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師徒案
根據2015年3月10日至3月12日的采訪錄音整理而成
和蘇小杰在水房打架這事,我知道自己躲不開的,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當時的狀態也有點令人沮喪,本來考警校是想當刑警,參加警察錄用考試時,第一志愿是刑事偵查,第二志愿是司法系統的警察崗位。結果第一志愿沒過,第二志愿當了獄警。不太想干的工作,丟了也就丟了。當時想著,等處理結果下來,找個拳館當教練去。
想當刑警這事受我爸的影響,這么說吧,我是在我爸犧牲后躺在醫院太平間里,我媽帶我去看他那天我才知道,我爸活著的時候是跟我吹牛,可他壓根兒不是正編警察,一直只是個協警。他還騙我,他那件肩章上帶國徽的警服只有高級警察才能穿。
你知道當時什么場面嗎?
我媽是端著半塊蛋糕去太平間的。當天是她生日,我爸答應回家給她過生日。我那時候才十歲,她拉著我站在我爸遺體旁邊。我爸躺在那里,閉著眼睛,臉色烏黑,額頭上一個彈孔,脖子上一個彈孔。臉上的血被擦干凈了,除了黑點兒、顯老點兒,總體上,他還算英俊。這是我媽的原話,要不是面相上的優點,她哪里肯嫁給我爸呢,一個鄉鎮派出所的協警。
她把半塊蛋糕糊在我爸臉上,趴在我爸身上哭喊:“干了十年協警,每個月就給你三百來塊錢,你這么拼到底圖啥呀——圖啥?”
圍在太平間里的警察都低著頭出去了,我媽的哭聲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持續了一個上午。我就木愣愣地站那兒,看著她哭。
按道理,沒理由不給我爸評烈士。我媽帶我去派出所鬧,所長姓徐,我管他叫徐叔。我媽抱我坐到徐叔的辦公桌上,揚起巴掌,啪啪啪地扇我的后腦勺,讓我哭給徐叔看。她一個女人,拖個孩子,難也是蠻難的。怪我不爭氣,半天哭不出來。徐叔起身來勸,警隊的人也都進了辦公室,大家手上都拿著黃信封,一個接著一個地,把信封交到我媽手里。
徐叔說:“這事具體情況我不能跟你說,但請你相信,我這么做是在保護富民最后的尊嚴。”
這話我媽聽不懂,跌坐在地板上,把信封里的錢撒得滿地都是。鬧也不起作用,徐叔索性騰了地方躲她。后來有值班的女警進來送飯,勸她:“嫂子,這事真怪不了所里。老蔣那么好的人,誰不想幫他申報烈士。話說老蔣這事,也怪他自己。”
我媽急了,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警說:“老蔣犧牲前,辦了一個小偷的案子。”話剛開口,被后頭跟著的男警察打斷,他接過飯盒,把那女警推出去了。
我媽更急,問什么小偷的案子。男警察不接話,擱下飯盒說:“嫂子,你得相信我們,都是為了老蔣考慮的。”
我媽愣了會兒,從地上站起來,拉著我往辦公室外面走。那男警察彎腰收拾地上的錢,追上來要把錢塞給她,她也不伸手,鈔票一張張往后飄。
我媽要骨氣,該爭的名譽爭不來,同情的東西她也不會收。從那之后,我媽打兩份工,天不亮出工,天烏漆漆收工,日子兩頭黑,一個人拉扯我長大。關于我爸的事,她再也不提。我只要開口問,就是一頓罵。
但是,那女警的半截話我死死記住了。
很多事就是奇怪。我想當刑警,結果當了獄警。當上獄警,我就有了個想法:自己肯定能找到那個小偷和開槍打死我爸的犯人。
剛進江浦監獄實習,我就琢磨這事兒,想辦法看我爸出事前后的犯人檔案。跟蘇小杰撞上之前,我其實已經查到了那個小偷。
他叫冷國輝,是個慣偷。我爸抓他那次,他沒有被判刑,因涉案金額不夠立案標準,在看守所關了一個多月就被放了。
等待打架處分結果的那天我值夜班,晚上十一點,我坐監控臺前,看見106監房有兩名犯人發生了推搡,監控畫面里他們正在搶一本書,有發生打斗的可能。
我通過對講系統下達了口頭警告,但他們的爭執反而更加激烈起來,我只能起身去監房處理。
走到106門口的時候,兩個犯人已經打了起來。他們一高一矮,高個子犯人裸著上身,穿一條磨透了的藍色三角褲,正將手中的書砸在矮個子犯人臉上。
矮個犯人正準備舉拳打人,我已經打開了監房門。
“都給我蹲到墻腳!”
我下達口令后,把那本書拿到手上。書破爛不堪,足足600多頁,沒有封面,隨便翻動幾張,頁頁見黃。
“這書哪里來的?”
兩名打架的犯人昂著腦袋,一聲不吭。在監獄看淫穢書刊是違規的。
我把監房組長喊出來,他說:
“這棟樓以前關過一批90年代的犯人,這批人刑滿后留下了一大堆違禁物品,沒來得及銷毀,全囤在地下室里,那里還有很多本黃書。”
我本來不想管這事,畢竟當時我還在等待處理結果,說不定過幾天就收拾東西走人了。但那天和我一同值班的是個老獄警,他知道了我打架的事,老對我說教。我沒處躲,借著上廁所的理由,去了地下室。
打開地下室門,一股霉腐味撲面而來。我有點兒好奇,犯人們除了藏黃書,還會藏什么違禁品。我進去翻找了一會兒,里面都是犯人刑滿之前丟棄的衣被,還有一大堆破損的勞動工具。
我在幾塊蛀爛的木板上找到一個編織袋,編織袋已經老化,用手一拉就破了個大洞,里面掉出來一堆雜物,亂七八糟地散在地上。其中就有一些破破爛爛的黃書,我用腳翻了翻,看到一個綠色的軟面抄,皺巴巴的。
我撿起來隨意翻了兩頁,本子里都是些算卦的術語,看不懂,但覺得有趣,就帶去了值班室。
這個本子的第一頁有個潦草的簽名,寫著“闞桂林”三個字,應該是一個叫闞桂林的犯人記下的周易算卦筆記。
監獄什么人都有,有人天天學習彩票預測大法,有人打坐參禪,學周易八卦、氣功治病的也大有人在。說白了,犯人都是做做白日夢,耗耗時間。監獄里最可怕的就是時間。
所以,我當時認為,這個筆記本里記下的可能是犯人寫來打發時間的東西。我翻到十幾頁的地方,看見一個卦例,我以前見過人算卦就是這么寫的。
那個卦例,很多字我還不認識,但認真讀起來,倒也能看個一知半解,是個測婚姻的卦例,求卦人可能被妻子戴綠帽子了。
我覺得有趣,就把整個記事本快速翻了一遍,一個個全是卦例。最后一張紙只有半截,上面只寫了一些名字,一共七個。
冷國輝,劉學信,吳樂,馬鳴,顧志峰,謝寶華,劉廣民
冷國輝。我吃了一驚。
再一想,重名的人不少,這個冷國輝不一定是我爸當年抓過的那個冷國輝。但我又一想,冷這個姓氏不多見,坐牢的人也不多見,再想想時間,也差不多能對上,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我仔細從頭往后再翻了一遍記事本,里面果真有冷國輝的卦例。
我數了一下,記事本一共記錄了三十三個卦例,但后頁只挑了七個人名出來。我不知道闞桂林專門拎出這七個人名是什么意思,但我當時看了看那半張殘破的后頁,覺得不對勁。半頁紙邊緣都是霉斑,不是被人撕掉的,很可能是我撿本子時,自動掉落的。
我又去地下室翻了一圈,果真找到小半截紙,往記事本后頁一拼,一張紙湊齊了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我沒心思找了。離開監控臺一刻鐘,督察組就會打電話來詢問情況,獄警的值班情況也被獄政科監控著。
重新找來的半截紙上寫著:《家人卦》,命案,一人死亡。
監獄的文教樓有圖書館、心理咨詢室、演播廳,本來還有一個服刑人員檔案室,后來搬去獄政大樓了。
檔案室在獄政大樓一樓,樓層面積大,獄警自己打掃不過來,于是每個月會帶幾個犯人去搞一次大掃除。那次,我主動帶了六個犯人進去。
在檔案室逗留的時間有限,我原以為找到闞桂林的信息,可以從他那兒把冷國輝這個人挖出來。冷國輝牽涉著我爸的案子,還在獄中找闞桂林算過卦,這個闞桂林甚至還能通過算卦知道些冷國輝的秘密,說不定能找到我爸當年沒被評為烈士的真正答案。
但真進了檔案室,我卻發現根本找不到闞桂林的檔案,這個人就好像從未在江浦監獄服刑過一樣。其實檔案室要找某人的檔案并不難。比如冷國輝的,他算那一卦的時間——1998年11月1號,我只要參考這個年代范圍排查下去,很快就找到了。我決定先查冷國輝,這個闞桂林是否真的存在也想驗證一下。
冷國輝的檔案上有他的照片,光頭、三角眼、鼻側一顆黑痣。他住后白鎮,70年代生人,十六歲蹲過少管所,后來又進去兩三次,全因為盜竊罪,是個慣偷。我爸2000年抓他那次,因涉案金額不夠立案標準,在看守所關了一個多月就被放了。這有點反常,那個年代,冷國輝這種慣偷即使不夠判刑也會被送去勞教。
他1997年12月投入江浦監獄服刑那次,案由也是盜竊,在后白鎮東城水產市場偷商戶錢,涉案金額較大,被判刑兩年。之所以獲得輕判是因為有自首情節。
我感到疑惑,一個慣偷怎么會跑來向警方自首的。又仔細看了一下他判決書上的作案情節,判決書上顯示1997年9月20號凌晨1點,冷國輝攜帶作案工具鋸條4根,在東城水產市場鋸斷聯排4家商鋪的卷簾門鎖具,盜竊2400元現金。9月21號,冷國輝便向后白鎮派出所投案自首。頭天偷了錢,第二天就自首。這份判決書里肯定隱藏著事情。
來不及細想,對講機里催我去科室,單位給我的處理通知下來了。
我掏出手機給檔案拍了照,把犯人帶回監區。當時已經過了九點,監區有個叫趙金寶的犯人正好刑滿,教導員讓我順道帶他去科室里辦出獄手續。這算我當獄警的最后一樁差事。
辦理出獄手續,需要將犯人的服刑檔案移交到科室,我看見了趙金寶的判決書。趙金寶是個三進宮的慣偷,他第一次服刑的時間和冷國輝的服刑時間有交集,而且他當年和冷國輝還在同一個監區改造。
離開單位的第二天,我去了馬平山。趙金寶出獄后去了那里。
我跟趙金寶約在一個茶餐廳見面,點了兩份簡餐,算是早午飯,和趙金寶邊吃邊聊。
我問他第一次坐牢是什么情況。
他說是1995年,跟人學了單鉤開鎖,開著大面包車,掃樓式盜竊。那回是大案子,全省督辦,他因為不是主犯,逃過一死,坐牢兩年,1997年就刑滿了。
我問他當年是不是投改在二監區。
他想了一會兒,說是。
我追問:“記得闞桂林這個名字嗎?”
