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似乎與人間并無無差，但只有到了晚上，它作為“異界”那與眾不同的魅力才完全顯現出來。

　　吸血鬼的都市宛如溺于深海之底，某個固定的時間來臨，魚類仿佛尋覓獵物般亮起微弱的燈光，然后一點點匯聚，越來越明亮，宛如月亮。

　　這光幾乎要被黑夜吞沒，卻又頑強地閃爍。住民們笑著吵著，無數嘈雜的談話從各類商鋪中飄出來，織出密不透風的歡愉享樂。

　　“真是美妙的景色。”

　　你像是感嘆般喃喃，瓦尼塔斯跟隨你的目光，好像是在眺望遠方，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他平靜又淡然，像海灘邊唯一一捧沒被浸透的沙。

　　“我還以為你對于這樣的場景已經司空見慣了。”

　　一時間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于是反手扣住他的手，蒙混過關：“正如就算我天天見到你也總能發現不同的美妙之處——親愛的，雖然這景色不如你。”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但是當你把愛意說出口時，就已經做好了被甩開手也要握上去的覺悟。

　　可是他沒有，掛在瓦尼塔斯臉上的，是無比輕佻的笑。

　　瓦尼塔斯像是炫耀般把你們牽在一起的手抬高，然后相當莊重緩慢地十指相扣。你被他的動作所吸引，結果就是被他突然湊過來的臉嚇了一跳。

　　“這樣看夠了嗎？”

　　“不夠。”

　　他似乎是被你斬釘截鐵的回答愉悅到了，連眼角都笑出了點點淚花：“調情時間結束，我們走吧。”

　　“去哪？”

　　“去人最多的地方，這樣你就看不到我的臉了。”

　　雖然這么說著，但拉著你走的瓦尼塔斯還是回頭了。

　　那是很久都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的表情，像是露娜還在的時候，他極少時會露出的孩子般開心的表情。

　　他很快就轉過頭去，只留給你一個后腦勺。但看著那樣的瓦尼塔斯，你莫名其妙有一種想開口叫住他的沖動。

　　左拐右拐，你們來到了陌生的地方。

　　這里處處散落著古典精致的雕塑和噴泉，幾乎要把華麗兩個字塞到人眼里，現在開始，腳下的地磚都泛著微弱奇妙的紅。

　　被裁剪整齊的法國薔薇纏繞著卡羅萊納茉莉，混雜出少女體香般自然的氣息，讓你頭暈目眩。

　　當瓦尼塔斯想好好做時，他無疑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導游：“這里是16年前由薩德家族建成的【尖晶石花園】，大概是熱衷于享樂的貴族大人看杜伊勒里花園不爽模仿著建造的，現在是吸血鬼情侶最愛的地方。”

　　你捂住腦袋，笑著把不適晃出去：“這可真是，四溢的荷爾蒙都要讓我頭暈了。”

　　花園人確實很多，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情侶。皮膚與皮膚接觸的熱氣、布料與布料摩擦的聲音不絕于耳，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卷到這氛圍里，學著周圍的吸血鬼把獠牙刺入戀人的肌膚內里。

　　于是為了避免走散，你們重新牽起了手，瓦尼塔斯吝嗇般勾住你的一點指尖，但那點指尖卻是與他十指相扣的，讓人搞不明白他的心情。

　　走在人群中，或許是那些貫穿著愛意的聲音讓人心跳加速般，你的心臟開始極速地跳了起來。帶了點竊喜的快樂、不純的怯懦，啊，四周都是紅月的吸血鬼。

　　他們在這里毫不在意地相擁，毫不擔憂地享受，卻不知道這里混入了兩個異物——好像是私自闖入廢棄宅邸的小孩般，你變得躍躍欲試起來。

　　但你壓抑著自己的心情，打算先試探一下。

　　“瓦尼塔斯，你帶我到這里是只是想讓我欣賞鮮花和雕塑嗎？”

　　“當然是為了讓你這個戀愛腦看一些你最喜歡的情節。”

　　“是嗎——我還以為你是想吻我呢，和周圍那些人一樣，”你沒給瓦尼塔斯回答這個問題的機會，再接再厲打出直球，“我想吻你，那你喜歡我嗎，瓦尼塔斯？”

