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尼塔斯先生最近很奇怪。

　　夜不歸宿、失魂落魄，但有時候又趾高氣揚。仿佛墜入無解迷題的數學家，每天都追逐在答案身后。

　　對于引發這種狀況的原因，阿梅利亞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人的精神上無論發什么了多么奇妙的變化，那變化往往都來自同一根源。

　　“瓦尼塔斯先生他……是不是戀愛了呢？”

　　“啊。”

　　不知不覺，說出了這樣的猜測。但是自己并沒有證明的方法，身邊也沒有可以討論這種話題的對象。苦惱于為什么為在意這種事，明明也不是特別喜歡戀愛話題。

　　擅自討論別人的戀愛話題感覺也不好，會在意這些事是女傭生活繁忙又枯燥的原因嗎？

　　不過也不是要抱怨，對于因為曾為被詛咒者而無家可歸的阿梅利亞來說，這種平穩的一成不變反而是一種幸福。

　　“阿梅利亞，三號房間的客人需要毛巾——”

　　“是——”

　　看來這種胡思亂想是時候該結束了。

　　阿梅利亞掐斷了自己的思緒，投入到工作當中。

　　＊

　　但是，這真的是因為戀愛所導致的嗎。

　　瓦尼塔斯先生孤身一人在食堂里吃飯，但很明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飯上，用叉子肆意對待羊排的態度極其容易讓珍惜食物的人生理不適。

　　打扮用心、如臨大敵地出門，非常開心地回來、但是稍微過了一會又會陷入這種具有攻擊性的憂郁中。

　　阿梅利亞自然沒興趣老是關注瓦尼塔斯，可哪怕不是有意，自己都目擊了好幾次這樣的狀況了。

　　哪怕是熱戀中的少女都沒有他這么多變，于是阿梅利亞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錯了，啊，或許是工作上的事很難辦呢。

　　作為被瓦尼塔斯救助的吸血鬼之一，若是這方面的事阿梅利亞自然是很想幫上瓦尼塔斯的忙的。

　　還有那個有可能存在的非常難治的被詛咒者，從這方面來看，她的心情是出于對同胞的關照。

　　于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度過了幾天，阿梅利亞終于忍不住了。今天是自己的休息日，但還是很早就起床了。

　　阿梅利亞前去食堂，發現瓦尼塔斯先生果然還是坐在那里，簡直就像是從前幾天的記憶中復制粘貼過來一般的身影。

　　“瓦尼塔斯先生，你還好嗎？”

　　斟酌一番后，她選擇了這樣的開場。瓦尼塔斯似乎有些驚訝過去的患者會和自己搭話，但也默許了阿梅利亞端著早餐坐在他對面。

　　這確實是有目的的討好行為，但畢竟是出于女性的赤誠之心，就讓我們忽略可能包含的功利性吧。

　　“最近還不錯，怎么了嗎？”

　　阿梅利亞把這認為敷衍的場面話，但這就是她誤會瓦尼塔斯了，他是真心覺得最近的生活非常不錯。當拋棄抵觸墜入愛河后，帶給人的就只有迷幻到令人炫目的經歷了，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會不可避免地生出不知足的煩惱。

　　“真的嗎，”阿梅利亞打算表露自己的擔心，“我最近發現瓦尼塔斯先生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想著要是有什么事都話能不能幫上忙……”

　　事到臨頭的尷尬和靦腆讓女性有些束手束腳，瘋狂眨著眼睛。

　　“我這邊沒有什么事，”和表面不同，瓦尼塔斯其實相當在意阿梅利亞“魂不守舍”的評價，“女傭的工作還挺忙的吧，難得的休息日你沒有約會嗎？”

　　心不在焉的瓦尼塔斯在把話說出后發現自己失言了，對于因為變成被詛咒者、現在甚至無家可歸的阿梅利亞來說，怎么可能有什么約會。

　　但阿梅利亞不知道是純粹地沒想太多，還是在挽回對話的氣氛，語氣沒有變化地接下了這個話題：“以前的話經常會約會吧，不過已經分手很久了，啊，如果不是這個話題可能都想不起來吧。”