他搖了搖頭。我提示他,闞桂林會算卦,在監區幫很多犯人算過卦。
他說有點印象,那時候是有這么一人,但當年二監區分成兩個分監區,這人和他不在一起,不算熟。
我從手機里翻出冷國輝的服刑照片給他看。他將手機舉到眼前盯了一會兒,說這人啊,認識,圈子里的,名字想不起來了。長得像根竹竿,扁頭,開鎖技術牛逼。當時是個“二進宮”的老改造了,聽說偷東西都是為了他嫂子,在里面經常編排他和他嫂子的黃段子,也不知道真假。
趙金寶的這番話,又讓我聽出了疑點。冷國輝盜竊東城水產市場的方式是暴力開鎖,用鋸條把卷簾門的鎖鋸斷了。但是趙金寶說冷國輝有很牛逼的開鎖技術,將這些信息結合起來就是:一個有開鎖技術的慣偷,用暴力開鎖的方式偷了2400塊錢,第二天就去自首。
趙金寶接著說,冷國輝收過一個徒弟,不知道徒弟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以前沒干過盜竊這一行,是個猥褻幼女的花案犯,高高胖胖的,好像是他第二次坐牢時的同改。
有了這些信息,我跟派出所的幾個老同志打聽,找到了冷國輝的行蹤。
出獄的這些年,冷國輝一直中規中矩,甚至還發了點小財,在市區開了家鎖具店,叫國輝鎖行。雖然是賣鎖具的,但冷國輝也給人開鎖,因有前科,在公安局備不了案,就偷偷接點私活。
國輝鎖行在市中心的一條弄堂里,是個小門臉,面積不過十平米,里面密密麻麻放著各種鎖具。
傍晚到了國輝鎖行,只見店里有張躺椅,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躺上面玩手機。這人滿臉胡楂,尖嘴猴腮的,穿一件圓領厚毛衣,個兒很高。
“老板,卷簾門能開嗎?”
我站到店門口瞧了一眼。知道他就是冷國輝。
“一百。”
他歪著腦袋打量了我一下。
“鎖別給我弄壞了。”
我掏出一百元現金扔到躺椅上,他站起身,弓著背都比我高出幾厘米,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
“我收的就是技術錢,瞧你這話問的。走,在哪兒?”
“不遠,花橋公園。”
我看他走到店門口,騎上了一輛電動車,我也徑直跨上后座。花橋公園我很熟,那有個賣飲品的門店,估計生意不好,店面的卷簾門總關著。
路程大概就五分鐘,轉眼就到了店前。下車前他突然問我做什么生意的,我隨口說是飲品。
電動車停在店門口,冷國輝掏出開鎖工具,三下五除二打開了卷簾門。
他站在門口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門面房里根本就不是飲品店,十幾平米的空間內堆滿了建筑材料和盤成卷的電纜,雖然外面掛著飲品店招牌。
“得加錢,五百。”
見了店內的情形,冷國輝把我當成了偷建材的同行,坐地起價。
“加五百,我就當什么都沒看見,也沒來過這里。”
“大哥,進去聊,進去聊。”我伸手挽住他的肩膀,將他引進店里。
他剛走進來,我就拉上了卷簾門。
“你這是干嗎?別他媽跟老子來這一套,老子混江湖的時候,你他媽還吃奶呢!”
見我關門,冷國輝知道情況不妙,迅速抄起身旁的一根鋼管。
“知道你是老江湖!16歲進少管所,三次入獄,最后一次是在東城水產市場鋸卷簾門。”
我倚在卷簾門上一邊點煙,一邊數冷國輝的前科。
“你他媽是誰?”
冷國輝有些發怵,比畫了兩下鋼管。就在他準備襲擊我的時候,我將煙頭彈到他臉上,火星還沒落地,我已經使出一招飛身后踢。
被踢中之后,他整個人都塞進了身后那個高約一米五的電纜線圈里。
我走到線圈面前,將他拉了出來。“你竟然還襲警?”
“你是警察?”他捂著胸口,抖乎乎地問道。
我朝他亮了一下警官證,上面寫著兩個大大的金屬字——公安。這是我花200塊錢買的假證,私下查案總得有個掏證的時候。
“我私下幫人開個鎖,不至于被釣魚執法吧,警官!”他拖著長腔,好像受了更大的委屈。
“1997年東城水產市場那案子是不是你干的?”
“我不是都刑滿這么多年了!”
我逼視著他說道:“那些商戶的卷簾門是被鋸開的,但是你會開鎖。”
“我忘帶開鎖工具了!”
“偷了東西第二天就去自首?”
“我他媽改邪歸正呀!”
