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活潑好動,并不是傳統中的那種大小姐。這點真島早就知道。但當他從工作的間隙中抬起頭時,還是差點把剪子掉到了地上。
——透過花草的縫隙,他看見百合子正坐在十來米開外的高樹上頂端,雙腳一晃一晃十分悠哉。
百合子的“野丫頭”威名真島這幾日深有體會。雖說讓他一時有些吃驚,卻不至于難以接受。他幾乎是同時更新了自己對百合子的認知庫。
看那熟練的動作就知道百合子的爬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真島沒打算去管。或者說他沒打算特意走過去叮囑一句。
雖然完全可以借著還帕子為由走一遭,但真島幾乎是瞬間就否決了這個想法。
他并不想表現的太過關注,至少不能表現在明面上——他超出常規的關注已經令他自己非常難受了。
這么一會走神的功夫百合子就從樹上不見了。真島不受控制的搜尋著,發現百合子已經站在了地上。在朝著一個方向說了幾句話后她又瀟灑的卷起裙擺再度爬上了樹,靈巧的像只猴子一樣。
沒人會對著空氣說話。真島稍稍錯開一步,果然看見了先前被花草遮掩住的葵子。
——原來是在教小小姐爬樹啊。
毫無疑問,這是十分美麗的一幅場景,但真島卻沒有多看。他殘忍的將自己的視線拉扯了回來,繼續修剪手中的草木。
清脆的聲音隱隱飄來。他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盡著自己最大的毅力,努力抗拒著一切。
*****
“葵子,看清楚了,踩著這里,然后這樣——”
百合子放慢動作解說著,穩穩的爬上了樹。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爬上樹了,面對妹妹時的百合子一直很有耐心。
野丫頭一樣的百合子和柔弱的女傭玩不到一起,又不想柔弱的妹妹被女傭們包在一起顯得更柔弱,故而總是把妹妹帶在身邊一起玩耍。
小女孩屋子里的游戲早已滿足不了愛動的百合子了。比起規矩繁多的野宮宅邸她更喜歡在庭院里玩耍。
葵子也很愿意跟著姐姐玩,熱的滿頭大汗也沒有怨言。但百合子顯然不能坐視不管。
庭院里的陽光充沛得很,但百合子卻不太想折返宅中避暑。樹上不但十分涼爽還視野開闊,是舒暢心情的不二之選。在不回宅邸的情況下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母親繁子并不允許百合子爬樹,這種行為一旦被發現必會挨上一頓訓斥。但繁子很少會出現在庭院里,故而在甩掉女傭不用擔心有人打小報告后,百合子便起了教妹妹爬樹的心思。
在這樣一處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庭院里,多一項技能就等于多了一種甚至好幾種消遣。百合子希望妹妹能開開心心充滿活力,私心希望妹妹能和自己一起當個滿庭院瘋跑的野丫頭。
留給她們的時間并不多。百合子也不可能沒完沒了的去做示范。于是在第三次下樹理論知識和心理準備都進行的差不多了后,大野丫頭就開始帶著小野丫頭實踐爬樹了!
“該你咯,葵子!”
開始爬樹前,百合子習慣性的把葵子和自己的鞋并排藏在了邊上的灌木叢里。然后扶著妹妹,開始手把手的教爬樹。
百合子小時候是踩著竹馬秀雄學會的爬樹——那是新華族尾崎家的少爺,兩人以前總在庭院里玩耍。但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秀雄漸漸不再來了。
所幸那個時候百合子已經學會了獨自爬樹。
“腳要踩在這里,雙手抱穩。”
借助著過去的經驗,百合子讓妹妹踩著自己的肩膀往上爬,并時刻確保她姿勢正確。
“不要怕,姐姐會在下面接著你的!”
葵子是踩著姐姐的肩膀搖搖晃晃上樹的。
第一次爬樹的葵子顯然十分緊張。她牢記著姐姐的指導,一點點爬到了適合倚靠的高處。
——好高。
這棵對百合子來說也有些高度的樹木,在七歲的葵子眼中根本就是參天巨樹。她忐忑不安的坐在樹枝的分叉上,目光穿過自己懸空的雙腳看向樹下的姐姐。
——連姐姐也變得好小。
葵子很少能從這樣的角度去俯視姐姐。
她感到陌生的同時失去了不少安全感。
身后的樹干太粗壯她抱不住,光靠著總覺得會隨時會被風吹下去??尤滩蛔「┫律?,想要保住身下的樹枝。
“百合子,你們在這嗎?”
