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人!你什么意思?”
杜玉章心中涌起不祥預(yù)感。他上前一步,扳住韓淵肩膀,想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卻不想正握在韓淵傷口處。
韓淵一聲痛吟,臉色瞬間慘白。杜玉章趕緊松手,
“韓大人,你受傷了?”
韓淵后退一步,低頭看了看自己肩膀。他沒有做聲,只是站在原地穩(wěn)住心神。待這一陣劇痛緩過去,才再次開口。
“杜先生,你此次所為何來?”
“我……”杜玉章竟一時語塞。他遲疑片刻,輕聲道,
“我想見陛下?!?br/>
“見陛下?”
韓淵挑起眉毛看他一眼,像是有些意外。
“我以為你會敬陛下而遠(yuǎn)之,再不會提起他了?!?br/>
“為什么?我還有話要對陛下說……”
“哈?若真的有話,為何在那茅舍中不說?為何在山谷治病時不說?到了現(xiàn)在說什么有話要說——不覺得太晚了嗎?!”
“……”
杜玉章本來十分焦急。但聽到“茅舍”與“山谷”兩個詞,卻是一陣恍惚。他眼前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些畫面——自己坐在樹林中,對面有人半跪在自己面前。那人言辭激烈地與自己爭辯些什么,但那人的臉卻看不清楚。然后他突然將自己按住,強(qiáng)吻下來……那時候自己的心里難過得仿佛要沉入深淵……
突然畫面一轉(zhuǎn)。他在一座簡陋茅屋中,屋子里沒有點燈燭,窗外卻透進(jìn)來火光沖天。他好像躺在誰人膝蓋上,冷汗不斷,從身子里往外發(fā)冷。但與那人肌膚相親的地方卻是暖的。于是他拼命往那人懷里縮。那人的手在他頭發(fā)上輕輕撫摸著,輕聲叫他“玉章”……
杜玉章一陣顫栗,向后退了幾步,后背撞在了靈案上。他扶著額頭,只覺眼前眩暈一片,與“寧公子”有關(guān)的記憶卻一樁樁浮現(xiàn)起來了。
“陛下他……帶我去山谷治病……后來那藥……那藥……”
——那藥是別人的治病良方,卻是我的催命枷鎖。我若是吃了那藥,現(xiàn)在為何還好端端站在這里,不曾暴斃而亡?
——陛下他……在哪里?
杜玉章突然一個哆嗦。
“我想起來了,我的病需要陛下以血飼藥……陛下他是不是為了我流了許多血?所以我現(xiàn)在還沒死……陛下究竟在哪里?”
他上前一步,卻不敢再碰韓淵肩膀。只敢伸手捉著韓淵的手腕,聲音都在發(fā)抖,
“陛下在哪里?他可還平安嗎?我記不清了……好多事都記不清了……可我知道陛下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韓淵看著他,眉毛漸漸擰起。他若有所悟,輕聲問道,
“原來,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
“所以你最后有沒有吃什么藥?或者用了什么東西……”
“什么藥?我不明白……”杜玉章是真的慌了,他哀哀懇求著,“韓大人,你快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先回京城了?!?br/>
韓淵突然開口。杜玉章睜大眼,像是不信。但韓淵根本不給他質(zhì)疑的機(jī)會,快速說下去,
“之前陛下帶你去山谷中治病。那黃姓大夫給你用了一味虎狼之藥,藥效卓著,你很有希望能根治胸中頑疾。只是不巧,在最后的關(guān)鍵時刻,木朗卻不知從哪里得知你和陛下的下落,帶領(lǐng)叛軍圍堵了山谷,與平谷關(guān)守軍發(fā)生激戰(zhàn)……這些,你應(yīng)該都記得吧?”
一邊說,韓淵一邊留意觀察杜玉章神情。見他眼神迷茫,卻依舊重重點頭,他也點了點頭。
韓淵一邊盯著杜玉章臉色,一邊措辭。事實部分都已經(jīng)說完,剩下都是胡編——他更加小心,免得被杜玉章聽出破綻。
“那之后的事情,想必你就不太記得了。其實,是你不知用了什么藥,在最后決戰(zhàn)時假死過去。但陛下發(fā)現(xiàn)了端倪?!?br/>
“什么?我……我假死?”
“是啊。偷梁換柱,就像三年前一樣。但這次有了三年前的教訓(xùn),陛下卻冷靜了許多,再不會做出那種以身殉情的傻事了?!?br/>
“……”
杜玉章低下頭,緩緩將手搭在自己胸前。他的心臟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動著。
“總之,陛下說,既然你無意與他相伴終老,那他就放你一條生路。他在那場激戰(zhàn)中受了點傷,但并不嚴(yán)重。只是心傷頗重,所以先行回了京城。他說,若是你來,就讓我告訴你——他答應(yīng)你做一名好皇帝,是不會食言的。所以你在這邊也要保重,卻別讓他擔(dān)心?!?br/>
杜玉章的手指漸漸收緊了。指節(jié)用力摳在胸膛上,壓得胸骨生疼。
那如蛆附骨的悶痛不見了。那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的咳喘也不見了。甚至,連他傷過的左臂骨頭深處難耐的酸痛也一并不見了……
淚水突然涌上了杜玉章的雙眼。
“杜大人,你不要太過神傷。原本我以為假死是你自己的主意,心想你好狠的心。為何這些事不能告訴陛下,卻要這樣叫他傷心?可既然你自己也不記得了……那便算了。你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卻總要好好活下去。你不過是忘了,卻不是找上門來耀武揚(yáng)威……”
韓淵目光復(fù)雜,唇邊噙著苦笑。他輕嘆一聲,
“陛下若是知道你還回來找他,大概會很高興的。我回京城后,會將今日的事情告訴他知道。你……走吧?!?br/>
“告訴他?你打算去哪里告訴他?”