　　高懸于天空的紅月沉默地照耀著，讓冰冷漆黑的黑夜都染上溫和柔軟的淡紅。

　　那雙如同淺海般的眼睛因為喬裝也和那黑夜一樣，泛著月光映下的淡紅。

　　你想把話再問一遍，但被布料包裹的手指輕輕阻止了你。

　　他對你的話、你的感情似乎滿不在乎、毫無感觸，于是輕佻地撥開問題，答非所問。

　　“為我唱歌吧，阿佩倫斯。”

　　“我沒有樂器、沒有準備、沒熟客捧場——就在這里？”

　　他沒有回答，你也不理解他此刻的沉默與涼薄，不管是少年還是男子，眼中倒映的可能都只有一個愚人。

　　但你還是會為他歌唱，因為你希望你所愛的人之后眼中倒映的不光只有你追逐他的樣子，還有那在光所照耀的地方，為他歌唱的聲音。

　　你吞下了你的疑問，感到一種挑戰。

　　自稱全巴黎最優秀的街頭藝人能不能讓這尖晶石花園中的旅客停留，還有——能不能讓瓦尼塔斯的目光追隨著你。

　　“好。”

　　你思考的時間很短，說出來瓦尼塔斯意料之外的答案。你得意于像現在這樣，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你。

　　“瓦尼塔斯，我會為你歌唱，就在這里——”

　　你毫不猶豫地向前走，穿過吸血鬼的人潮，抵達那花園中央最大的噴泉。中心水柱驟然升起，濺出破碎的水花。

　　高昂的女聲如同劃破嘈雜夜晚的刀刃，寧靜鋒利，猝不及防地在花園中響起。情侶的目光被吸引而來，路過人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

　　站在噴泉面前的女性被無數各種各樣的目光關注著，但女性為自身的歌聲自豪，對于這唐突的行為也毫無羞澀致歉之意。

　　為我停留。

　　為我駐足。

　　看著我。

　　注視我。

　　愛上我。

　　——哪怕即興演出永遠結束。

　　不容分說的，從女性色彩夢幻的瞳孔里迸發出的強烈感情。那眼神幾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同鷹抓住了野兔的后頸，即便到來的會是撕咬扯碎，但路人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就像被危險事物吸引的冒險家，在神秘的重壓下捕捉到了那足夠勝過一切都美景。

　　于是氛圍逆轉了，人們在壓力下快樂愈發放縱，伴隨著美妙的歌聲享樂。

　　有人為她遞上樂器，于是她的手里多了手搖風琴，有人為她獻上鮮花，于是她的身邊有無數柔軟圍繞。漸漸地，有其他街頭藝人加入其中，不少戀人相視一笑，在悠揚的音樂下隨性地跳起舞來。

　　瓦尼塔斯在人潮中煢煢獨立。

　　你慢慢把這次街頭演出的重心從自己這里轉移，漸漸停止了歌唱，無視少數有暇關注你的疑惑目光。

　　你把手提風琴塞回它的主人那里，頭也不回地向瓦尼塔斯跑去。

　　你跑得很快又不提裙擺，結果自然是摔倒，但你毫不擔心，因為你覺得瓦尼塔斯會接住你的。

　　他沒有想到你會突然跑過來，大概也沒有想到你會摔倒，因為他現在臉上一副驚愕的表情。

　　可瓦尼塔斯還是接住你了，他現在抱著你，你靠在他的身體上，腰被瓦尼塔斯的手臂抱住。這個尖晶石花園里隨便找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和你們現在根本沒什么兩樣。

　　你趁他還沒有把你放下來，在他臉上狠狠吧唧了一口。

　　“瓦尼塔斯，”你在他耳邊輕語，“你是「混沌（我）」所愛之人。”

　　花園的聲音都仿佛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定格了。直到中心水柱再次升起，水花濺起。

　　瓦尼塔斯露出了帶著狡黠和勝券在握混雜的表情。

　　“我知道——”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我是被「混沌（你）」所愛之人。”

　　瓦尼塔斯把你放了下來，但你的手還交叉著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也還緊緊抱著你的腰。

　　你們無言地對視良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湊近對方，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