我站起身,拎起了他的鬢發,他發根部位的頭皮就像雞皮一樣。拎鬢發這招是我從初中班主任那學的,親身體驗數年,效果很好。
“痛痛痛,我說我說,是我徒弟的案子,我頂替的。”
我沒想到冷國輝這么冷國輝抬著眼睛看了看我,眼神有些遲疑,我又使勁提了一下他的鬢發。
“哎哎哎,張偉死了,被一小女孩殺了。”
我問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張偉的尸體埋在哪里。冷國輝不敢看著我,慢慢講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說張偉就被他埋在肇圩村的化糞池里。
至于小女孩為什么殺張偉。冷國輝說小女孩是張偉帶回家的,他也不知道為啥。我又問他為什么幫張偉頂東城市場那起案子。
“我總不能報警吧?我自己身上那么多案子。況且當時警察都已經找上門了,屋里一攤血,我趕緊攬下這案子是為了不讓他們進屋,他們進屋就得發現這起命案。當時我已經埋尸了,光這事就比盜竊罪判得重。”
為了不出紕漏,我準備帶著他連夜去挖尸骨,如果找不到尸骨,他進了局子完全可以反口,說是受了我的暴力脅迫編的故事。
我抽掉冷國輝的鞋帶,綁住他的雙手,然后找了個紙袋掛在他手上。打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肇圩村。
到了肇圩村,冷國輝帶我來到他和徒弟從前住的舊屋,說尸體就埋在屋后的化糞池邊。
我給他解開了手上的鞋帶,在附近工地上找了把鐵鍬給他。有現成的苦力,我可不想淘糞。
夜深了,冷國輝賣力地挖尸骨,我蹲旁邊監工,有一搭沒一搭地又問了他一些問題。盯了一會兒,有點犯困,掏出手機解乏。一不留神,冷國輝就鏟了一捧糞潑到我臉上。
我沾了一臉糞,但冷國輝隨即揮打過來的鐵鍬被我避開,但我的手機掉進糞水里了,強忍住惡心撿了回來。周圍黑不溜秋,只聽見一陣腳步聲,冷國輝的人影就不見了。
我跨過一堆碎磚,走到屋前,朝窗戶里張望了一會兒。屋里黑沉沉的,地面是反潮的水泥,墻根處長滿青白色的霉斑,所有的家具都蒙了一層蛛網。
我把兩扇蛀空的木門一腳踹開,進到屋里。
廚房灶臺上擺著幾個泡面盒,櫥柜里有四五包過期的泡面。我走近灶臺,發現泡面盒里有幾截煙頭。
這些煙頭有些有牙印,有些沒有。每個人抽煙習慣不一樣,屋里應該不止一個抽煙的人。
接著我去了臥室,臥室中間擺著一臺老款彩電,積了厚厚一層灰。電視柜底下有一臺老款錄像機,一堆錄像帶散落在一張仿造革的鐵藝沙發上,我抽出一盤來看,錄像帶側面寫有一排日文大字,我認出“幼女交”三個漢字。
我走到衛生間,里面很簡陋,搭一條灰色布簾,擺著馬桶和澡盆,還有一個塑料的梳妝鏡。我在鏡子旁找到一個粉紅色的卡通發夾,女童用的。
冷國輝
內容據蔣鵬追捕中審訊冷國輝的錄音整理而成
1995年4月份,我19歲,第二次進去,在這之前我吃過三年少管官司。坐牢這事,一回生兩回熟,分到二監區沒幾天我就擺老改造姿態,收了個徒弟。
我徒弟叫張偉,個子比我矮點,但也有一米八,體重過兩百斤。我倆是一起分到二監區的,我因為老行當獲刑一年九個月,他因為猥褻幼女罪判了兩年。
收他當徒弟那天,他正被幾個犯人圍在廁所吃“蛋炒飯”——用獄內配發的黃色飯盒抽打屁股。我準備去給他出個頭,幫他解解圍。
廁所站了四五個犯人,光頭,穿著春季藍色囚服。每個人挽著袖子拎一個黃色的飯盒,張偉正撅著腚不停地轉圈兒,轉到誰的面前,誰就用飯盒抽他一次。
我走進廁所,脫了褲子蹲在廁坑上。犯人們正嘻嘻哈哈地整新丁,我沖他們罵道:
“噼噼啪啪吵死了,整新丁到外面去整,別他媽躲在廁所里,老子拉屎都拉不安生。”
我剛罵完,犯人們回頭看著我。挑頭的犯人瘦高個,衣服敞開一半,胸大肌練得跟石塊一樣。他將手里的飯盒朝我砸了過來,指著我的臉罵:
“呆逼,看你是‘二進宮’,沒給你立過規矩,你他媽拉泡屎都這么犯嫌啊?把屎拉干凈了,老子馬上給你洗頭。”
兩個犯人準備到廁坑來拉我,我抓了一把廁坑里的東西,一群人嚇得左右避開。
“狗日的太惡心了。”
挑頭的擰著鼻子大罵,我哈哈大笑,伸著手假裝要砸過去,幾個人趕緊往外頭跑。
“你們這幫傻逼,老子吃官司的時候,你們還在家吃老婆的奶呢。”
我罵完,看了看縮在水池子下面的張偉。
“你個張偉從池子下面爬了出來,提褲子的時候,我發現他兩個屁股瓣都紫了。
“哥,謝謝你幫我解圍。但我們出不去這個廁所,他們在門口守著了。”
他指著廁所外面的瓷磚地面,那上面一疊人影。
“小子,給我看好了,跟老子學著點怎么耍改造。”
我從廁坑站起來,去水池子洗了洗手。剛走出廁所,四個犯人就上來揪住了我,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我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我一邊打滾,一邊伸舌頭裝癲癇,監房組長趕緊喊來了干部。
干部查問怎么回事,準備帶我去醫院看癲癇。我立刻好了,從地上坐起身,說:
“有幾個犯人要打我,我嚇得頭暈,低血糖,不是癲癇。”
我是盯著那個挑頭的犯人說這話的,他惡狠狠地盯著我,怕我下一句話就會出賣他。
“哪幾個犯人要打你,給我指出來。現在嚴打牢頭獄霸,我倒要拎幾個出來當典型呢。”
干部的右手按在橡皮棍上,眼睛掃了周圍一圈,剛才想揍我的幾個犯人全都低下了頭。
“頭暈沒怎么看清,也記不得是誰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點頭哈腰地回答著干部的問題。干部白了我一眼,很快就離開了。
這件事之后,監房里所有人都不敢惹我,知道我是特會“耍改造”的老官司。
張偉這小子從那時成了我的“小妖”,洗碗、拌小菜、洗衣服、疊被子,什么事情主動搶著做。有次他問我:“哥,我看你有顆菩薩心,坐兩次牢了為啥?”
我一聽,覺得這小子說話和一般人不一樣,哪兒像個勞改犯!
“什么菩薩心,你以后說話要對得起你這塊頭,粗獷點兒,野蠻點兒。這他媽是勞改隊,不是菩薩廟。”
我一罵,張偉不敢吱聲了。我走到他跟前,問他肏過女人沒,他紅著臉搖了搖頭。我又問他總該見過女人那東西吧,不然怎么犯了個猥褻罪。他沒吱聲,不接我話。
“你他媽這沒出息的樣。我告訴你,那東西的形狀也沒啥稀奇,一眼看上去像個蚌,近處細看像個剖瓜。這里絕大部分的男人,不管犯啥罪,繞來繞去都是為了這東西進來的。你也是,我也是,我偷來偷去都是為了養我嫂子。送你一句勞改隊名人名言:婦人腰下之物乃生人之門死人之戶。”
我剛說完,張偉竟然笑了,他說這是李漁的話,不是勞改隊名人名言。我讓他少頂嘴,管他誰說的,反正廁所的墻壁上刻著,這都是老官司總結的人生教訓。
不過,張偉這么一頂嘴,我倒覺出了這小子讀過書,有文化。
我沒怎么讀過書,9歲死了爸,他從運水泥的貨車旁經過,幾十袋水泥突然掉下來埋了他;11歲死了媽,她得了一種病,死的時候都沒錢去醫院查,也弄不清是什么病,反正臉色越來越黑,身體越來越瘦,死的時候瘦成了一把骨頭。
孤孤單單活下來都是個難事,我哪還有機會讀書。
我有一哥哥,比我大兩歲,爸媽死后他就去給人當木匠學徒,和師傅去外地闖蕩了很多年。返鄉后他和我認了親,他能賺錢,很快娶了老婆。那幾年算家里轉運,我跟著我哥享了幾年福。
我嫂子原來精瘦,沒兩年就胖得不見了腰身。她好賭,輸了我哥幾年的辛苦錢,還欠了債。追債的人找我哥麻煩,四五個人將他摁在臭水溝里逼債,我哥一點兒不禁折騰,嗆了兩嘴淤泥,死了。
這事發生后,怪我嫂子的人不多,怪我的人多。為啥,我家四口,平白無故獨獨我一人活著,命硬克親哪。
我覺得還真有命這么一說,我爸、我媽、我哥,都是本本分分的勞苦人,靠汗水混飯吃。接二連三就這么一個個地死了,不是命是啥。
既然我的命是個邪命,我就干脆走走邪道,跟人學開鎖,跟人去偷盜。
本分生活的人也抗不過命,那我本分了干嗎,我就當個賊,就壞到底。可能我天生也是做賊的料,開鎖的悟性很高,學單鉤開鎖就練了幾小時,逢鎖必開。我哥死后,我和幾個同行結伴去偷了倆月,回家時手頭還有點余錢。我見我嫂子還守在家里,蓬頭垢面的,瘦了一圈。她這人懶,也不知道怎么這么懶,就是不愿意干活,不愿意自力更生。
我問她這些日子怎么活的,她說有朋友接濟。我在臥室走了一圈,聞見了男人的腳臭味,床縫里有雙男人的臭襪子。我問她是不是那些賭鬼朋友,她沒吱聲。我打了她一耳光,問她怎么就不能本分點兒。
她捋了捋頭發,歪著半邊腫起來的臉,慢慢吞吞地對我說道:“本分的女人有幾個好命?本分的男人有幾個好命?”
她這一問,還真把我問愣了。她走到我面前,用胸脯頂著我,說:
“以后你養著我,肥水就流不到外人田,沒那些賭鬼朋友什么事了。”
我嫂子那天說的話都挺有道理,突然,我就不怪她害死我哥的事了。活著誰都不容易,也沒啥怪不怪的。
我和我嫂子的這點事經常對張偉講,晚上睡不著,就跟張偉講她身體上哪兒哪兒的好。張偉每次聽了,都背過身去,我一邊跟他講,一邊打個飛機。我問張偉幾天打一次飛機,他說沒打過。這話騙誰呢,還有誰坐牢不打飛機的。
改造了一段時間,雖然我一直罩著張偉,但有時候也罩不住,監房里的人充其量不惹我麻煩,但張偉免不了。畢竟他是個花案犯,別看他塊頭大,但看上去像個糯米團子,很受拿捏,少不了受欺負。
不過有件事,這小子還挺倔的。
勞改犯每天要靜坐反省,為了維持紀律,反省態度不認真的犯人要受罰。張偉總被挑出去,因為他堅持不認罪不悔罪,拒絕反省,管教就給他罰鐐。
十幾斤的腳鐐把他的腳踝磨得稀巴爛,我會開鎖,每天睡覺時就偷偷幫他解了腳鐐。
干這事挺冒險,我和張偉非親非故,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他,是因為我早就看出這小子家里有錢。
普通犯人一年才收到兩三個郵包,張偉幾乎每周都有。而且,他郵包里全是好貨,吃穿都是名牌。我盤算出獄后找他借筆錢,畢竟我在牢里這么照顧他。
不過這算盤打錯了。
我巴望著出獄后找張偉借筆錢,拿著錢去廣州找我嫂子。坐牢的時候和她失聯了,我想找她回來。
誰知道,張偉刑滿后不回家,不僅身無分文,竟然住到我家里白吃白喝。我問他愿不愿意跟我出門盜竊,這小子也不回話,天天就知道吃吃睡睡。
他來的時候帶著一牛仔包,里面就是幾本破書,還有他的判決書和刑滿釋放證明,我看了那份皺巴巴的判決書。
判決書只有薄薄兩頁紙,案情極其簡單,他將親戚家七歲的女兒關在臥室里三個小時,女孩回家后下身流血,送到醫院縫了四針,親戚立刻報警。
這看上去哪像猥褻,要么是強奸,要么是故意傷害。
我問他:“你搞的是親戚,是不是沒臉回家?”