“自然是京城。”
“韓大人,你說謊。”
之前,杜玉章語氣一直帶了些猶豫。畢竟,他腦內(nèi)昏昏沉沉,許多事情都記不清楚。要不是看出他這樣,韓淵也不敢哄瞞他。
可這一句,杜玉章卻說得斬釘截鐵,冰冷決絕。
韓淵一怔,回過頭去。他看到杜玉章低下頭,發(fā)絲有些散亂。從韓淵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緊緊皺著的眉頭,和用力抓在胸前的手
那只手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將那一塊布料都抓得滿是褶皺。
“杜大人!”
韓淵忙上前扶他——他知道,杜玉章早年間身子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雖說山谷內(nèi)為他醫(yī)治過了,可什么樣的藥也只能治那浮表的病,卻不可能真的讓時光倒流,更不可能真的挽回他早就千瘡百孔的身子!
除非有神仙下凡治好了他,不然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杜玉章根本經(jīng)受不住!
眼看杜玉章臉色越來越白,那指節(jié)太過用力,都顯出青白色。韓淵顧不上自己也帶著傷,連聲問道,
“杜大人,你沒事吧?來人!叫大夫來!”
杜玉章?lián)u了搖頭。他臉色如此難看,唇邊卻還有血色。而就算心緒波動如此,他胸膛中依舊心跳聲聲,卻沒有一點舊疾復(fù)發(fā)的跡象!
杜玉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他的病,本就不可能治好。鄭太醫(yī)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下了斷言。就算是那一份起死回生的仙力,也只是是救命不救病……
——除非有朝一日,他與陛下之間的情愫被生生斬斷。不然,他是不可能恢復(fù)的。
——可這份刻骨銘心的情深,哪里那樣容易斬斷?他做不到,陛下也做不到!除非……
兩行眼淚,順著杜玉章的臉淌了下來。他用力抓著胸口,卻感覺不到疼。他心里的疼比肉身這一點疼痛,又強(qiáng)烈何止百倍?
“陛下……他在哪里?”
“他回了京城……”
“韓大人,你說謊!陛下死了……他死在了我手上!是不是!”
“杜大人何出此言?若你當(dāng)真弒君,我們又怎么可能叫你這樣逍遙?”
“帶我去見他。”
韓淵立起身子。他微微抿唇,搖頭道,
“陛下已經(jīng)回了京城。既然你已經(jīng)選了西蠻,選了蘇汝成,你便隨著他走吧。杜大人,京城中本來就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據(jù)我所知,你在西蠻似乎過的也算開心。你忘了陛下,去過自己的日子吧?!?br/>
“……”
“蘇汝成是不是就在外面?”
“……”
“杜大人,我受了傷,無法久站。我這就找人送你出去——若今后還有機(jī)會相見,你我再一同喝酒。管家,送客!”
“我不走?!?br/>
“杜大人!”
“若韓大人不肯告訴我,我就自己一步步走遍這平谷關(guān)內(nèi)外,一定能夠查明陛下的下落。若這里不行,我就自己回到京城,去找侍衛(wèi)、將軍、王總管……我總能弄明白真相如何!韓大人,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說什么見我假死,他就心灰意冷,棄我而去?不可能的!若陛下能做到,那三年前我假死脫身,他就不會苦苦找了我三年!陛下他……陛下他就算一根鎖鏈將我鎖在他身邊,就算變裝易容留在我身邊,就算變幻嗓音身份騙我留在他身邊……也不會真的放棄我!他更不會真的這樣離開!若是我當(dāng)真選了蘇汝成……他才不會管身上傷勢如何,一定會陳兵邊境,脅迫西蠻將我?guī)У竭吘?,最起碼與我分說清楚……就這樣不明不白不露面,他就舍我而去?韓大人,問問你自己,說陛下能做出這種事你自己信不信!”
一邊吼,淚水一邊從杜玉章眼里噴涌而出。到了最后,他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韓淵看著他,眼神悲憫,嘴唇幾次顫動,卻都沒有能開口。
“韓大人!是您傷口有恙?”
突然,房門被人推開。管家出現(xiàn)在門口,急匆匆問道,
“大夫已經(jīng)找好了,外面我備了軟轎。韓大人,我扶您一把?”
“不必。”
韓淵深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你叫大夫替這位客人看一看。若是他身體無恙,就將他送出去,交到門外那位西蠻人手里吧?!?br/>
“韓大人!”
杜玉章聲線帶著抖。韓淵腳步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往前走。
“……我與白大人公務(wù)繁忙。下次,若他再來,就不要請他進(jìn)來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