　　柔軟的、溫暖的、糾纏的、相擁的，這個極度甜美的吻幾乎讓人神魂顛倒。你的腦袋暈乎乎的，臉上不自覺鋪滿了大片大片的紅暈。大量泛起的喜悅猶如池沼，讓你嘴角不自覺掛著笑。

　　瓦尼塔斯臉上也泛著笑意，那是你幾乎從未見過的表情，不帶虛情假意與嘲諷，像是真正戀人對戀人會露出的表情。

　　“阿佩倫斯，我們逃走吧？”

　　“好。”

　　于是你們逃了，跑得狼狽又肆意，仿佛是急著趁夜色私奔的情人。你們毫無形象地站在街角大喘氣、取笑對方，然后又手拉著手去尋找人少的地方。

　　你們隨便地走近了一家裝修簡約的咖啡店，濃郁的咖啡香氣伴隨著開門的縫隙撲面而來。現在店里的人很少，除了你們以外就只有兩三桌客人。

　　店主在前臺慢悠悠地算賬，注意到你們來才放下手中的事拿著菜單走過來。

　　你坦率說出了自己的困惑：“這里沒有服務員嗎？”

　　“都出去了，”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畢竟現在尖晶石花園很熱鬧。”

　　真是自由的店鋪啊。

　　這么感慨著，你點了愛爾蘭咖啡，瓦尼塔斯則在菜單上隨便勾了個黑咖啡。這位醫生似乎對你們接下來的夜晚沒有打算說什么，或許他覺得偶爾晝夜顛倒也不錯。

　　關上門，似乎這里就和外界隔絕了，喧鬧的夜晚在這里仿佛不存在。只能聽到鄰座好像在分享什么刺激事的小聲議論和咖啡制作過程中產生的聲響。

　　瓦尼塔斯拖著下巴眨著眼睛，沉默地盯著你。

　　你也學他沉默地注視，最后是瓦尼塔斯率先敗下陣來。他笑著對你擺手：“現在腦子不太清楚，我去洗下臉。”

　　你點頭表示同意，于是瓦尼塔斯起身去前臺和店主交談了一會，隨后便消失在了過道里。等他回來的時候，你發現瓦尼塔斯額前的發絲和領子都濕噠噠的，他爽快地把外套脫了下來，撩起自己的劉海。

　　……什么洗把臉，這是把自己整個腦袋都浸到水桶里去了吧。

　　你剛準備說話就被店主打斷了，這位看上去很有格調的中年男性把銀色托盤上的咖啡放到你們桌上。

　　“你們的咖啡。”

　　說完，還對你們笑了一下，大概是出于年長者對小情侶的關愛還附贈了一小碟馬卡龍。你道了謝，打算待會結賬多給點小費。

　　但是你的注意力還是在瓦尼塔斯身上，想仔細觀察一下他打濕的狀況悄悄轉過頭去，眼神卻正好和瓦尼塔斯看你的眼神撞上了。

　　你們心照不宣地同時撇開腦袋，端起自己眼前的咖啡喝一口掩飾尷——不對，這味不對啊。

　　你把咖啡杯放了下來，看著心不在焉喝了好幾口的瓦尼塔斯終于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那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如同街頭魔術表演。男性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眼皮艱難地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在說出之前噗通一下倒下去，讓你瞠目結舌。

　　你嘗試性戳了他兩下。

　　“瓦尼塔斯？”

　　你又拍拍他的腦袋。

　　“瓦尼塔斯？”

　　你第一時間懷疑咖啡里是不是下了毒，但你后后知后覺地想到一件事。瓦尼塔斯和你不小心喝成了對方的咖啡，而你點的愛爾蘭咖啡里是含酒精的。

　　你花了好一會接受今天的約會就到此為止的慘痛事實，先去吧臺結了賬。店主驚訝于你們這么快就結束了，你只好給他解釋：“他不小心喝成了我的咖啡，而他有點過于——不勝酒力。”

　　店主爽快接受了小費，聞言露出了“這個男人就是遜啦”的表情，于是你為了瓦尼塔斯的臉面著想把他背了起來，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的臉了。

　　異界巴黎畢竟四處都是上位吸血鬼們的眼線，短暫地安心享樂還可以，在這里過夜還是讓人有點不太安心。

　　“把我……放下來。”

