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二年的夏天,化名真島芳樹的園藝師來到了華族子爵野宮宅邸的大門前。
那是一個外貌清秀的青年,一雙侍弄花草的手柔軟而干凈,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無害的草木氣息。盡管年紀還十分輕,卻擁有著極為出色的園藝技巧。
——據小道消息,還是野宮子爵特意從別的宅邸挖來的。
化名真島芳樹的青年像是一束和煦的陽光,當那張臉從鴨舌帽的陰影下顯露出來時就令等候在門前的女傭紅了臉。
她在青年禮貌的微笑中羞赧慌張的跑去通知藤田管家。
核對完身份和信件,真島就被引領著順利踏入了宅邸。附著在他鞋底的陰影隨著他的腳步一起滲入了這間宅邸。
沒人知道這小小的園藝師將給這里帶來怎樣的傾覆和災難。
歐式的洋房,青翠的草木,有致的假山,石子的小徑……這所宅邸的照片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放在了真島的桌案上并印刻在了他的夢里,令他魂牽夢縈,令他輾轉反側。
無數次,他設想著這棟宅邸化為火海的模樣,設計著這宅邸中人的千百種死法像是舞臺劇一樣一個接一個,并靠著這些捱過一段段艱難的歲月。
十年前啊,也是這么一個夏天。面目猙獰的野宮子爵持刀闖入了他的家里,將他養父母一家殘忍殺害,連沖他吠叫的家犬也沒有放過。
真島被野宮子爵從背后砍了一刀,卻在養父母的拼死掩護下僥幸活了下來。
然而活下來的他卻從親生父親口中聽聞了更為殘酷和作嘔的真相。過去的他在那一刻徹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
等同于死去一次的□□無論做什么也不會再感到恐懼羞恥以及罪惡。從那一刻起,他便發誓要不擇手段的復仇。
從日本的暗巷輾轉到混亂的上海。多年來他以復仇為食,裹著黑暗一步步上爬,最終掌握了龐大的鴉片組織成為了為人畏懼的大人物。
作為站在了權力的至高處的灰色帝王,他完全靠動動手指就可以將他們趕盡殺絕。
而他卻并不想讓他們這么痛快的死去。
為了這場醞釀了十年的復仇大劇,真島從兩年前能騰出手開始便精心布置起來。
他跟著一位園藝師學習了相當一段時間的園藝,然后順理成章的以被高價挖來的園藝師身份順利的潛伏進了這座宅邸。
盡管詳細的資料真島早已掌握,但真島仍是想近距離的觀察一番,根據具體的情況詳細布置。畢竟這里將成為他精心布置的舞臺,就連一草一木也將為他所修。
——要修成最美麗的墓場。
誘人的藍圖讓真島的步伐變得輕快起來。
他跟著一板一眼的混血管家身后,光明正大的覲見了屋子的男女主人——那個毀了他一生的惡魔和那個作為元兇的生母。
這早有預謀的一切進展的異常的順利,就連真島自己也在表象上也平和的不可思議。
他打量著兩位主人,第一次近距離的認識他們。
他素未謀面的生母美麗而傲慢,僅僅掃了一眼便草草的認下了新來園藝師的臉,很快便打發了他這個屬于庭院的下人。
而站在生母身旁的那個殺人惡魔則有著一張和藹可親的臉,與這十年來反復出現在他夢境中的猙獰扭曲的臉截然不同。
而他同樣沒能將他認出來,在一旁和跟妻子有說有笑。
——也是,畢竟有誰能想到死人會從地獄里爬回來呢?
低頭行禮的真島巧妙地遮掩了眼中的晦暗。他恭敬的稱呼他們為“老爺”,“太太”。
一切都走在他預設的軌道上,相信不用一年他便能將他們悉數解決。
不用一年。真島那時就是這么想的。
他哼著歌朝著有些吵鬧的小池塘走去。依照太太的吩咐去和小姐們打招呼。
直到遇見小姐們的前一刻,他都是如此的篤定。
*****
野宮家一共有兩位小姐。
大小姐叫百合子,今年十二歲。小小姐叫葵子,今年七歲。繼承了公家和武家血脈的姐妹倆都有著一副好相貌。
不同于一般深閨里整日喝茶彈琴的華族小姐,大小姐百合子相當的活潑好動,上得了樹木下得了池塘。有時甚至讓人懷疑她是否生錯了性別。
而小小姐葵子則因為開春的時候生了場大病,要柔弱安靜得多。
姐妹倆早就被告知今天會有新的園藝師來接替茂吉先生的位置。本以為會是位和茂吉先生年齡相仿的伯伯,沒想到卻是位十分清秀的年輕人。
新來的園藝師是在百合子替女傭從池塘里撿手帕的時候出現的。
百合子這不合常理的大膽行為顯然驚到了這位新來的園藝師。為了制止對方危險的行為,他顧不得太多便匆匆脫了鞋襪踏入了池塘里。從湖中心撿起手帕的同時也把百合子拉回了岸。
“初次見面呢,你是新來的人嗎?”