他坐在沙發上,光著膀子,含著胸,肚皮三層,身上油汪汪的。我見他一副不聲不響的樣子,沒忍住火,給了他兩拳一腳。
腳踢在他背上,反倒把我自己彈倒了,手指摁在地上,腫了一圈。
張偉將我攙了起來,我又照著他后腦勺來了兩巴掌,打完之后手指更疼了。
“老子現在傷了,出不了工,一起喝西北風吧。”
那些天,日子過得困難。
有天早晨,張偉睡在沙發上打呼嚕,吵醒了我。我側個身睡回籠覺,還是被吵得難受。忍不住火,我把張偉趕出去偷錢,偷不到就不讓他再進屋子。
張偉被我趕出屋子后,我更加煩躁。那些天我倆已經斷糧,兩人連吃了一周泡面,沒沾過米。自從帶了這個其實,張偉出獄后回過一趟家,和父親鬧了矛盾,揚言要斷絕關系,然后來投靠了我。當時,他就背著一破包,換洗衣服都沒有,一見面就嚷嚷著,靠偷靠搶也要靠自己。
剛開始,我覺得他就是犯矯情,哪有真敢和富豪老爸斷絕關系的傻子,無非說兩句氣話。
后來,我決定帶著張偉去偷點東西,他雖不太樂意,但也跟著出去偷過幾次。不過他壓根兒沒興趣學開鎖技藝,每次盜竊回來清點贓物,我發現老是少東西。起先我懷疑張偉私吞財物,后來發現狗日的竟偷偷將一些值錢的東西還回去。
收了這種徒弟,我真是氣吐血。
從那之后,我不帶他出門偷了,他倒好,天天睡在沙發上坐等吃喝。
趕他出門的那天是9月20號的晚上,我壓根兒不指望這沒想到張偉被攆走后,11點就回來了,進屋時手上提著酒菜還有兩盒好煙。我凹在沙發里看電視,手上拿著一把木柄藏刀,正削幾個爛掉的蘋果充饑。藏刀是我偷來的,不知道值不值錢。
我看見張偉手上一大包東西,立刻問道:
“你小子逮到大魚啦?”
張偉放下東西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現金,說是從東城水產市場偷來的,他知道最近螃蟹上市,那些批發商在店里囤著現金。他不會開鎖,就鋸了四家商戶的卷簾門。
這小子走了狗屎運,我高興極了,伸手去奪錢,但他卻避開了。
張偉要求我幫忙辦件事,錢才能給我。
“我家的防盜鎖你幫我開了,這錢都歸你。”
聽了這話,我罵他神經病,這他媽叫什么事?進自己家門直接捅鑰匙就完了,還至于讓我去賣弄手藝。
張偉解釋那是父親買的新房,他沒鑰匙,有個重要的東西要從那里拿出來。
我一聽也是,這小子離家出走啥也沒帶。我又罵他,這點小事還至于用錢來指揮老子辦事,況且要真鐵了心和家里斷絕來往,今天直接去偷家里值錢的東西,去水產市場鋸什么卷簾門。
張偉被我罵得受了刺激,沒頭沒腦地喊了一句:我死都不用那變態一分錢!
對于張偉和他父親之間的矛盾,我本來不怎么感興趣,不過那天張偉的表現,實在令我吃驚不小。
我帶上開鎖工具答應去幫張偉開鎖,是想去他家看看,弄清楚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們出發后,用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市區的仙水雅居。
新房在12棟3單元102室,裝的是好鎖,看上去很貴,但我也沒費多大功夫就打開了。屋內裝修豪華,四室兩廳。出于職業習慣,我在屋內四處翻找,張偉則直接去了臥室。
我發現屋子有些奇怪的地方,每個房間都配置了木質梯子,衣櫥和書柜卻并不高。門口玄關處的鞋架上全是女款童鞋,整間屋子看不見成人的鞋。在客廳的電視柜里,我還發現了大量幼女情節的色情錄像帶。
我正準備弄一盤看看,張偉氣呼呼地從臥室沖了出來,嘴巴里喊著:“老變態把人藏起來了!”沒等我問,張偉已經跑到我面前,抱著所有錄像帶沖出了屋子,我跟在他后面追了一里路。
重新回到肇圩村,我把張偉狠罵一通。
“呆逼東西,你他媽就為了拿這些變態錄像帶?害老子白跑一趟!”
我氣得要命,要不是看在他偷到一筆錢的分兒上,我非得把這小子的屎打出來。
12點半,我對張偉說出門一趟。張偉隨口問我去哪兒,我借口嫌棄他打呼嚕,說騰地兒讓給他。張偉打量我一下,問道:“是不是去洗花澡?”
我罵他:“允許你狗日的看變態錄像帶,不許老子有點生理追求?”
其實,張偉只猜對了一半。我洗完花澡,打車回了仙水雅居。
進屋后,屋內沒人。陽臺的防盜窗可以打開,我將房門反鎖,萬一有人回來也能察覺,然后直接跳窗逃走。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準備先翻點錢財,然后在屋內休息一會兒。
在臥室翻了一圈,我發現一件反常的事,屋內竟然找不到一張全家福或是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的照片,但到處堆著童裝和一些兒童類用品。
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我馬上去翻找首飾和現金,在床頭柜里找到一只男款勞力士手表。
我趕緊揣進口袋,殺個回馬槍真是值了。
我走到衛生間,那里裝了個嵌入式浴缸。我去酒架上找來紅酒和酒杯,準備再泡個澡。那浴缸很先進,我連開關都不知道怎么調,折騰半天才出水。往水里一躺,我的眼睛就像糊住了似的,一點兒睜開的力氣都沒了。
睡了不知多久,我感到呼吸困難,像有人在捏我鼻子。睜開眼一瞧,嚇得我在浴缸里滾了一圈。浴缸邊蹲著一個小女孩,十歲左右的樣子。
我知道糟了,是戶主回來了。這要是照了面,我可不能束手就擒。我在衛生間找了把皮老虎,準備見面就干仗。
緩了緩氣,又覺得自己也太應激反應了,我是張偉師父,待會兒照面了可以拿張偉做擋箭牌。
我探著腦袋在屋里張望了一圈,沒其他人,這才松了口氣。
我看了看女孩,她神情很怪,眼神有點渙散、呆滯,膚色白蠟一般,像很久沒見過太陽。
我將她拎出了衛生間,重重地關上了木門。
我見屋子里確實沒人,便吼了她一句:“你爸媽呢?怎么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
“我是妹妹,姐姐不在。”
這女孩精神不對勁。我準備離開了,她歪著脖子又這么來一句:
“我是姐姐,妹妹不在。”
這孩子腦子肯定有毛病。開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剛才進屋時將屋門反鎖了,女孩是怎么進屋的呢?所有的房間我剛才都查過了。
我盯著她問:“你怎么進屋的?”
女孩還是一句車轱轆話:我是妹妹,姐姐不在。我是姐姐,妹妹不在。
我后腦勺有點發冷,但懶得再琢磨這事,畢竟自己確實粗心大意,可能女孩藏在屋里我沒發現。我只想趕緊離開,這屋子稀奇古怪的,不對勁。而且我口袋里還有塊表,等戶主回來什么都雞飛蛋打了。
沒等我打開門,女孩走到電視柜邊,打開了錄像機。音樂響起,電視畫面里是一個跳艷舞的裸體女童。
伴著音樂,女孩也跳起了艷舞,舞姿熱辣,她越跳越近,我不斷后撤,腦袋撞在房門上。
“你個屁大點女娃,誰教你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
我見女孩開始脫衣服,趕緊制止了她,跑去關掉了電視。然后質問女孩:
“張偉是你什么人?是不是這小子教你的?”
女孩還是木愣愣的,突然尖聲大喊:
“張大昌!”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那聲音很嚇人的,驚了我一頭汗。
女孩動靜小了,我站在房門口想了想。女孩嘴里的張大昌肯定是張偉他爸。
我當時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我猜這小女孩會不會是父子倆養的雛妓,被折磨瘋了。
蹲過兩次監獄,讓我對什么事都見怪不怪。只知道發財機會來了,一塊勞力士手表可打發不了我,張偉他爸既然是個富豪,得為這種見不得人的秘密“大出血”。我要帶走小女孩,敲筆財。小女孩傻不愣登的,我抱起她就出了門。
我帶著女孩回到肇圩村已經凌晨4點了,張偉還沒睡,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看我帶著女孩進屋,慌得差點兒從沙發上滾下來。
“你咋把她抱來了?”
“人非要跟過來,說跟你親,想你呢!”
我陰陽怪氣地說話,小女孩始終躲在我身后,牙齒還咬我的褲絆,身體瑟瑟發抖。
張偉繞著我的身后找她,女孩繞著我的腿躲著。
“你們把這么點兒的孩子折磨成啥樣了?你叫我去開鎖,就是去偷這孩子的吧?”