　　瓦尼塔斯微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溫熱的氣息吐在你的耳朵四周。看來還沒有因為醉酒完全昏過去，是啊，因為含酒精飲料而完全昏死也太不可思議了，即便對方是瓦尼塔斯。

　　“不可以，”你輕聲說，“瓦尼塔斯現在連說話都有勉強吧，如果不喜歡背的話換成抱如何？”

　　瓦尼塔斯不出聲了，于是你一路背著瓦尼塔斯來到了自己的房子，當然是就近挑選了離異界入口最近的那個。

　　你把瓦尼塔斯放在床上，想著這種情況應該不需要醒酒步驟準備起身去開燈，但是瓦尼塔斯卻阻止了你。他很松地抓著一點你的衣角，因為酒精，神經和話語都酥麻無比：“不要開燈。”

　　你聽從了他的請求，因為夜晚而一片黑暗的房間里只有從狹小窗戶里照進來的月光。床鋪很松軟，瓦尼塔斯閉眼調整著呼吸。

　　在這樣的亮度下，你似乎都無法看清瓦尼塔斯臉上真正的表情。于是你選擇坐在了他身邊，床陷下去兩塊。

　　你凝望著狹小窗外的月亮，好像囚人遙望飛鳥那樣，你們被關在名為命運與悲劇的混沌盒子里，無法思考，只有同時凝望著那蒼月時才能感到一絲希望。

　　瓦尼塔斯的呼吸接近平穩，然后不再出聲了，你想他大概是睡著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你的內心因為碰撞的思緒而焦躁起來。

　　今天瓦尼塔斯算是和你正式在一起了嗎，但其實是僅限“為你犒勞”的一日的惡作劇也說不定，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好。

　　事到如今，當時的自信狂妄蕩然無存，你反倒打退堂鼓了。

　　瓦尼塔斯不可能喜歡自己吧，太奇妙了……這么愚蠢丑陋、拙劣模仿人類的非人之物。

　　如此自私自利，只是為了宣揚內心“喜歡”的感情就去不斷糾纏、做出各種各樣的可笑愚行，那些行為在他看來，無論何時都可笑無比吧。

　　不知不覺，眼淚已經從眼角留下。你看著熟睡中的瓦尼塔斯，吞了口唾沫。

　　但是即便自己只是這樣的貨色，也想靠近你——

　　你想在瓦尼塔斯的額頭上烙下一吻，但是瓦尼塔斯卻猛然睜開了眼睛，猝不及防的發展讓你呆住了。

　　保持著撐在他身上的姿勢，眼淚就那樣掉落在他的臉上。你想笑起來，最后殘留在他眼中的，卻是不成器的怪異表情。

　　你想打哈哈繞過去，趕緊回到坐在他旁邊的姿勢，自我厭惡在此刻達到巔峰：“抱歉瓦尼塔斯，我剛才……很惡心吧。”

　　你聽見男性平穩的呼吸，做好了以滿不在乎的笑容迎接惡語的準備。

　　但是，瓦尼塔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疊在了你的手上，他現在聽起來很虛弱，還有些咬字不清：“……你喜歡我嗎？”

　　“……嗯。”

　　瓦尼塔斯讓自己的腦袋陷到被子里，他的表情看起來像在嘲笑什么，眼睛卻什么都沒有看，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也在逞強。

　　你默默把身體轉向他，發現瓦尼塔斯臉上還帶著一點因為酒精殘余的紅暈。他閉上眼睛，好像是放棄了什么。

　　“……啊啊，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喜歡我。”

　　你愣住了，但你覺得自己這時必須要說些什么，于是你問了那個一直以來問了很多很多遍的問題。

　　“那瓦尼塔斯呢，你喜歡我嗎？”

　　“嗯——我非常……喜歡你。”

　　即便此刻是酒精作用的幻覺也好，也讓你多做一會夢吧。

　　你放棄了用理性支撐自己，撲倒瓦尼塔斯身上。如此鮮活跳動著的，兩個人重疊的心臟與感情，即便這是一本未來只有死亡、離別、希望的故事，此刻美好的愛戀也仿佛能永遠殘留下閃光的星屑。

　　那星屑是否永遠會在對方的胸膛中起舞呢，兩個人誰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在真切地與愛人相擁。

　　瓦尼塔斯再次與你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