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內。
匆匆趕來的鄭衣息不過是在鄭老太太面前說了幾句軟和話,鄭老太太便既往不咎,躺在軟塌上笑瞇了眼。
“息哥兒說的是,那壽瓷瓶碎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不必打殺了那丫鬟,罰她兩個月月例就是了。”
下首立著的蘇氏也一改方才義憤填膺的模樣,順著鄭衣息的話陪笑道:“息哥兒最是個孝順的孩子,今年您整壽時不知又會奉上什么奇珍異寶,那壽瓶碎了也就碎了。俗話說得好,碎碎瓶安,這可是母親您福壽康澤的意思呢。”
一席話把鄭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連心里那最后一絲芥蒂也消了,還賞了兩道菜去蘇氏院里。
鄭衣息陪著鄭老太太說了幾句體己話,便以御前司事忙為由頭退了出來。
他一襲墨色寶相花漳緞錦袍,東珠為冠,金石為帶。
身姿挺拔,長身玉立地立在庭院之中。
廊道上伺候的丫鬟們頻頻朝他側目望去,卻只敢偷偷瞄上一眼,便嘆惋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滿府的丫鬟仆婦們,誰人不知世子爺是副何等的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早先有兩個不知死活的丫鬟爬了他的床,竟是被他下令生生打斷了雙腿,裹著草席扔出了鄭國公府外。
自那以后,便無人再敢在鄭衣息面前丟手帕、遞眼波,只戰戰兢兢地盡著自己奴仆的本分。
可今日。
在滿府里規矩最嚴的榮禧堂里,鄭衣息卻讓人抬了副軟轎來,將一個身著月白死淡衣的女子挪去了澄苑。
角門處灑掃的羅婆子踮起腳往那軟轎里瞧了一眼,恰好瞥見煙兒素白秀麗的容貌,心里愈發驚訝。
不多時,鄭國公府的下人們便傳起了風言風語,只說那萬年不肯收用女子的世子爺似是轉了性,將一貌美丫鬟抬回了澄苑。
*
煙兒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她娘圍在搖床旁哄她入睡的柔淡眉眼,一聲聲吳儂軟語般的童謠小調,飛入她黯淡無光的夢魘里。
娘親的懷抱無比溫暖,煙兒只是朝她走近了幾分,便覺得渾身上下被熱切的暖意包裹,將她藏在心底的委屈統統勾了出來。
鄭衣息瞥了眼羅漢床上躺著的煙兒,漆眸諱莫如深,辨不出喜怒。
此刻的煙兒過分狼狽,鬢發被冷水浸濕后緊緊貼在她臉頰兩側,粉唇失了血色,泛起孱弱的暈白。
她埋在薄被里的身軀也在不斷發顫和抖動。
鄭衣息瞥了眼博古架旁的純銅炭盆,隨口吩咐雙喜:“燒些銀霜炭。”
雙喜一怔,見他家世子爺正坐在臨窗大炕上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對面的煙兒,心里一時作不了準。
這銀霜炭是拿來給誰使的?
“耳聾了?”鄭衣息見雙喜立在門簾處發愣,蹙起劍眉問了一句。
雙喜唬了一跳,立時走上前去拿起了炭盆,逃也似地離開了正屋。
鄭衣息額間隱隱作疼。
他方才陪著鄭老太太與蘇氏吵嚷了一回,只覺身心俱疲,腦袋更是脹痛無比。
思及此,他便揚起眸子來仔細端詳了一回煙兒。
心里竟是掠過了個怪異的念頭。
若是非要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一個啞巴要比那些能說會道的丫鬟好上許多。
這念頭不過想起一霎,便又被后涌起的戾氣生生壓下。
這啞巴上一回膽敢違抗他的吩咐,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若不是留著她還有幾分用處,闔該幾棍子打死了才是。
“呃...”