我把女孩抱到床上,不讓張偉靠近。
“叫你爸送錢過來,不然這事我得去派出所檢舉揭發。”
我剛說完這話,張偉解釋女孩是他親妹,變態父親老對她動手動腳,他決定明天去深圳打工,也要將她帶走。
我不信,指了指那些色情錄像帶,罵道:
“騙誰呢?你倆臉上有一塊肉長得像嗎?你小子自己變態,綁人泄欲,還想拉我下水,幸好當時你沒找到這孩子。趕緊叫你爸送錢來,不然我就要行善去,告你們狗日的變態父子!”
張偉不再解釋,保證明天去叫父親送錢來。
我一聽這話踏實了,讓小女孩去衛生間洗漱,讓了大床給她睡。我搬了兩張板凳拼在一起睡床邊,讓張偉睡在沙發上,不許靠近。
講良心話,那女孩半癡不傻的,可憐得很。我盤算著明天狠敲張大昌一筆錢,既能救了女孩,也能讓張大昌掉塊肉,我自己得一筆財也能去廣州找嫂子。
那晚睡了一個多鐘頭,我突然被一陣尖叫聲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小女孩站在沙發邊哭鬧,手上拿著我那把削蘋果的藏刀,刀尖還在滴血。沙發上的張偉仰著臉,胸口兩個血窟窿,血液從沙發底下爬出來,結了一層凝皮。
我頓時慌亂無措。肯定是張偉動了歪心思,要弄小女孩,弄出事了。
我探探張偉的鼻孔,早斷氣了。小女孩在我身旁喊叫,我趕緊捂了她的嘴巴,奪下她手中的刀。我看這孩子半瘋半傻的,后悔將她帶回家,眼下弄出了人命,也只好自認倒霉,先把尸體處理了再說。
我扛起尸體,走出了屋子。一邊走,一邊對肩膀上的張偉說道:“你小子誰也別怪,誰叫你喜歡看那種錄像帶的。”
我在化糞池旁邊挖了個坑,將張偉埋在里面,然后又去清洗屋子。忙到下午,我終于清理完,不過張偉體格大,血量多,屋里的血腥氣還沒散。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
敲門聲并不大,但我很慌張。我在村里沒什么熟人,誰會來家里找我?
門沒上閂,眼看就要被人推開,我奪了兩三步,擋在了門口。門被推開后,是村長,還有兩個警察。
“國輝,昨夜你在家嗎?”
村長顯然在替身邊的警察問話。
我當即明白,昨天東城水產市場被盜,警察肯定先找本地有盜竊前科的人員排查。我當場腦子都炸了。
“你就是冷國輝吧?你也別緊張,說說你昨天在哪兒?干了什么?”
一名高瘦的警察開口問我,村長抬腿要往屋子里闖。
“進屋聊。國輝,你給兩位警官倒杯茶,好好說清楚,知道吧?”
“去所里聊吧,你們想知道的我都說。”
下意識間,我不想讓警察進屋,屋內還有血腥氣,帶血的尖刀還留在沙發上。
雖然人不是我殺的,但張偉的身份一旦被核實,我們前幾個月的盜竊案會被牽連出來。我還順了張偉家一塊勞力士手表,要是被警察順藤摸瓜查出來,夠蹲十年大獄。
我決定將東城水產市場盜竊案攬到身上,弄個自首情節,頂多判個兩年。
“等我一下,我換身衣服就和你們走。”
我將門關上,迅速走回房間。女孩正縮在床邊,目光驚恐。
“別怕,這事我攬了。你能跑就跑吧。”
我從床上整理了一沓鈔票,那是張偉偷來的贓款,塞了幾張給小女孩,用剩下的鈔票卷了手表藏在沙發縫里。
那天,我跟著警察去派出所自首了。盜竊這行當干久了,老子算是黃泥巴掉了褲襠,反正都是屎,多坐兩年牢也無礙。
坐牢期間,我反反復復琢磨小女孩捅死張偉這事,覺得太蹊蹺。兩年牢坐下來,事也琢磨得七七八八。
我對張偉很了解,這孩子平時清心寡欲的,我倆一起坐牢那時候,和他說了那么多我和我嫂子的床事,他都沒啥反應。飛機都不打的人,竟然犯了個花案。
第一次去仙水雅居,發現的一大堆黃色錄像帶,肯定是他爸張大昌的。
蔣鵬
冷國輝跑了,我在附近的一棟破屋里將就了一宿,假如冷國輝告訴我的情況屬實,那張偉的死肯定和他父親張大昌有關。我趕緊找同學幫我查張大昌這個人,查完發現,張大昌曾經是個包工頭,專門接大型房地產開發項目,發了一大筆財。
不過,1997年他名下曾有一家奇怪的公司,名字叫夜鶯表演藝術團,是個殘疾人演藝團。這個演藝團的法人原來不是張大昌,后來才變更為他。
房地產行業和演藝行業天壤之別,張大昌為什么要將這種民間跑江湖的演藝團納入名下。夜鶯演藝團已經沒什么可查的線索了,因為早關閉多年,當年的演員都聯系不上了。
張大昌的戶籍地寫的是市里的別墅區仙水雅居。
仙水雅居那套房子門口的信報箱銹跡斑斑,上面貼著停電停水的通知單,日期是十幾年前的,看來屋子早就沒人住了。
但是門把手很干凈,沒蓄一點灰,看來屋子最近有人進出過。地上有幾個殘缺的腳印,像是泥印,暗綠色的。我俯下身體聞了聞,是干了的糞。
冷國輝昨天來過這里。
樓道里沒人,我對著門鎖位置踹了一腳,102室的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陣灰撲面而來,屋子里亂七八糟,幾個糞腳印從次臥一直延伸到門口,軌跡往返多次。
沿著糞腳印走向次臥,腳印在衣櫥邊消失了,我撥開一堆衣物,衣櫥后面露出一個直徑約一米五的方形暗門。這個衣櫥是鑲嵌在墻壁上的,沒想到里面還設了隱秘空間。我打開暗門,爬進了洞里,一股強烈到令人作嘔的臭味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幸虧為了查案我隨身帶著手電筒,打開電筒叼在嘴里,先穿過一條橫井,爬到盡頭是一個深度兩米有余的地窖,窖口處裝了一架鋼筋爬梯,爬梯下有一個高大的影子。
踢開那具尸體,從爬梯下到地窖內,里面黑乎乎的,我沒想到這個地窖的密閉性這么好,臭味快把我淹沒了。窖內有盞防潮燈,順手拉了一下,沒有亮。
我四處照了照,地窖有十幾平米,地上鋪了防潮墊,墻壁上貼了防潮瓷板,墻邊裝置了一圈練習舞蹈用的把桿,還貼了一面鏡墻。西邊的墻角處裝了馬桶和洗漱池,整個地窖既像囚犯單間又像舞蹈演員的排練房,還有一只200升的藍色收納箱倒在爬梯下面。
一具腐化嚴重的小尸體一半在箱里一半在箱外,我走過去看了看,面目不清,還有一具身形差不多的尸體橫在地窖中間。
冷國輝
口述內容來源于蔣鵬追捕中審訊錄音
頂東城水產市場盜竊那事,我蹲了兩年牢,1999年9月20號出來的。出來后,我先回老屋拿了錢,好好消遣了一番。錢花完就決定再去一趟仙水雅居找點錢。
在牢里,有個獄友叫闞桂林。這人是個骨干犯,不用勞動,和管教關系不錯,但身份很神秘,同監區的人都不知道他什么來歷。不過,傳言他會算卦,很準。我找他問了問財運,他算卦真神,剛算完卦,就說我藏著事。
我一慌,加上他一追問,嘴快沒兜住張偉的事,就都跟他說了。
他又為我算了一卦,給我挑了個時間,說想得財必須出獄當天去辦事,不然求財不順。
到了張大昌家門口,我想,就是在屋子里住上一年,也不怕張大昌攆我,老變態有把柄握在我手里。理直氣壯地砸了兩遍門,沒人應。我就跑五金店買了點材料,做了個簡易開鎖工具,直接進屋了。
門剛打開,我嚇了一跳,殺張偉的那個小女孩在屋子里,正躲在次臥門邊瞪著眼尖叫。
我關上房門,頓時覺得不對勁。兩年過去了,這小女孩一點沒長個。這歲數的孩子一年一個樣,她卻一點都沒變。唯一不一樣的就是精神狀態,兩年前她目光呆滯,現在一雙眼睛機靈著呢。
“你是小偷吧?你不走,我就報警了。”
“裝不認識?不知道我誰?你闖了禍殺了人,我幫你擦的屁股!”
小女孩跑去了電話旁,我把她拉到跟前。
“小丫頭片子,真不認識我啦?你扎人那事還沒完呢,怎么還住這里?”
我一邊問話一邊在屋里四處張望,屋里沒其他人。小女孩跟在我后面,驚恐極了,她看起來真不認識我。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腦袋問我:
“你是不是認識我姐?”
我愣住了,沒反應過來這話啥意思。
“我有個雙胞胎姐姐,叫王霞。你見過她?”
小女孩說完這話,我吃驚不小,難不成殺張偉的小女孩是另一個人?
