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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7

    杜玉章回過頭來。他的嘴唇被咬得嫣紅,腮邊帶著病態的嫣紅,就連眼角上,也因為忍耐太多流淚的沖動,紅了起來。
    “寧公子,你真的非要問清楚不可嗎?”
    杜玉章笑著,卻依然狠狠咬著嘴唇。一點血珠從他齒間冒出。
    他手指伸起,搭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后狠命一扯。外袍散落,接著是褻衣。他仰起脖子,任憑衣衫滑落,露出潔白如玉的肩頸,還有背后那整整一副濃艷欲滴的芍藥春睡圖。
    李廣寧倒抽了一口冷氣。
    原本叫他愛不釋手,每每看到都心中悸動的那一副刺青,此刻是第一次在耀眼的陽光下展露。在蔥蔥郁郁的林間,自然的花朵與葉子中,散落的陽光成了點點光斑,正灑在芍藥圖案上——白得透明的背部,卻被強迫刻上了比血更濃郁的刺青。李廣寧眼中一陣刺痛,涌出了酸澀的液體。
    這卻還不是全部。
    衣衫從杜玉章腰間滑落。他蔥白手指慢慢挪向腰間。如玉指間,露出一個鮮紅烙印。
    寧。
    是他李廣寧的名諱。
    ——“他是,在我背后留下這個字的人。”
    杜玉章說出這個字的表情,像是要哭了,卻又狠狠咽了回去,留下一個脆弱而倔強的冷笑。
    那個“寧”字,是一個所有權的證明。鬼魅一般,從杜玉章身子上浮現。美輪美奐的一幅芍藥圖,只出自李廣寧一人之手。
    李廣寧曾經以為,這個血紅烙印標記著,無論是愛是欲,是恨是孽,杜玉章也只屬于他一個人,只該與他一人相關。李廣寧從沒有真的相信,這個人會從他手中溜走,成了旁人的禁臠。
    可此刻,他赫然發現——這烙印在杜玉章背后的名諱,只是一把枷鎖。他鎖死了杜玉章的半生,強加給他難以背負的沉重負擔。
    背負著這沉重枷鎖,孤獨涉過半生,一直到今天還在午夜夢回時哭泣,在舊日陰影下恐懼。
    那個從不曾得不到片刻安寧的人,從不曾是他李廣寧。
    一切的苦果,都是杜玉章在強自下咽。
    “寧公子,現在你滿意了?”
    杜玉章眼角的紅彌漫到整個眼眶。他唇上咬得血肉模糊,唇角卻倔強地翹起,
    “你看到了,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問我是不是愛他?你自己來說,我是不是愛他?我應不應該愛他?我敢不敢愛他?”
    “玉章……”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那個人是誰?我背后這東西是怎么一針一針刺出來的?你是不是還想問他究竟對我做了什么,想知道我究竟怎么活下來的?”
    “玉章!”
    李廣寧倉皇的嘶吼,打斷了杜玉章。
    “如果這個人……再次出現……”
    “他不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杜玉章斬釘截鐵,
    “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是不會活著再去見他的。”
    “玉章……”
    “永遠,都不可能。”
    ……
    最終,李廣寧也沒有親自將杜玉章送到住處去。
    在刺目的正午陽光下,李廣寧只覺得一陣陣眩暈。他看著杜玉章自己將衣襟掩好,像是看著一個虛幻的剪影。杜玉章皮膚白得耀眼,一頭烏發披散。他就像他背上的芍藥,美得濃郁而悲哀,叫李廣寧多看一眼,都覺得心臟快要爆開了。
    “公子,你們怎么在這里?”
    是淮何。
    他帶人將一些必要用品送到李杜二人預備好的住處,卻發現他們遲遲未曾到來。他等了片刻,終究有些擔心,就沿著小路一直找到了樹林外。
    結果,卻看到了身上沾染泥污,衣衫還有些散亂的杜玉章。
    “杜公子,您的衣服……”
    淮何只問了一句。看到杜玉章抬頭時,眼角的嫣紅和唇上血肉模糊的齒痕后,他將所有疑問都吞回了肚子里。
    “淮何,你……替我將玉章送回去吧。”
    “那公子您呢?”
    “我想靜一靜。”
    李廣寧抬頭,眼神里滿是疲憊。淮何心中一陣憂慮,卻不敢多說。
    他下跪向李廣寧行禮,接過杜玉章的靴子,替杜玉章穿戴好。然后小心隔著袖子攙扶杜玉章,沿著小路往住處而去了。
    “杜公子,您和我們公子……”
    ——本不該問的。可淮何見方才李廣寧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終究心中忐忑。他試探了一句,
    “你們是吵架了么?”
    “沒有。”
    杜玉章接著往前走。他臉色慘白,雙目無神,像是已經筋疲力盡了。淮何看著他,憂慮地嘆了口氣。
    “淮何先生。”
    路上,杜玉章突然開口。淮何忙恭敬答話,
    “杜公子,叫我淮何就好。”
    “淮何。現在京城中風物如何?是盛世景象么?”
    “京城?不止京城。這幾年,整個大燕都是邊關平靜,民生安穩。稱得上國泰民安,盛世圖景了。”
    “是嗎。”
    杜玉章慘然一笑,“若是如此,陛下想必圣心大慰了。”
    “……”
    “盛世大燕,不就是他所求么?其他,不過是過眼煙云。何必耿耿于懷?