百合子正準備上樹呢,卻忽而聽見了由遠及近的不妙聲音。
被母親發現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急忙放好裙擺穿好鞋,又把妹妹的鞋往灌木叢的深處推了推。剛跑出樹下沒幾步,母親繁子就從小徑里走了出來。
“你這孩子。瘋起來連女傭都找不到你。”
繁子忍不住皺起眉頭。在只看到百合子的時候顯然有些有意外。
“葵子呢?”
百合子沒說話。因為怕暴露妹妹她沒敢往樹上看。
誤打誤撞的,葵子今天恰巧穿了一身青翠的和服,又因為人小勉強被樹葉掩住了。繁子的余光晃過葵子,卻沒看到她。
——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繁子根本想不到葵子上了樹。不然此時她早已尖叫了起來。
“算了,不在就不在吧?!?br /> 繁子草草的掃了一眼,并沒有非要把葵子找出來的意思。那神色與其說是惱怒于小女兒的亂跑,倒不如說在慶幸小女兒的不在場,從而不必讓她在決定間為難。
“家里來客人,百合子你同我去露個臉?!?br />
百合子此時卻不太想順從母親的意愿。
她忍不住要往樹上看去,卻又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可是有哥哥在場就夠了吧,母親,我能不能不去……”
“將客人晾在一邊連聲招呼都不打的自己玩耍?”百合子的不懂事讓繁子不禁提高了聲音“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了,百合子你怎么還能有這樣失禮的想法?”
話說到這里百合子便沒了退路。她只好跟著母親離開了庭院去招待客人。
只希望能早點回來。
直到姐姐和母親的腳步聲遠去,葵子才睜開眼睛。
此時樹下空無一人,風吹著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
她感到了害怕。
正如百合子不想母親發現葵子,從而導致葵子被訓斥一樣,葵子也不希望自己爬樹的事情被母親發現從而導致姐姐挨訓。
繁子突然出現的時候,葵子一時情急貼在了身下的樹枝上,從而被遮掩在了樹影里。
但趴下容易坐起來難??硬桓宜砷_緊抱的樹枝直起身子,也不能大聲叫喊吸引仆從把自己放下來……她所能做的只有再度牢牢抱住身下的樹枝。
整個人再度與樹影融為一體的同時,葵子在心底祈禱著姐姐快點回來。
*****
真島頂著烈日在庭院忙碌著。工作了小半日,他總算把靠近宅邸的花草修剪完畢了。
沒有工作占據注意力,他的視線又忍不住朝百合子所在的地方移去。
今天的會客較為以往更為漫長。透過會客室的落地窗,真島至少有三次都發現百合子在試圖溜走。
百合子較為平時似乎更為躁動。在被繁子隱晦的訓斥后才總算安靜了一些,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望向庭院的方向。
縱然知道不是在望著自己,當視線擦過的瞬間,真島的心里不免還是漏了一拍。
他有些狼狽的垂下了眼睫。
「是想去庭院玩吧」
真島猜想著百合子的所想。
「畢竟會客就是如此虛偽客套又無聊的事情」
相比之下,沒有出現在會客室的葵子似乎是幸運的。但那不僅是因為年齡偏小而持有的特殊待遇,更是因為太太和老爺不太想讓葵子出現在人前——
今年開春的時候葵子生了場大病,險些夭折。雖然后來人是康復了,但據說腦子出了些問題。
子爵的千金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傻子——這顯然會成為華族間的丑聞。
野宮子爵保守了這個秘密,隱晦而陸續的請來幾位私人醫生,但診斷結果無不令他們失望。
這位小小姐心智大概永遠都不會增長了。
「真是可憐的幸運」
流下一滴鱷魚的眼淚,真島突然有些好奇葵子的去向。但這抹好奇只維持了短短一瞬便煙消云散了。
因為無論在哪兒葵子身旁必然都是有女傭看照的。這樣的話,在哪里又有什么區別的呢?
