足足羅列了有半個時辰。
天邊的月亮都高高掛起來了,明珠從一開始的困惑不解,到如今忍不住笑:“你只是提親罷了,現在說起家產,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不會。”敘清很嚴肅,“成婚前你理應知曉我的所有底細。知曉后,你才不會吃虧。”
可敘清不知曉的是,他從來都是低估了明珠對他的情意和包容。
“好吧。”明珠在秋千上輕輕晃著小腿,夜風吹動裙擺,格外溫柔,“如今我都知曉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敘清沉默了一會,才道:“這月初八,是個好日子,適宜登門提親,其實聘禮……我很早就備好了。”
初八?
豈不就是后日!
所以這中間反反復復的試探和詢問確認,他心里該有多焦灼難熬啊?
明珠心軟又好笑,捧著敘清臉頰親了一下。
敘清微怔,抬眸看向她,有些驚訝。
明珠指指天上的月亮,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像是說,除了月亮,沒人知曉。
于是敘清看這隱匿在云霧里的月亮,心頭微熱。他起身抱住明珠,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唇角。
明珠愣住了,眼中浮現出前一刻敘清的驚訝。
敘清的聲音擦過耳畔傳來:“來而不往,非禮也。”
隨后,他又親親她柔軟的唇。
似乎是覺著,先前還不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