“你姐呢,在家嗎?”
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沒發現其他人。我將小女孩一把拉到客廳,將她推倒在沙發上。
“你逗我是吧?你知不知道自己捅死人我幫你頂了事?反正你年齡小也不犯法,但我不能白坐兩年牢,這牢還是替張偉坐的。你告訴我張大昌在哪里,他欠我兩個人情呢!”
說完這話,我往沙發上一躺。小女孩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電視機邊上,從電視柜里掏出兩本榮譽證書,拋到了沙發上。
我拿起來看了看,兩本榮譽證書上分別寫著:“王麗被評為1996年度最佳舞蹈演員”“王霞被評為1996年度最佳舞蹈演員”,證書上的鋼印是“夜鶯表演藝術團”幾個字。
還沒等我完全明白這事,小女孩開口問我:“你今年多大啦?”
“23。”
“我比你大6歲。”
我緩了緩情緒,眼前這女人叫王麗,殺張偉那女人叫王霞,兩人是袖珍雙胞胎姐妹,辦過一個殘疾人演藝團,名字叫什么“夜鶯”。
王麗跟我說,她們姐妹都是1970年生的,山東菏澤人,3歲被賣去了滄州吳橋縣的某個民間雜技團,那地方后來被提名,叫“中國雜技之鄉”,她倆以前還出國演出過,火了一段時間。
姐妹倆雖是袖珍人,身材比例卻很協調,身高都是一米三五,長得也好看,一眼看上去和十歲女孩差不多。兩人表演“穿越魔術”,利用雙胞胎的身份迷惑觀眾。
有一年,姐妹倆的“穿越魔術”作為壓軸節目登場。當時,王霞需要跳進舞臺上方吊著的一個木箱內,然后王麗從地上的另一個木箱爬出。也許因為王霞跳躍的力度太大或者吊著的木箱本身不牢靠,她從空中漏了出來,摔在了舞臺上。當時王麗已經從地上的木箱里爬出來了,正站在舞臺中央向觀眾致謝。
那次的“穿越魔術”演砸之后,兩人雙胞胎的身份暴露了,藝術團想處分她們。姐妹倆跟團里置氣,拿出積蓄自謀生路,拉攏了幾個跑龍套的侏儒演員,成立了“夜鶯”殘疾人演藝團。
演藝團承接了一些鄉鎮地區的紅白事演出,每逢演出就跳艷舞,在周邊的鄉鎮地區小有名氣。
聽完這些后,我問王麗:“你和你姐怎么住在張大昌的房子里?”
王麗重新坐回沙發上,她歪著腦袋看我,眼神還真有種成熟女人的韻味。
“張大昌戀童,以前出過事,讓兒子去頂罪的。他不敢再弄那口,我和我姐的身體不是像女童嗎,就包養了我們,所以就住在他的房子里了。”
王麗輕描淡寫地說完這話,我還是有點吃驚。張偉真是個冤大頭,為了替父頂罪甘愿承擔故意傷害幼女的罪名。
“你說我姐殺了張大昌的兒子?”王麗突然問我。
我點了點頭,對她說:
“事情現在變大了,你姐是成年人,殺人可是要償命的。當時的場面搞得像張偉要強奸你姐似的,現在我一想,你姐那是蓄意謀殺,她是不是和張大昌有仇?我幫你姐瞞住了這事,你們姐妹倆怎么也得給我一筆封口費……”
我話說到一半,王麗突然揮手打斷了我。
“我姐是精神病,殺人不犯法。”
我嘴巴張了半天,后面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怪不得我第一次見王霞時,看出她精神不對勁兒。
王麗說,王霞的精神病是張大昌搞出來的。
“張大昌不僅戀童,還虐童。”
王麗說完這句話后,我想起張偉那起故意傷害案的情節,受害女童下身縫合了四針。張偉替父頂罪,張大昌應該花錢找了關系,不然張偉不會是故意傷害幼女這種小官司,應該是奸幼。
我問王麗,王霞殺張偉是為了報復張大昌嗎。她剛開始沒吱聲,后來她說張大昌的錢包里有和兒子的合影。
“張偉和張大昌長得挺像,都是大塊頭胖子,我和我姐都見過。”
她這話說完,我就明白那天王霞為什么要殺張偉了,這瘋女人肯定把他當成了張大昌。
“你姐人呢?”
王麗拉著我往次臥走,站到次臥衣櫥邊,她撥開一堆衣物,衣櫥后面露出一個一米多寬的方形暗門。
“還有密室?”
看見暗門,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王霞的事,當時我明明將房門反鎖,但她突然出現在了浴缸邊,原來她之前藏在密室里。
王麗打開了那扇暗門,迅速爬進了洞里,我跟著爬了進去。先是通過一條三米左右的橫井,爬到盡頭是一個地窖,有個鋼筋爬梯通到窖底。
還沒爬進窖內,我就聞見一股臭味,像死掉的老鼠味。我趴在橫井處,沒想下去。王麗下到地窖內,拉亮了一盞防潮燈。
地窖十來平方米,地上鋪了防潮墊,墻邊弄得像跳舞的場地,貼了不少鏡子。東邊的墻角擺著一個藍色收納箱,箱體微透明,地窖內臭烘烘的味道就是那箱子發出來的。
臭氣越來越重,正想往回撤。王麗打開那只箱子,我看見一具干掉的腐尸蜷在里面,體形像兒童,半片臉都露出了白骨。
“我靠,這是你姐?誰弄死她的?”
我捂著鼻子問王麗,她站在地窖角落,面無表情,冷冰冰地回話:
“張大昌。”
王麗說這話時,我趴在橫井口,突然聞見正下方也有一陣臭味。我探著腦袋看了一眼,爬梯下面還有一具身形高大的尸體,也已經爛了。
我捂著鼻子又問:
“這人是誰?”
王麗沒回頭,盯著王霞的尸體冷冰冰地回應我:
“張大昌。”
我嚇得差點兒從橫井口掉下去。王麗走到爬梯處,她好像鼻子不好,地窖內臭成這樣,她站里面跟沒事人似的。
“張大昌殺了我姐,我姐殺了張大昌。”
王麗仰著頭跟我解釋地窖里發生的事情,我捂著鼻子聽了半天,張大昌的那點事全弄明白了。
張偉幫張大昌頂罪,坐牢之前,張大昌給他寫過保證書,承諾戒掉戀童虐童這種下流事。張偉服刑期間,張大昌確實履行承諾,沒再碰過女童。不過,他包養了王霞和王麗,她們是袖珍人雙胞胎,長得像女童。
張偉不知道張大昌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刑滿后回家,看見了王霞。他把王霞當成了女童,以為父親狗改不了吃屎,就離家出走,搬到我那去住了。
張偉死的那天,讓我幫他開家里的鎖,目的是想把女童帶走,結果那天他撲了個空,一氣之下把張大昌囤的變態錄像帶卷走了。
我那天晚上來這兒偷東西,見到了王霞,沒想到把王霞帶回家后,她會精神病發作,把張偉當成張大昌,殺了人。
張偉就是個冤大頭,替父頂罪又替父償命。
那天我被警察帶走后,王霞回到仙水雅居,進屋后撞見了張大昌,張大昌詢問她一整夜未歸,去哪了。并且,還少了一只勞力士手表。他抬手就給了王霞一耳光,王霞挨了打不哭不鬧的,還傻站著讓張大昌接著打。
張大昌打了好一陣,王霞卻一直咧著嘴哈哈大笑。當時,王麗就站在她身邊,勸了半天沒勸住。
王霞一邊笑,一邊指著張大昌說:“斷子絕孫了,哈哈,斷子絕孫了。”
張大昌還不知道張偉被殺的事情,聽不懂她的胡話。他立馬把王霞關進了地窖,讓王麗去送藥送吃的。
吃了藥,王霞精神狀態恢復了一些,姐妹兩人在地窖里聊了一會兒。王霞問王麗晚上吃的什么,王麗說吃的火鍋,問她想不想吃。王霞說想吃,讓王麗給弄一些酒精塊來,再找個打火機,說地窖濕冷,烤烤火。
王麗爬出地窖給姐姐弄吃的,她弄了些酒精塊和打火機,將晚上的剩菜和半瓶白酒也給她拿了一些。為姐姐做完這些,王麗便回屋里睡了。
不知道睡到什么時候,她聽見地窖內傳來一陣慘叫,張大昌也被吵醒了,趕緊起來去地窖查看。
王霞將五六個酒精塊全部塞進了下體,然后喝完了整整半瓶白酒,點燃了酒精塊。
王麗也跟著下到地窖里,看見姐姐正捂著焦黑的下體在地上打滾。
燒傷有些嚴重,但王霞住院十天后,張大昌就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又把她重新關進了地窖。張大昌將一只藍色收納箱運進地窖,里面裝滿了餅干和礦泉水。
從地窖上來后,他對王麗說道:“你要敢學她,就和她一個下場,這輩子都關那里。”
張大昌原本不怎么在仙水雅居留宿,但王霞鬧得太兇,他那幾天都守在那里。等張大昌睡了,王麗躡手躡腳地來到次臥的衣櫥邊,她去地窖看望王霞。剛下地窖,王霞就急著要和她說話,似乎一直在等她。
“你上去,把廚房的刀帶下來。”
王麗被這話驚住了,站在爬梯上進退兩難。
“姐,你可別再干傻事了。”
“少廢話,叫你去拿刀,不然你以后別來見我。”
姐妹倆在地窖里吵了一陣,這時王麗才知道王霞在肇圩村把張偉當成張大昌殺掉的事。
說到這里,張偉的死有一半也得怪我,我不知道王霞每天晚上要吃控制精神分裂的藥,那天晚上直接把她帶回家了,一斷藥她就神志不清。
王霞知道殺張偉的事早晚瞞不過張大昌,她自傷自殘是想讓張大昌放過她們姐妹,結果張大昌變本加厲起來。她決定和張大昌拼個魚死網破,既然已經殺了他兒子,干脆再殺了張大昌。
王麗在廚房挑了一把長刀,走到地窖門口,又返回換了一把削水果的短刀,那刀已經鈍了。
重新下了地窖,她將刀小心翼翼地遞給王霞。王霞一把將刀奪在手上,摟住她的脖子,比畫著刀對她說道:
“你上去,我把那人引到地窖。你把門關牢,死都別開,知不知道?”