灼熱的太陽加速了真島體內的血液流動,不斷滾落的汗水讓他渾身黏膩。
甜膩的氣息又順著他的血管從皮膚的毛孔間滲透了出來,就像是熟透的果實落在地上的腐爛味道。
這味道使時刻刻提醒著他是一個怎樣從骨子里開始腐爛的家伙。
趁著那股腐爛的味道還沒有蔓延的太厲害,真島準備回傭人房沖個涼避一避這正烈的太陽。畢竟,像他這樣黑暗腐爛的生物在陽光下總有些無所遁形。
真島沿著樹蔭行走著。庭院里安安靜靜的沒什么人,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真島卻從這當中聽到了些奇怪的聲音。
他并沒有立刻意識到什么,直到在跨過矮矮的灌木叢時不小心踩到了一雙小巧的鞋子。
那樣小的鞋子,整個宅邸只有一個人能得穿下。
“小小姐?”
真島出聲詢問著。他掃視著四周的灌木卻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樹葉沙沙作響,摻雜著不太一樣的韻律。他若有所感的抬起頭,看見了跟隨著樹葉一起搖晃著的翠綠衣料。
好一會兒,他才在一片荒謬中反應過來那是葵子的衣擺。
——居然……在樹上?
“小小姐?!”
葵子已經不記得自己抱著身下的樹枝待了多久了。她的手腳早已僵掉了。
葵子害怕的時候總是閉著眼睛,幻想著姐姐的手溫柔的遮蔽在她的眼睛上擋住一切可怕的東西。
直到聽到有人在樹下叫自己,葵子才重新睜開了眼睛。
因為長時間用力的閉眼,葵子起初的視線十分模糊,只能看見樹下有一團東西在動呀動的朝她伸展著手臂。
是姐姐叫哥哥來找自己了嗎?葵子想到。
但等過了幾秒,當那輪廓漸漸清晰的時候,她卻發現樹下站著新來的園藝師真島芳樹。
葵子心頭的欣喜在這一刻褪去,漸漸升起了一種不同于恐高的心慌。
母親不準許爬樹這項活動的發生,而傭人們一旦發現便會向母親告發……
葵子別過了臉不去看真島,仿佛這樣對方也就看不見了自己。
“小小姐,您到底是在做什么??!快下來!”
葵子裝聾作啞的不配合讓樹下的真島有些煩躁。他本以為對方是被困在了樹上才好心出聲的,但現在這番似乎只能理解為沒玩盡興而不想下樹。
——真是任性的小孩子。
真島心中難得升起的一點憐憫直接消失了。但是既然出面了就得把戲做全。作為熱心善良的園藝師,他顯然不能對此放任不管。
“樹上太危險了,您快下來!”于是真島又一次勸道。
“要是被發現了會被太太責罵的!”
葵子不希望被責罵,也不想再呆在樹上。因為她不知道姐姐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在等待的過程中被路過的女傭尖叫著發現。
新來真島……和那些女傭似乎不太一樣。
他一直在守著她在跟她說話怕她掉下去,而不是第一時間跑去找太太或者藤田管家報告。
——似乎,是可以商量的?
樹與地面之間的高度讓葵子的睫毛有些顫抖,她盡量不去看地面,將注意力放在園藝師那張表情擔憂的臉上。
凝視陌生人的眼睛對葵子來說是需要莫大勇氣的。她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十分忐忑的開了口。
“你可不可以……不告訴母親?”
葵子發現,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對方似乎懵了一下。
“啊、啊,原來您是在擔心這個嗎。”
本以為對方終于想好要提什么條件才肯下樹的真島顯然有些應接不暇。他恍然大悟的撓了撓頭,爽朗的笑了起來。
“沒問題的。太太那里我不會多說一個字?!?br />
“真的?”