“我是新來的園藝師,敝姓真島。還請小姐們多多指教。”
葵子站在姐姐的身側聽著兩人的對話。
她握著姐姐還濕著水的手,好奇地打量著那位叫做真島的園藝師。
百合子因為卷著裙擺到沒有弄濕多少。反觀新來的園藝師,因為動作匆忙不但褲腿濕了大半,上半身也沾染了水漬,整個人都透著種濕漉漉的狼狽。
雖說現在是夏天但池水仍然十分寒冷,當風吹過的時候更是難耐。可新來的園藝師仍在毫無自覺的在和姐姐對話。
葵子看著剔透的水珠從他的發梢緩慢滑落將肩膀浸成了點點的深色,心里十分著急。
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遞上份手帕。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您知會我去就好,我隨時都待在庭院里。”
正說著呢,真島忽然從余光里瞥見有什么白色物體在緩慢靠近。他下意識的警惕望去,發現是一旁葵子正拿著一條的手帕慢慢湊近。
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女孩像是做壞事被抓包了一樣直接就跑。將大半個身體都躲在了姐姐的身后,只探出半張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那模樣讓真島聯想到毛茸茸的小動物。
“要大方點啊葵子!不能這么害羞!”
看見妹妹一副要把自己當墻擋的樣子,百合子可是一點都不配合。以一般大家閨秀做不出的豪舉,她將葵子從身后拔河到了身前,結果被葵子敏捷的躲到了懷里。
葵子的雙手緊緊地抱著她的腰帶,一副埋頭不起的鴕鳥樣讓百合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樣明媚的笑容讓真島一時有些愣憧。
百合子一時沒能把葵子哄得轉過身。又因為對方扒著自己的腰帶也不好把人硬拉開,便沖著真島露出了一個歉意的微笑。
“十分抱歉,葵子她太怕生了。”
“不會。小小姐很可愛。”
百合子的笑容燦爛而讓人貪戀,讓真島隱約感到了一種萬劫不復的危機感。殘存的理智令他想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兩位小姐沒有事情的話我就先告退了。”
“真島要走了哦,葵子不和人家說再見嗎?”
百合子沒有立刻答復真島,而是特意對著葵子耳邊又說了一遍。
果然,葵子聞言有所松動。
百合子則趁著這個機會將妹妹整個人翻了個面把她轉向了真島。
葵子觸不及防的被姐姐翻了個面。
驟遭“背叛”的葵子先是一臉的茫然無措,在和真島視線相接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陽光毫無遮擋的落在了她的臉上,那份光亮和熱度讓她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但因為無路可退,她最后在姐姐的眼神鼓勵下猶猶豫豫的把帕子遞給了真島。
“你的頭發在滴水。”
葵子錯開了視線。她聲音小小的還摻雜著點點沮喪。因為被風吹了半天,真島現在的頭發已經不滴水了。
真島很輕易就看出葵子手中的那方帕子是從法國漂洋過海來的高級貨,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美麗蝴蝶,仿佛隨時都會飛起來一樣。
他本想拒絕的,因為這對于家仆和主人來說有些過界。但葵子期待又忐忑的模樣讓他沒法將拒絕立刻說出口。
那抹方帕被風吹成了小小的白色旗幟。既像和平的象征又像無聲的投降。
真島接過了帕子。那輕飄飄的帕子竟讓他感到了些分量。
“做得很好哦葵子!”
百合子用一副哄孩子的語氣夸張的鼓了鼓掌,繼續引導道。
“葵子和真島以后就是朋友了。新朋友見面應該說什么呢?”
有了帕子做鋪墊,葵子總算鼓起勇氣和真島大方對視起來。
她望著真島,然后像是朵小太陽花一樣慢慢露出了一個羞澀卻可愛的笑容。
“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稚嫩的童聲在那一天下午都縈繞在真島的耳邊。直到告退回到了傭人房。真島仍有些心不在焉。
真難想象啊,那樣的惡魔居然會有這樣的兩個女兒。
活潑健康,純真可愛。
難怪會是那樣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容。想必每一天都很快樂吧?
這么想著,真島心中不免溢出著憎惡的污泥。卻還來不及泛濫就被小姐們的音容笑貌所驅逐到了思想的邊境。
那一天,真島難得忘記了那么一會兒關于復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