“姐,你別再做傻事了……”
王麗拖著哭腔,話還沒說完,臉上挨了一巴掌。
“你要不聽話,姐做了鬼都不放過你。聽姐的話,下輩子我們還投一個娘胎。”
王麗挨了打,哭哭啼啼地爬上了地窖,她預感有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她剛躺到次臥的床鋪上,就聽見王霞在地窖里發瘋似的狂叫。沒一會兒,張大昌被吵醒了,他怒氣沖沖地走進次臥。王麗假裝睡熟,背上卻在淌汗。
“媽的,大晚上發瘋。”
她聽見張大昌一邊怒罵,一邊下了地窖。下去沒一會兒,什么聲音都沒了。屋子靜極了,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慢慢地,地窖傳出呻吟聲,她貼著地窖口去聽,有人正氣息微弱地喚她。她想下地窖去查看,剛將地窖的門打開,瞬間她又想起姐姐之前的警告。
正在這個猶豫的當口,她看見張大昌已經從爬梯上露了半截身子,拼命要從橫井里爬出來。他捂著腹部吃力地前行,血從指縫里滲出來淌了一地。
“快關門!”王霞緊追在了張大昌身后,她臉色青紫,雙手虎口都是血跡。
橫井內很狹小,她和張大昌糾纏在一處,張大昌將她手上的刀奪了過去,給她背上刺了一刀,繼續爬向窖口。
王麗趕緊關上了木門,背緊緊地靠在上面。
“開門,王麗。聽話,你姐還能活。”
聽見張大昌叫門,王麗嚇得躲到了床上。里面砰砰地砸門,她又迅速靠回了木門上,生怕木門被砸開。門后面又傳出來打斗的聲音,她嚇死了。
“開門,王麗。不開門,我把你姐眼珠子挖出來。”
“王麗,別開門。刀太鈍了,姐一下扎不死他。”
門后兩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王麗捂住耳朵,埋著頭坐了很久。等門里徹底沒聲音了,她大著膽子打開地窖門,發現到處是血。她爬到姐姐身邊,發現她已經咽氣。張大昌突然坐了起來,他腹部血流不止,渾身一點勁兒都沒了,他對王麗說:
“你打120,這事就算了,房子以后就是你的,我們之間再沒關系。你姐殺我在先,我是正當防衛。”
王麗點頭答應,可她爬出橫井后直接關上了木門,張大昌也死在了里面。
蔣鵬
我在地窖發現了尸骨,匿名報警。之后的事,通過公安內部的關系,我打聽到一些情況。
地窖里死的三人里,男性尸體叫張大昌,房地產老板。女性尸體是一對袖珍雙胞胎姐妹,一個叫王霞,一個叫王麗,兩人創立過一個民間殘疾人演藝團。
這條線索我前面查到了,姐妹倆的演藝團叫“夜鶯”,后來演藝團的法人變更為張大昌,現在三個人一起死在了地窖里。
后來有個向警方提供線索的報案人,是個中年男子,戴著棒球帽、墨鏡,相貌只能看清一半。我從他那里買了一遍詳細的線索:
1996年4月份,張大昌去參加一場朋友家的白事,在那里認識了侏儒姐妹,當時她們正在搭建的小棚子里跳艷舞。
身邊朋友都知道他有戀童癖,特意安排了侏儒姐妹給他陪酒。侏儒姐妹雖已成年,但相貌上和童女差不多,發生關系也不用坐牢。
當時,侏儒姐妹的演藝團沒錢,欠了外債,對于張大昌提出包養她們的要求,她們同意了,答應陪睡一年。不過張大昌玩兒賴皮,找施工隊在家里建了地窖,專門囚禁姐妹倆。王霞和王麗都不敢跑,團里幾個殘疾人全靠張大昌發工資,演藝團也納入了張大昌名下。這些殘疾人都是一起走南闖北過來的,姐妹倆重感情,為此一直忍著張大昌。
她們要是跑了,這些殘疾人就無處謀生,那時候演藝團已經接不到活兒,要不是張大昌出錢養著,肯定就關了。
張大昌變本加厲,隔三岔五領著趣味相同的朋友來。后來王霞兩個月沒來月事,張大昌帶她去醫院看婦科,結果查出來王霞懷孕快六十天了。
“玩兒的人太多,張大昌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況且王霞是侏儒,孩子生出來也可能是侏儒,張大昌就逼著王霞流了產,那女的后來據說精神有問題了。”
戴棒球帽的中年男子拋完這些線索后,點了一支煙,嘬一口吐一口。我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他扶了扶墨鏡,躲著我的目光。
“你知道的細節還挺多。姐妹倆的心事,張大昌的心事你都知道,和張大昌一起玩兒過?”
我試探中年男,他一下子急了,催我付錢。
“你們這也算不上輪奸,頂多是聚眾淫亂,當時也沒報案,這么多年過去了,不會抓你的。”
我說完這話將錢遞給他,他剛伸手來接,我又把錢收了回來。
“哎,你現在站出來說這些線索,是看在錢的分兒上還是看在兩個袖珍女死了的分兒上?”
我這話問完,他摘掉了墨鏡,他的左眼被一塊肉疤封住了,右眼使勁瞪著我。
“是我介紹兩姐妹給張大昌認識的,姐妹倆圖錢,張大昌圖樂子,本來沒啥。可你知道嗎,那個年代能靠房地產發家的,有幾個沒混世的背景?兩姐妹被整那么慘,我就勸了幾句,看,這眼睛就這么沒了,用燒紅的湯勺,我再多說一句就封嘴了。”
他很激動,說完,一把奪走了我手里的錢,戴上了墨鏡。臨走前,又沖我發了一通牢騷:
“要不是張大昌死了,我是不敢出來說這些的。我那時候白瞎一只眼睛,你們警察誰管了。少他媽給我扯什么良知,老子這只眼睛就是為良知瞎的,張大昌的死靠的是天譴,公道從來沒靠過你們警察,老百姓誰不是見天吃飯。”
那個年代搞房地產的老板殺個人也有辦法擺平,張大昌顯然屬于那種黑白兩道通吃的人。
得到這些線索后,我接到一個陌生來電。接通后,是趙金寶打來的。
“蔣警官,你不是打聽冷國輝嗎?昨天賊圈里有朋友見了他,他四處找人弄假身份證,好像遇到什么事要跑路,我想起這事跟你吱一聲。你要想找他,去尼龍巷堵,他肯定要在那坐黑車。”
趙金寶的這個消息來得及時,我立刻去了尼龍巷。
尼龍巷在長途車站旁邊,那有很多黑車司機,全是跑云貴川專線的,他們上午睡覺,下午三點后發車。我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兩點半。街道上堵車嚴重,我索性跑步去了那兒。
尼龍巷不大,是一條四百多米的“Z”形窄巷,里面聚居著車站的黃牛和黑車黨,還有一小部分黑旅社。冷國輝的體貌特征比較突出,個子太高,身體極瘦,我剛查了五六間出租屋,就發現了他。
他在巷內第六間出租房內,坐在一張沙發上,身邊圍著一圈等待發車的乘客,一群人正低頭玩手機。他裹著一件黑大衣,蒙個口罩。我悄悄走進屋內,挨著他坐下。他正在打盹兒,呼嚕聲很沉悶。
我看見屋內的飯桌上有便當盒,還有幾雙未使用的一次性筷子。我拆開筷子袋,取出牙簽后在他耳后根扎了一下。他猛打個哆嗦,醒了。我立刻假裝打盹,低下腦袋。他摸了摸耳后根,四周查看了一番,又睡了。我又扎他一下,繼續裝睡。
“媽×!誰呀?”
他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摘下口罩在人群里大聲叫罵,所有人都抬起腦袋看他,看了一會兒,又低頭各玩各的手機。
“媽了×的!誰呀?”冷國輝再掃一眼,看見了我,撒腿就跑。
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跟他動武,一旦路人報警,我私下查案的事肯定會受干擾。
冷國輝在巷子里猛跑了一陣,才跑出去幾百米就腿軟了,扶著墻氣喘吁吁。
我追到他身后,兩個低掃腿打在他屁股上。他屁股上全是骨頭,硌得腳疼。
“別打,別打。哎喲,哎喲。警官咱倆有話好好說。”
冷國輝挨了揍,呻吟兩聲,扶住墻站了起來。他一邊求饒,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現金準備行賄。
我順手就接了過來。
“想讓我放過你?行,把張偉、袖珍姐妹,還有張大昌死的事說清楚。我回去起碼有個交代,你看本事跑路,怎樣?”