一聲如鶯似啼的凄厲呢喃打斷了鄭衣息的思緒,他循聲朝著煙兒的方向望去。
便見她慘白著一張臉,緊闔的杏眸里滾下斑駁的淚意,好似林野間被母獸遺棄的純澈小鹿。
他凝神細看,便見煙兒的丹唇一翕一合,雖只泄出了些零碎不成形的囈語,可鄭衣息還是看懂了她的嘴型。
她在喚“娘親”。
*
近來,雙喜只覺得自己的差事越來越難做了。
先是被一同在澄園伺候的冰月癡纏,央他去世子爺面前為她說幾句好話。
世子爺最不喜心機叵測的丫鬟。
明明是冰月、霜降與珠絨三人打碎了老太太的紅沁福壽瓷瓶,可最后被押去榮禧堂受罰的人卻是煙兒。
這里頭的官司爺一瞧便知,自然是惱了冰月等人。
冰月拉著雙喜的袖子,淚眼汪汪地說:“本以為爺并不把那啞巴當回事兒,誰成想爺會特地去榮禧堂撈她,早知如此……”
雙喜卻冷冷地打斷了冰月的話,眸中漾起了些許薄怒,他問:“咱們都是為奴為婢的人,最明白活在世上有多不易。可你們倒好,犯了事卻還要讓個更不易的啞巴為你們抵命。”
好不容易擺脫了哭哭啼啼的冰月,雙喜又去小廚房里尋了一筐銀霜炭,燒熱了以后方才端進了正屋。
可還未立定著歇上一會兒,鄭衣息的吩咐已落了下來。
“去替她燒兩個湯婆子來。”
雙喜這回當真是懵在了原地,那一霎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門簾后飛來一只琉璃杯盞,險些要砸上他的額頭時,雙喜才回過神來,一溜煙地離開了正屋。
而斜坐在臨窗大炕上的鄭衣息也瞥見了雙喜驚愕到失態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地飲了口茶,才壓下心里錯亂的思緒。
這啞巴再可憐又如何?不過是賤命一條,不值一提罷了。
他倏地擱下茶盞,整個人又恍如浸在了無邊的冷意之中。
*
煙兒醒來之時,臉頰上已敷了一層清涼消腫的藥膏。
她躺在羅漢床之上,身上蓋著厚實的羊絨毛毯,手邊還塞著兩個溫熱的湯婆子。
意欲起身時,便有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緩緩走上前來扶住了她的皓腕,嘴里道:“姑娘慢些。”
煙兒被這道清清靈靈的嗓音嚇了一跳,杏眸里染著深切的疑惑。
那小丫鬟忙展顏一笑道:“我叫圓兒,以后便由我來伺候姑娘了。”
圓兒一張鴨蛋臉,笑時還會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說話也爽利討喜。
煙兒漸漸地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
她被老太太院里的人拖去了榮禧堂,不由分說地便被關進了柴房里,不多時便有個婆子過來行私刑,下了狠手要治煙兒于死地。
她并未打碎那紅沁福壽瓷瓶,不過是被人推上前去抵命罷了。
后來,鄭衣息走進了柴房。
俯在她耳邊問她愿不愿意做他的通房丫鬟。
煙兒不想死,便只有點頭答應這一條路。
她自問從未有過害人之心,可人賤命輕,躲不過那些恃強凌弱之人肆意的踐.踏。
從鬼門關里走了幾回,也讓煙兒明白了一個道理。
她這一身容色于一個啞巴來說,并不是件幸事。
躲也躲不過,那便只有直面相對。
那些人有他們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倚仗。
她不想害人,只求自保而已。
*
鄭衣息非但是給了煙兒通房丫鬟的名頭,還勻出了正屋里的暖閣供她歇息,并從外院里遣了個小丫鬟圓兒貼身伺候她。
冰月三人知曉這等消息時,捧在手里的食盒應聲落地,惹得探親歸來的李嬤嬤板著臉教訓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李嬤嬤是鄭衣息的奶娘,在澄苑內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
她自來對冰月頗有微詞,又從雙喜那兒聽說了紅沁福壽瓷瓶一事,愈發不喜冰月,只說:“爺念在你勤勤懇懇地伺候了三年的份上,才沒將你發落出府。你可別會錯了意,再做出什么下賤的事兒來,我可饒不了你。”
一席話說的冰月臉頰脹紅,窘迫得好半晌不肯抬頭,低著頭垂淚不止。
晚間歇息時,鄭衣息尚未回府。
冰月與霜降一齊躲在寮房里,小聲地商議著她們的出路。
“誰曾想爺當真會抬那啞巴做通房,咱們如今可是將她得罪狠了。”
世子爺與寧遠侯家小姐的婚期還有兩年之久,世子妃未進門前,煙兒的地位便遠勝她們這些一等丫鬟。
“也不知爺究竟瞧上了她什么?”霜降既艷羨又憤恨地說道。
她自詡貌美過人,在冰月與珠絨之中更是脫穎如出。
費了不知多少力氣才進了澄園伺候,本是存著幾分爭名逐利的心,卻不曾想竟會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啞巴搶了先。
冰月更是面如土色地說道:“咱們險些害了她的性命,她如今一朝揚眉吐氣,還不得使那些狐媚子工夫攛掇著爺來磋磨我們?”
