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五年的春天,真島兌現了自己去年夏天的承諾。
三月微微轉暖的時候,他就帶著葵子一起開始在那片預留好的小空地上種向日葵。
真島選的那小塊地陽光充沛,土地因為某些原因也比較肥沃,大約四五天就有嫩綠的小芽陸續從土壤里鉆了出來。
而自從能看見嫩綠色的小芽后,葵子整個人就興奮的不得了。每天三次澆水都少不了她,簡直比真島這個園藝師還要積極。
澆花怎么說也是一項體力活,園藝師專用的大鐵壺本來就重,葵子若想將其拿起,一次就只能裝半壺水。考慮到效率和體力問題,真島專門做了一個小水壺給她。然后每天根據天氣陰晴跟她另作交代。
真島本以為勤勞的澆水的葵子已經把對于這片花田期待表現的淋漓盡致了,但他顯然低估了葵子所能做到的——老實說,看著一團藍色在雨幕中忽隱忽現還真是嚇了他一跳。
瞇起眼睛確認了那團藍色是小小姐和她的大雨傘后,真島習慣性的嘆了口氣。
這種情況不去看一看是不可能的。并不想被大雨天弄濕衣服的他只好走出了溫暖干燥的室內,拿起門邊放置的雨傘朝著門外那個被水汽所氤氳的世界走去。
厚厚的雨幕將世界變得一片花白,傾瀉在傘面的大量雨水讓雨傘變得有些沉重。沒走幾步就浸濕了他的衣擺。
這雨聲實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真島在葵子的身旁蹲下,才引得對方微微抬起傘面確認來者的面目。
“小小姐,您這是在做什么啊?”
真島雖然這么問著,但當他靠近葵子的時候已經得到了答案——葵子的傘下赫然罩著幾株嫩綠的苗苗。
這幅場景讓真島有些哭笑不得。向日葵耐旱耐澇,可以說是極容易種活的植物,完全沒有這么做的必要。
這大概是最尊貴的一批向日葵了吧,被子爵的千金紆尊降貴的撐著傘?
“這沒必要,小小姐。”
真島向葵子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皮膚相觸傳來的冰涼讓他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但他并沒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向日葵喜歡水,這樣的天氣正好讓他們洗個澡。”
“可是你不是說水澆太多不好的嗎。”
葵子回答的一派認真。她顯然記著自己被真島定了量的小水壺。
“啊,是不好。所以等雨停了后的兩天就不用去澆了。”
真島笑瞇瞇的說著。他一邊微微傾斜著自己的傘,一邊從葵子手中接過了對她而言有些吃力的大傘。
為了給盡量多的幼苗擋雨,這位小小姐大概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把傘。而打算撐起兩把傘的真島顯然進行的并不太順利。
兩把傘的交接處出現的短暫縫隙打濕了真島的衣服,衣服冰冷的黏著在皮膚上的感覺讓他感到些許的焦躁。
“只要根沒爛便能繼續存活下去……嘛,雖然說了您也不會明白,但是這種植物并不需要被如此精心對待。”
“快回去宅子里去吧,小小姐。找不到您的話,大小姐該擔心了。”
“可是、可是……”
葵子的聲音小小的。她好似妥協的低下了腦袋。
“母親和姐姐都以為我在房間里休息,所以一會回去,我一會回去也可以。”
她抬起頭,用請求的目光看向了真島。
“我想再多呆一會,可以嗎?”
真島立即反應過來,葵子還是在擔心這些幼苗。
那孩子大概還想著,能多停留一秒就能多幫它們擋一秒雨什么的。
「完全講不通道理的樣子啊……」
真島認為葵子完全沒聽懂他在講什么。
在他打算用更為淺顯易懂的方式重說一遍的時候,葵子先開口了。
“我想看看它們,想好好呵護它們,因為我期待它們……”
像是還在組織語言,葵子說的很慢很慢,語句的頓挫也有些奇怪。
真島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葵子還在回答他先前的那個“不需要進行對待”的問題。盡管那根本上不上問題,盡管他也沒有期待過他的回答。
——盡管,他甚至沒期待于她能聽明白多少。
“我喜歡它們。所以我想好好呵護它們。”
她葵子皺著眉頭又思考了幾秒,確定自己再說不出什么后便眼巴巴的望向真島。
她有些擔心自己沒說清楚,卻又覺得真島應該是能明白的。
真島確實明白,卻在明白的那一瞬間感到了種自己才能體會的恐慌。
那抹恐慌似乎是通過葵子的目光產地過來的,但真島卻明白那源自于自己的內心。
因為喜歡,所以想要呵護。
就像明白向日葵不會被淹死也想為其撐傘的葵子一樣,即便明白沒有姐姐的陪伴和來自親人的忽視并不會將葵子摧毀,真島卻仍忍不住給葵子一份超出主仆的關照。
——就像是,想要彌補葵子的血親所沒顧及到的空缺一樣。
我想讓你掛著笑容,整日無憂無慮。
我想陪在你身邊,為你解決一切可愛的小麻煩。
我想永遠珍視你保護你,讓你不被傷害。
我不想傷害你……
我不想傷害你……
這個想法出現的瞬間真島全身上下都響起了警報。一種幾乎凍結了血液的冰冷從身體內部開始蔓延。
復仇的火焰連同生存的意義被這驚心動魄的狂風壓的幾近熄滅。
啊,為什么。
百合子也好,葵子也好……
為什么會這樣……?