　　“經常”

　　瓦尼塔斯捕捉到了關鍵詞，這次換他陷入了斟酌：“阿梅利亞小姐有過中意的對象嗎？”

　　對于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她因為困惑稍稍皺起了眉頭：“你是指戀人？當然有過了，有什么問題嗎。”

　　是啊，在性文化相當開放的法蘭西，這個年紀還沒交過男朋友才是有問題吧。

　　“難道說你很熟練？”

　　雖然聽上去可能會產生歧義，但這里的熟練自然指的是戀愛方面了。阿梅利亞為了對話能進行下去也沒有選擇吐槽，只是單純地理解了字面意思。

　　“熟練也談不上……還好吧。”

　　這樣的回答，但是這么回答非常有可能是在自謙，說自己是戀愛專家的人有時候反而不可信任。

　　而且女性一般在這方面比較細膩，是呢，對自己的疑惑之處應該能更好地給出解釋吧。

　　對方也不認識阿佩倫斯，和自己的牽扯也不深，身份安全，似乎沒什么能拒絕的理由。

　　怎么辦，問，還是不問？

　　最后，瓦尼塔斯下定了決心。

　　“不瞞你說我最近確實很煩惱，這是我兩個朋友的事……”

　　“沒事的瓦尼塔斯先生，不用顧忌，”阿梅利亞以一種包容的目光看著他，“這個時間，半個小時內都不會其他人來。”

　　女性的意思是，承認接下來要訴說的事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也沒關系，也有不用在意朋友的事被人聽到可以暢談的意思。

　　瓦尼塔斯不打自招地否認：“不，這確實是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

　　阿梅利亞欲言又止：“嗯。”

　　想了一會該怎么開口后，瓦尼塔斯緩緩講述起了自己魂不守舍的理由。

　　“這件事的兩位主要人物，我們就稱他們分別為A和W好了。我……的朋友W和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也就是A，在前不久成為了戀人。”

　　阿梅利亞的耳朵豎起來了。

　　對戀愛話題不感興趣什么的，這當然是謊言！特別是別人的戀愛，怎么可能不感興趣啊！

　　瓦尼塔斯的口氣聽起來相當沒有自信，仿佛在實時編造謊言，這種不自信幾乎貫穿了整場對話。

　　“是怎么成為戀人的呢？”

　　他的聲音突然細如蚊喃：“A追求的W。”

　　阿梅利亞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畢竟女追男還是比較常見的。

　　“但是A是一直追求了W好幾年才追到的，”瓦尼塔斯破罐子破摔，“W一開始確實是對A有特殊意義，但是其實根本沒有值得A喜歡的地方。而且W在這幾年間還在拼命拒絕她，對她造成了很多傷害，所以……”

　　“W一直很討厭A嗎？”

　　“不。”

　　“那為什么要一直拒絕她呢，”阿梅利亞看似不在乎地聳聳肩，“希望不是喜歡女性為自己死去活來的人渣。”

　　瓦尼塔斯心情很低落，他確實覺得沒能將阿佩倫斯拒絕到底的自己很人渣。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理由大概是因為覺得A沒必要在自己這樣的人身上耗費光陰，于是在第一次告白后就對她說出了極其惡毒的拒絕。但是A沒有因為這樣就停止，后來W的惡言惡語也隨著一發不可收拾了。”

　　“說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相處，即便A是個非常有趣又浪漫的人，和她一起度過的時間非常快樂。但是她過于善解人意了——”

　　為什么既不憎恨，也不質問呢？

　　“她無垢地享受著快樂，但是我做不到，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開口。于是在之后的交往中雖然和她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但是我打從心底認為能因為這種事獲得快樂的自己非常惡心。”

　　明明你以前那樣傷害她，對她惡言相向，怎么又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任由自己和她墜入歡愉的愛河呢？

　　每次約會時，瓦尼塔斯都打從心底覺得享受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的自己，非常，非常地惡心。