霜降也愁色滿面,話里還帶出了珠絨,只說:“都怪那小蹄子,若不是她,哪兒有今天的事?”
話音甫落。
立在檐下偷聽的珠絨卻掀簾走了進來,她臉上非但是沒有半分羞窘之色,反而還浮動著幾分詭異的光亮。
她說:“如今我們三人是捆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與其相互抱怨,不如正經想條出路出來。”
話畢,連冰月也惱上了她,瞪著眼問:“哪兒有什么好辦法?她得了爺的喜愛,便能在鄭國公府里橫著走了。”
珠絨卻說:“二太太膝下可有兩個庶子,世子一位并非謀求不得。她見天兒地與大太太過不去,又收買你們探聽世子爺的消息,可見是個心機深沉之人,你們若去求她,興許還有些立足的法子。”
珠絨這話一出口,冰月臉上灰敗的面色便回暖了不少。
她與霜降面面相覷一番,到底是披上了御寒的斗篷,提著六宮角燈往蘇氏的折清堂走了過去。
如今夜色寂寂,已值各房各院落鑰之時。
冰月不敢耽擱工夫,進了折清院后,也不曾求見蘇氏,只與蘇氏身邊的紅雙提及了此事。
紅雙與冰月交情匪淺,當即便應下此事,將她們送出二門后才返回折清院。
正屋里。
蘇氏卸了釵環華服,只著一身單薄的寢衣,正趴伏在軟榻之上,手里還捧著公中的賬冊。
“那兩個來尋你做什么?”她擱下了賬冊,笑問紅雙。
紅雙一五一十地答了,迎上蘇氏略顯疲憊的面容,笑著說:“不過是澄苑里爭風吃醋的小事,太太不必理會,且全心養著肚子里這一胎才是。”
提及此,蘇氏板正的臉蛋里也浮現了幾分笑影。
她出身金陵蘇家,娘家比不過劉氏一半富貴。唯一比劉氏好些的便是她進門第二年便生下了個嫡女。
如今隔了十來年,她竟又懷上了子嗣。若能一舉得男,便是鄭國公府兩房里唯一的嫡子。
縱使謀不來世子一位,可將來分家時也能多攬不少好處。
“我也正好奇呢,那一日息哥兒眼巴巴地跑來了榮禧堂,將個丫鬟帶回了澄苑。聽那羅婆子說,這丫鬟容色極佳,難不成就是那日被我打罰的啞巴?”蘇氏興致勃勃地問。
紅玉也答道:“方才冰月說了,爺收了她丫鬟做通房丫鬟,似是提到了一嘴啞巴。”
話里甫落。
蘇氏本黯淡的眸子里霎時迸出了些鮮亮的光芒,她從軟榻上起了身,倏地走到紅雙跟前,攥著她的皓腕道:“鄭衣息能穩坐世子一位,靠的不就是和寧遠侯家的那樁婚事嗎?收個啞巴做通房,可是明晃晃地在打寧遠侯府的臉啊。”
紅雙的皓腕被抓的生疼,可她卻是連蹙下眉都不敢,只迎合著蘇氏的話語道:“正是如此,且不論世子爺一事,咱們二老爺也是四品大官,走的是封侯拜相的路子,將來這鄭國公府要靠誰還不一定呢。”
這話卻是說在了蘇氏的心坎上,她明眸一轉,便與紅玉說:“明日將丁忠家的給我叫來,我要聽聽她怎么說。”
紅玉將蘇氏扶起了內寢,便覺她身子隱隱透著些戰栗,好似是欣喜到了極點。
只聽她眉目生姿地說道:“若將這啞巴利用得當,興許能把鄭衣息與寧遠侯府的這一樁婚事攪黃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