天似乎更黑了,沉悶的雷聲從極遠的方向傳來。
像是痙攣了一樣,他的手不禁開始發抖,滂沱的大雨打濕了他的肩膀。
濃重的陰云讓下午的庭院變得和夜晚無異。恐懼被喚醒了的葵子終于有了回去的意思。
她拉住了真島的袖子,可真島卻沒有立刻邁動腳步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真島?”
葵子有些疑惑的喊了一聲。微弱的幾近泯滅的光線讓她看不清真島的表情。
真島的袖子冰涼涼的幾乎被雨水濕透了。葵子踮起腳碰了碰他裸露在外的撐著傘的手背,發現對方體表的溫度與那袖子的冰冷不差分毫。
讓真島一個人撐兩把傘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自覺做錯了事的葵子想要要回自己的傘好好撐著,但真島并沒有把傘遞給她。
他仍撐著兩把傘,屬于葵子的傘準確的籠罩在她的頭頂上方,而他自己那邊的傘則因為不走心而傾斜的搖搖欲墜。
這一下子,他另一邊的袖子也濕了。
“真島……”
“嗯?”
面對葵子遲疑的出聲,真島發出了一個有些疑惑的鼻音。
似乎短暫的失去了對溫度的感知,他像是完全沒有察覺自己耳側的頭發都開始滴水了。在被葵子提醒了之后,被雨淋濕了大半的真島才笑哈哈的將傘撐正。
“嘛嘛,有小小姐這么精心呵護,今年秋天的時候,大概會多結一點的籽吧。”
被雨淋濕的真島說著和自己滴水的頭發所不相干的話,葵子卻聽出他是在繼續先前的對話。
這個發展令葵子有些驚奇。因為據她以往的經驗,沒有多少人會在長時間的停頓后繼續上一個話題而不是另起話題。而真島的反射弧似乎比她還要長上許多,因為他思考著如何回答的時間比她剛剛的還要長多了!
這么長的反射弧是會被人笑話的,但葵子不會笑話真島。
她開開心心的繼續了這個話題。
“籽?是葵花籽嗎?”
“沒錯……葵花籽可以榨油還可以做點心吃呢……海對面的一個國家會把籽烘干或者炒熟做成瓜子,很香的……”
真島有些輕的聲音在嘈雜的雨聲里變得模糊,這而葵子不得不豎起耳朵去聽。可即便如此,卻也聽得斷斷續續的。
但有些奇怪的,那種造成斷續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為聽漏了部分詞匯而導致的信息獲取不全,而是因為奇怪的停頓和句與句之間略長的間隙所造成的。
“真的嗎,我也想嘗嘗。”
“嗯,八月份收獲的時候,我會讓小小姐嘗到的。”
……
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聊著。雖然這嘈雜的大雨讓真島說話的方式變得奇怪了起來,但和平日里一樣,與真島的聊天總能勾起葵子對于未來的期待和幻想。
啪嗒。
有雨滴落在了葵子的手上。
現在正下著大雨,偶爾有雨滴濺落在身上并不稀奇——只是時不時被雨滴濺一下反而算是稀奇了。
不得不承認,真島撐傘的水平確實比葵子要好。
葵子不由自主的看了看真島。按照滴落的軌跡,這雨滴似乎是從真島被淋濕的頭發上滑落的。
但是……
啪嗒。
雨滴又一次地落在了葵子的手上,她下意識的收攏了五指。
經由指尖反饋給神經的訊息告訴她那并不是她的錯覺。
好奇怪啊。
雨滴溫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