葵子有些意外。她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說服了真島。
“是真的。但小小姐您要是再不趕快下來,我可就很難保證不會被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了?!?br /> 真島打開手臂,一副就算小小姐您不小心失足了我也能隨時接住的模樣。
“快下來吧,小小姐。我會在下面接著的,不用怕?!?br />
但真島的笑容這一次并沒有起到什么鼓舞的作用,因為葵子根本沒來得及向姐姐學習下樹的方法。她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在對方的看護下從樹枝上直起身子,然后兩人隔著更遠的高度開始大眼瞪小眼。
“不然我還是去找把梯子把小小姐放下來吧?!?br />
最后還是真島先放棄了,因為他一直上仰的脖子開始發酸了。
真島并不指望葵子能夠自己下來。借梯子動靜太大,事已至此不可能不走漏風聲。
表示自己已經盡力的真島跟葵子解釋清楚后道了聲抱歉。
“那小小姐先在這里等我一下。”
“等等,真島?!?br /> 樹上的葵子叫住了他,她看起來就跟鳥兒一樣小。
“你之前說你能接住我是真的嗎?”
真島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他并沒有想到這個連從樹枝上爬起來都心驚膽戰的女孩會說出這番話來。
“當然是真的了。”
但他很快掩飾了自己的驚訝,對著樹上顫巍巍的葵子笑了起來。
“但小小姐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真島。”
真島本想看葵子為難的,但葵子的這句“相信”卻得來的極為輕易,迅速的就好像沒經過思考一樣。
若要類比,大概是和真島之前答應保密時一樣。
但真島深知兩者是不同的。前者是因為微不足道而答應的十分隨意,后者則是因為不知險惡而答應的一派天真。
像是猝不及防被人偷襲了要害,真島掛在嘴角的笑不自覺的收斂了起來。他望著樹上那個報復對象之一,緩緩地再次張開了手臂。
“既然如此,等我數完三二一您就跳下來吧。”
不給對方太多考慮的時間,他懷著種道不清的惡意對樹上的女孩開始了倒計時。
“三”
“二”
“一”
話音剛落,女孩便沉甸甸的落到了懷里,重力和慣性讓他后錯了一步。
“真島好厲害!”
因為信任,女孩的眼睛里并沒有太多的害怕。
“小小姐才厲害呢,居然真的就跳了下來。”
講道理,真島現在仍有些心跳過快。
“欸,不是數完三二一就跳嗎?”葵子表情疑惑。
“這倒是沒錯……”
真島嘆了口氣,不再糾結這個話題。
他順便將已經洗好的絲帕還了回去。
因為葵子手腳發軟,真島只好暫時先抱著她。
這樣子自然不能送到女傭身邊了,于是他對葵子說:“老爺那邊的會客應該還沒結束,小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
或許是因為害怕的余韻尚未平息,懷里的女孩對他仍有些依賴。她問:“我能和你呆在一起嗎?”
真島算了算時間,覺得宅邸那邊會客再長也該在一個小時內結束了。
“既然小小姐這么說,那我們就去傭人房喝點東西吧。不過我那里可沒有熱可可和餅干,只有茶水和一些粗糙的點心……小小姐不嫌棄吧?”
葵子搖搖頭。不熟悉的懷抱讓她新鮮又好奇。
從她有記憶起,大概只有哥哥姐姐和管家藤田,或者急于將她帶往某地的女傭抱過她。
真島一路上沒再說話,葵子便也沒有說話。
寂靜之中的五感十分清晰,她隱隱從對方輕薄的衣衫下嗅到一股混著汗水的甜味。
那種甜膩不是藤田管家那種因為常年在口袋里的放巧克力而散發出的糖果味,而是一種一時間讓葵子難以形容的氣息。
但還沒等葵子辨別出其中的熟悉,她就已經被眼前抵達的傭人房奪去了全部注意。
葵子以前沒有來過傭人房。她總是隔著遠遠的望著這排小木屋。
她看著真島推開了門,把她放在了椅子上,然后出去沏了一壺茶回來,接著又端來了一些水果回來。
獨自一人作為客人被人款待著還是頭一次??涌粗鎹u忙碌著,覺得一切都十分新鮮。
之后葵子在這里度過了一段寧靜的時光。等被真島告知姐姐來尋她的時候便飛快的跑了出去。
但在跑出幾步后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折返了回去。
她來到了傭人房外的窗邊,踮起腳張望著,發現真島那時正好坐在窗邊朝外看。
真島當然不是在為葵子用注目禮送行,她的突然出現更是擋住了真島的視線。
但葵子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她隔著窗對著窗內那張過分年輕的臉露出了一個禮貌又真誠笑容。
“謝謝你?!?br />
她說完便像只小鳥一樣歡快的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