　　或許是戀愛總是與別扭的思緒掛鉤，阿梅利亞在此刻理解了瓦尼塔斯的想法。

　　她貼心地沒有指出瓦尼塔斯已經忘記這是他朋友的事的設定了，但即便如此，她也覺得瓦尼塔斯有點不可理喻。

　　或許是微妙地與那位A女士共情了，她的語氣有些嚴厲：“那為什么最后還是選擇和她交往呢？”

　　瓦尼塔斯沒有回答她。

　　這個沉默是什么意思呢，是發現自己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呢，還是知道答案，但無法和她開口呢。出于對A女士的祝福，她希望是后者。

　　在沉默中，阿梅利亞逐漸消化了自己的嚴厲，轉變為平時那種放松的狀態。

　　“不過我有個地方還是不太理解，瓦尼塔斯先生你到底想問什么，”阿梅利亞說，“到底是A的事，還是W的事呢？”

　　瓦尼塔斯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但若說只是想簡單地抱怨一下——怎么可能！

　　阿梅利亞這次是打從心底笑了起來：“抱歉，是我考慮不周，畢竟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呢。”

　　看到男性的耳尖因為這話微微泛紅，眼神飄移，阿梅利亞獲得了一種類似“贏了”的快樂。

　　或許是出于勝者的優越感，阿梅利亞心情大好，悠閑地喝了一口食堂供應的免費紅茶：“我覺得A是不是真的喜歡W這件事確實有待商榷，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執念造成。但是這不是W一個人能決定的，要好好和A交流才行。”

　　看著瓦尼塔斯認真傾聽的表情，阿梅利亞控制住翹起的嘴角又喝了口紅茶。

　　這種被人當成戀愛大師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

　　“不說出來是不行的，哪怕是心意相通的戀人也沒法真的聽到對方的心聲不是嗎，所以不說出來終究還是會不安的。”

　　阿梅利亞的戀愛演講漸入佳境，瓦尼塔斯適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那要是不說呢？”

　　“那就強迫他（自己）說出口，”阿梅利亞笑著說，“前面已經說過了吧，‘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所以基本對方再怎么勤奮，自己也不能總是偷懶啊。”

　　瓦尼塔斯不知道為何有一種被戳著罵的感覺，但自己應該沒有暴露才對，于是還是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

　　不過這家伙真是厲害啊，雖然不想承認，但沒有把事情全部告訴她的情況下，在某些方面也她確實說的很對，甚至可以說是直擊要害。

　　“A那樣的女性會喜歡去畫展嗎？”

　　“按照你的說法，答案是肯定的。”

　　出于不安，連這樣早已知道明確答案的問題都要向他人確認一遍。

　　伴隨著談話的推薦，阿梅利亞在瓦尼塔斯心中的形象逐漸改變了。她就像會讓巨物恐懼癥感到生理不適的愛情丘比特，圣光普照，讓瓦尼塔斯在敬佩她的同時也感到危險。

　　再這么說下去，說不定真話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還有什么想問的嗎，瓦尼塔斯？”

　　可能是濾鏡導致，阿梅利亞的表情帶著一絲神性。

　　當然，阿梅利亞在戀愛方面沒有瓦尼塔斯心里那么神，只是對比別扭的瓦尼塔斯顯得很神而已。不過這個家伙已經完全在他懵懂無知的問題下迷失了自我，沒錯，這個女人已經飄了，以后說不定會經常自告奮勇做別人戀愛咨詢的對象吧。

　　“沒有了。”

　　瓦尼塔斯毫不猶豫地給正在興頭上的阿梅利亞潑了冷水，打擊來的太快，她不受控制地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人的聲音，巴黎的早晨逐漸變得活躍起來，于是有更多的人進入了食堂。

　　瓦尼塔斯端起餐盤，看來是準備走了，于是阿梅利亞也準備起身，這個時候他卻意料之外地再次開口了，表情看起來是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下次還可以問你嗎？”

　　阿梅利亞露出有些意外的笑容：“當然可以，隨時歡迎找我做戀愛咨詢，瓦尼塔斯先生。”

　　能幫上忙真的很開心，畢竟作為患者，自己已經欠了醫生一輩子都換不清的人情了。

　　“……希望你們幸福。”

　　“……你剛才有在說什么嗎？”

　　“不，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