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終于恢復(fù)了些。他吃力地睜開眼睛,視線正對(duì)上李廣寧的臉。
大燕的君主臉色蠟黃,兩眼無神。他似乎在看著杜玉章,又似乎越過了杜玉章,看向他身后什么空茫的所在。
——或許他看到了沒有杜玉章的未來。那是一片深淵。杜玉章不在的余生,將是他永遠(yuǎn)不能擺脫的深淵。
杜玉章睜開眼睛后,李廣寧眼眸一抖,眸子迅速亮了,又迅速暗淡下來。
他自嘲地一笑,
“杜卿……朕又出現(xiàn)幻覺了。朕看到你睜開眼了。”
李廣寧不舍得眨眼,緊緊盯著杜玉章。之前的每一次幻覺,都在他忍不住眨眼后消失了。他貪婪地看著,眼睛里布滿血絲,酸澀的眼睛里漸漸涌出淚水,模糊了視線??稍僭趺磼暝彩菬o濟(jì)于事……他沒辦法一生都不眨眼。
就像他沒辦法讓死人復(fù)生。
最終,還是抵不過身體的本能。李廣寧眨眼時(shí)淚水奪眶而出,絕望也涌上了他的心頭。
——杜玉章……再也醒不過來了!他貴為大燕天子,卻不能命令他醒過來,更不能再看他睜眼,哪怕只一眼!就連最微弱的幻覺,他也留不住的!
——若是他還能醒過來……只要他醒過來,朕一定……
李廣寧的思緒停了。他喉嚨哽住,雙眼圓瞪——對(duì)面的杜玉章,依然在看著他?
“杜卿……”
“……”
“朕的幻覺,看來是加深了?!?br/>
自嘲地笑了笑,李廣寧對(duì)著他心目中的幻覺說起話來。他語氣輕柔而低順。
“杜卿,昨晚朕突然想起,許久以來,沒有與你抵足共眠過了。原本在東宮的時(shí)候,我們常常同床共眠,長(zhǎng)談到深夜……你還記得嗎?”
“……”
“……到現(xiàn)在,也有三四年了?!?br/>
李廣寧似乎陷進(jìn)了回憶。他眼簾低垂,目光像碎冰一樣。
許久后,他輕聲說,
“其實(shí),這三年來,朕常常覺得高處不勝寒。杜卿,朕很想念東宮?!?br/>
……朕很想念,東宮中的你。
似乎將眼前的杜玉章也當(dāng)成了幻覺,李廣寧低聲對(duì)他說了許多話。三年來他平心靜氣與杜玉章說過的話,或許也沒有這一次多。但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不離東宮七年——仿佛他不提,那之后噩夢(mèng)般的三年,就當(dāng)真不復(fù)存在了。
“杜卿,等到朕百年之后,你也不知會(huì)輪回到哪里去了。當(dāng)年的東宮,這些事情,只怕再也不會(huì)有人知道。是不是?”
李廣寧輕聲說著,竟然還笑了笑,
“罷了。朕活的久些,這些事也就在塵世間留得久些。只是……”
“……”
“只是沒了人同朕作伴,朕未來的日子,不知會(huì)多么寂寞?!?br/>
李廣寧突然頓住。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滴在了他臉上。
他僵硬著脖子,不敢置信地抬頭。
對(duì)面的杜玉章眼皮微微顫抖,那雙顛倒眾生的桃花眼并沒有閉上,而是微微睜著,凄然泛著微紅。大滴大滴的淚,正順著他的眼角,緩緩流下。
現(xiàn)在的杜玉章,還不能說話。
就算能,他也說不出口他的心酸與絕望。
就算可以,或許也沒人能夠聽得到。
李廣寧嘴唇哆嗦著。他狂喜過望,卻又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說話,只怕一句話,就將死而復(fù)生的杜玉章,像幻象一樣撕碎了。
“好……好……朕就知道!”
話音未落,李廣寧伸手就是一個(gè)耳光重重扇了過去!這一下用盡全力,將杜玉章臉都打得偏過一側(cè),牙齒咬破了腮肉,血流蜿蜒順著唇角淌下來。
還沒從面頰疼痛中緩過來,杜玉章卻被一把拽進(jìn)懷中——李廣寧全身抖著,將他猛地勒進(jìn)懷中!他的手臂在杜玉章背后收緊,越來越緊。他像是要將杜玉章揉進(jìn)他的血肉中去了!
“朕就知道……你這欺君的東西……狗膽包了天……你沒死!你是騙朕……狗東西……你終于肯醒……好……好?。 ?br/>
他聲音越來越抖,越來越碎,最后漏出一聲嗚咽。李廣寧大口喘息著,一聲又一聲,喘息中帶著壓不住的疼,像是藏著刀鋒。
這刀鋒如此鋒利,從來是傷人傷己——就好像,那些深埋心底,卻不肯承認(rèn)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