我掏出袖珍錄音筆,打開后又塞回口袋。
冷國輝扶著墻站了起來,深呼吸了兩次后說道:“好多事到現在我還沒琢磨透呢。”
冷國輝
王麗跟我說的那些事,我仔細一琢磨,不對勁。
我趴在橫井口,往后挪了挪身體,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王麗。
“你姐和張大昌斗死了,你咋不報警,你咋還住這屋?”
“我害怕,要不你幫我報警吧?”
王麗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地窖里臭死了,她站在里面說了半天話,一點不適感都沒有。
“死都死了,別報警了。快上來,快上來。”
我可不傻,驚動了警察,張偉那事瞞不住,還得牽連自己。我這剛出來,可不想又進去。我先爬出橫井,站在爬梯上轉了方向,開始返回次臥,女人尾隨身后。
三米不足的橫井,幾步路就爬到了,但我總感覺不對勁。我脖子長,從腿縫里瞧了瞧后面。那個女人跟在我屁股后頭,她突然對我笑了笑,她一直沒笑過,這么一笑,真瘆人。
我正準備朝前爬的時候,感到左腿肚子上像被燙了一下,不怎么疼,火辣辣的。我再往后一看,發現女人手上舉著一把尖刀,刀上已經沾了血。那刀很眼熟,是我的那把木柄藏刀。王霞當時就用這把刀扎了張偉,不知道怎么出現在王麗手上了。
她舉著刀又準備扎我,刀尖對著我的屁眼。
我顧不上腿傷,拼了命像驢踢后腿似的發瘋,把女人踢進地窖里去了。
我快速爬出橫井,從衣櫥里出來,拼命抵住了那扇暗門。要不是第六感靈,我差點兒就死了,并且死相難看,腸子都要從肛門里漏出來。
不知道王麗為什么要殺我,我腿肚子上挨了一刀,鮮血如泉涌。也不能立刻去醫院,這種刀傷會招來警察,我就拖著腿在屋子里翻找醫藥箱。
我找到一大堆藥品,但都不是處理外傷的。就干脆拿了一瓶白酒,倒在腿上消消毒,然后將床單撕爛一條包扎了傷口。
這點事忙完,我疼得滿頭大汗,渾身都疼軟了,坐在床邊起不來身。我看看了床上那堆藥品,上面寫的字都不認識,就認識一個叫什么“奮乃靜”的。我看了下藥品說明書,上面寫著治療精神病的。
我又看了下生產日期,突然腦子“嗡”的一下。藥品都是最近的日期,說明是活著的人在吃這堆藥。到底王麗和王霞誰有精神病,我腦子一下子全炸了。
腿實在疼得厲害,我想不明白這事,就一瘸一拐地趕緊離開了。
我當時把扎我腿肚子那女的給踢下地窖了,不知道她是王霞還是王麗。受傷逃回家后發現右鞋底凈是血,可我受傷的是左小腿。原來我右鞋縫里卡了一顆尖頭石子兒,猛踹那女的時候,估計踹傷了她。那地窖兩米深,我擔心那女的被踢傷后摔死了。
隔了一個月,我去看門口有沒有停電停水通知單,發現還真有,她肯定摔死了。這事隔了這么久,我哪知道還能被翻出來,還是早點兒跑路早點兒好。
蔣鵬
我讓冷國輝卷起褲腿,把傷疤露出來,我拍個照片。他彎腰卷起了左腿褲管,朝我亮了亮腿肚子上的刀疤。那疤奇形怪狀的,像是一團肉從一條窄縫里擠出來了。
“沒敢去醫院縫針,這疤就長成了這樣。跑不動,估計傷了筋落下了后遺癥,跑兩步就疼。有次盜竊失手,被一個協警追,翻圍墻摔了一下,原位置又傷了一次,傷疤就這么難看了。”
我知道他說的協警就是我爸,我沒接他的話,讓他把褲管放下去。他交代的這些事雖然能夠自圓其說,但還得靠公安仔細審查。
冷國輝說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急著要走,說云貴川的黑車要發車了。我攔住了他,他疑惑地看著我,說錢都收了,干嗎還糾纏不放。
“張偉的尸骨藏哪兒了?”
“那天晚上,我是為了脫身引你去化糞池的,其實張偉的尸骨早被我運出來埋了。畢竟是我徒弟,而且死得很冤,我也有一半責任,就給他葬在我家墳地里,修了一個水泥墳。”
“看來這些話,你還得去局子里再說一遍。還有,你多了條行賄罪。”
我朝他甩了甩手里的一沓鈔票,他臉一下綠了,朝著另一條巷子撒腿就跑。我跟在他后面追了幾步,看見那條巷子是條死路,被一道紅磚墻壁堵住了,墻頭那邊是火車道。
冷國輝無路可跑,正準備翻墻。我走到距離他三米的位置,抱著手,看著他爬墻。
“媽的,來呀,追老子呀。”
他站在墻頭朝我示威,還朝我吐了口唾沫。我沖他喊道:
“當年你翻墻摔斷腳,做手術的錢是那個協警出的吧?”
“你他媽怎么知道的?”
他很驚訝,站在墻頭弓著身體問道。
“那個協警是我爸,我可不像我爸那么心軟,你再摔斷腿,我只會把你這種人渣扔進監獄。”
說完話,我沖過去,腳蹬著墻壁,爬了上去。
他慌張跳墻的時候,一輛火車正好開了過來,他一邊扭著頭去看,一邊朝我吼。
火車轟鳴而過,我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的話。
“操你媽,你以為你爸是什么好人啊?老子當年偷了一條拇指粗的金項鏈還有四百元現金,最后案值就按四百元定的,那條金項鏈去哪兒了,問你爸去!他出錢幫我做手術,是為了堵我口。其實他不幫老子出手術錢,老子也不可能揭發他,一條金項鏈夠老子多蹲好幾年了。你爸就是個貪心又膽小的傻逼。”
他吼完,火車已經過去了幾截車廂,車道距離圍墻不到一米,一陣風刮得他左右搖擺。
我被他的話激怒,沖過去想抓住他問清楚。他突然后仰了下去,頭碰到一截車廂的玻璃上,身體被撞飛出去十幾米。
我嚇傻了,突然想起他左腿肚子上的那條惡心的刀疤。
火車完全經過后,我跳到火車軌道上找冷國輝。他整個人跌倒在鐵軌旁,摔炸了肚子,腸子掛到幾根枯枝上。
我癱軟在地。
盯著冷國輝的碎尸看了很久,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另一輛火車在遠處鳴笛,我爬起來,踉蹌地穿過鐵軌。火車的鳴笛聲越來越大,那種碾軋鐵軌的聲音,我至今做噩夢時不時還能聽見。
后來,警方找到張偉的尸骨,這案子算破了。不過殺害張偉的到底是王霞還是王麗就查不清了,反正姐妹倆都已經死了。
我破了個案子,過足了當刑警的癮。但弄出人命,這事就回不了頭。我就想著,把那筆記本上幾個人的案子查完,說不定能立功,少坐幾年牢。
我爸那事?不想聊了。冷國輝死無對證,但無所謂了。我爸冤了一輩子,到死還當自己是個警察。從那之后,我就認定了我爸是個人民警察——穿不穿警服,都是。
冷國輝死后,蔣鵬經常做夢。
“夢里闖進一輛火車,車頭從耳孔呼嘯著穿過,車尾把我從噩夢里拽出來。”
當晚,他躲進了一家黑旅館,一宿未眠,不停抽煙。只有盯著不斷升騰起來的煙霧才能使他稍稍鎮定,懊惱、焦慮、恐懼,一波一波襲擊過來。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個綠色的爛本子徹底牽絆住了。命運仿佛在跟他開玩笑,自己從小立志成為一名刑警,卻被分配為獄警,如今淪為一個企圖立功減刑的通緝犯。
冷國輝的尸體被警方運走后,他的名字就立刻被掛上了網絡通緝名單。
雖然知道這一切都不可挽回,但蔣鵬也不是那種輕易服軟的人。兩包煙抽完,他平靜下來,忍不住伸手翻到記事本的最后一頁。
冷國輝,劉學信,吳樂,馬鳴,顧志峰,謝寶華,劉廣民。
他將“冷國輝”的名字劃掉,打算查完就去自首。該什么命就什么命。
剛采訪完蔣鵬后的那幾天,我一直沉浸在蔣鵬的世界里,很快便利用下班后的時間將錄音稿整理成了文字。蔣鵬所說的筆記本勾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我急切地想知道筆記本上的“劉學信、吳樂、馬鳴、顧志峰、謝寶華、劉廣民”這幾個人究竟藏著什么樣的秘密。我想了好幾天,才正式向領導提出對這些當事人以及對蔣鵬進一步深入采訪的申請。領導也覺得蔣鵬的故事具有傳奇性,像小說,采好了說不定能用上,于是答應了。因此,才有后面的這一系列故事。
注釋:
把頭摁在廁坑里沖水。
指累犯或者服刑時間很長的犯人。
罰犯人戴鐐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