    淮何只覺得背后發寒,他一拱手,
    “杜公子,我卻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杜玉章沉默了。片刻,他一聲慘笑,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
    很快,二人就到了住處。簡單的幾間茅舍,屋內擺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杜公子,茶水替您斟好,擱在桌上了。您還需要些什么?我來替你一并備齊。”
    “不必了。辛苦你。”
    “不辛苦!能為杜公子效力,是在下的榮幸。”
    “榮幸?我一個平頭小民,有何資格得到你這樣的尊敬?”
    杜玉章聲音帶著疲憊,“還是因為寧公子……不,因為你主上的緣故吧。”
    “……”
    淮何一時想不透,為何杜玉章突然要將“寧公子”與“主上”區別來說。直覺告訴他發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卻摸不到頭腦,更不敢多說半句話。
    “罷了。我不難為你。”
    杜玉章垂著眼簾,坐在床邊。
    “請您替我將那位黃大夫請來吧。我有些事,要拜托他。”
    “是,杜公子!”
    淮何依照杜玉章吩咐,立刻去通知黃大夫。然后他匆匆趕回樹林中,卻發現李廣寧早已經離開了。他又趕緊沿著地上腳印痕跡一路跟蹤,最終發現,李廣寧的足跡消失在了茅舍后。
    “看來,陛下方才已經隨著我們回到住處了。”
    淮何松了口氣。可他心中更添疑惑,
    “只是,陛下究竟為何要叫我們先行一步?倒好像……在躲著杜公子一樣?”
    ——陛下與杜公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些什么?
    ……
    李廣寧佇立在茅舍外。這一間小小的房子,一扇薄薄的木門,將他與杜玉章隔在兩側。
    李廣寧伸出手,覆在門上。明明稍微用力,就能夠推開這扇門。可他卻沒有勇氣,也遲遲不敢走出這一步。
    “玉章……”
    默念心上人的名字,李廣寧呼吸不穩。明明日光正照在身上,他卻感覺到刻骨的寒意。
    之前,不論是在平谷關,還是在湖邊小屋,他滿心想的都是如何叫杜玉章重新接受他,原諒他,再回到他身邊。可杜玉章自己的心情呢?杜玉章所受的傷害,心中的陰影,他真正的意愿——卻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靠蒙騙,靠哄弄,靠一點點的接近與小心地束縛……
    面對他曾經對杜玉章做下的那些事,他真的能夠靠這種伎倆,挽回杜玉章嗎?
    還有那人最后說的那些話……背后含義,叫李廣寧自己都不敢細想。
    手指抓在門板上,幾度伸直又彎曲,卻遲遲無法行動。李廣寧深吸一口氣,背靠著木門,緩緩坐了下來。
    他心亂如麻。完全不知前路該如何走了。
    卻在這時,他聽到屋后傳來了腳步聲,還伴隨著手杖敲擊地面的篤篤聲。接著,黃大夫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位姓杜的先生,是你叫我過來?”
    門內傳來杜玉章的聲音,
    “是我。請問黃大夫,是獨自前來么?”
    “真是奇怪。你一個病人,叫我來看病,管我自己來還是帶人來做什么?”
    說著,那腳步聲停下了。李廣寧這才察覺,原來在茅舍背后還有一個側門。黃大夫從另一條路來,恐怕是距離那個門比較近。
    “若黃大夫獨自前來,杜某人卻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要求黃大夫成全。”
    “呵呵。好一個不情之請——既然知道不情,為何還要‘請’?”
    黃大夫口氣卻差得很,
    “我是個看病的,管你們那么多屁事!先讓我看看你的病——至于別的,到時候再說!”
    說罷,他毫不客氣地推開門,走了進去。或許是因為茅舍墻壁單薄,就連他拖動椅子的聲音,李廣寧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
    房間里。
    黃大夫雖然態度極差,但對待問診卻極為鄭重。他兩根枯瘦的手指搭在杜玉章腕上,沉吟許久,才緩緩挪開指尖。
    原本黃大夫診病極快,望聞問切一套下來,病情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可這次,他足足診脈了一炷香的時間,還不曾開口。
    “那日來的那人,說帶你是來看眼睛的,順便調理舊疾。可老朽看來,你的眼睛沒事。”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里卻透著沉重,
    “真正有事的,只是這所謂的舊疾。那一雙眼睛,不但不礙事,反而是你暫時保命的一點小小代價罷了——這位公子,老朽很想問問你。你是如何活到現在的?可曾吃過什么特殊的方子,或者遇到什么奇人異事?”
    “奇人異事?”
    “對,你一定有些奇遇。不然,就憑你的身子,早就該一命嗚呼了!可有人硬生生將你的性命拖到了今日,實在是奇跡——只可惜,看樣子,這一份奇跡,也差不多該到了盡頭了。”
    黃大夫一抖袖子,重新端坐在椅子上。
    “一個將死之人,我也就不計較你的失禮——你方才所謂不情之請是什么?不妨說來聽聽。”
    “黃大夫,我快死了?”
    “我是個大夫,當然不會眼睜睜看你去死。不過說句實話——你死,是一定會死的。除非再有一個奇跡,要救你的命。至于我,能做的只是叫你的死期拖后一些,死得不那么難捱一些罷了。”
    “不,黃大夫。沒有這個必要了。”
    杜玉章垂下頭,言語中竟然帶出了一點輕松,
    “我的不情之請,本來也是這個。我是想讓黃大夫你網開一面,不要救治我。就只說是回天無力,叫我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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