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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嗎


  雖然沒再在那樣大的雨里來庭院了,但蒙蒙細雨的時候,葵子總喜歡撐著把傘,觀察著那片向日葵花田。
  葵子變得有些開始享受在雨中的感覺。

  撐著藍傘的女孩在細雨織成的簾幕里是種別樣的風景。而這種靜謐精致而美好的東西往往會吸引來一些與之相反的不速之客。
  當三郎的臉遙遙的出現(xiàn)在十米外的灌木叢后時,葵子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想要逃跑的沖動。

  那時五月份野宮家新錄用的傭人,和之前所有都傭人都不太一樣。
  從面相上來說,真的非常的……兇惡。
  他駝背,毛發(fā)濃密體味厚重,眼睛有一只似乎不太好,總是歪斜著直勾勾的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猥瑣和可怖。

  葵子從小就被教導不能以貌取人,所以她不應該刻意去躲避甚至畏懼厭惡這名高大貌丑的下人。
  可葵子做不到。她本能的厭惡著三郎。

  當三郎從十米開外的樹后遙遙朝她這邊望來的時候,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沉重起來。
  沒忍住的葵子逃掉了。

  因為三郎,雨中寧靜無人的向日葵被蒙上了一層暗沉沉的灰色。葵子每打算在雨天去哪里的時候都會先悄悄將窗簾拉開一條縫,向窗外悄悄探去。
  如果看見了某個虎背熊腰的影子,她就會立刻拉上窗簾縮在房間里,乖乖的哪都不去。

  為了避免碰見三郎,葵子莫名多了許多限制。但是她不可能因為三郎而永遠不靠近角落里的向日葵,也不可能因為三郎不再去拜訪真島——

  忘了說,真島和三郎的關系似乎很好。
  這讓葵子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葵子不喜歡三郎。如果真島也像姐姐百合子那樣不喜歡三郎,她還能小小的抱怨一下尋求庇護和安全感。但是真島和三郎似乎是好朋友,前段時間三郎剛來這個家的時候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葵子撞見過他們交頭接耳很多次。但每一次她都悄悄在旁邊看著,等三郎走了之后才跑出來找真島。

  葵子這種有意避著三郎的行為真島自然發(fā)現(xiàn)了。而每次發(fā)現(xiàn)葵子藏在角落里的時候,真島都會打發(fā)三郎先去干其他的事。

  “那,我的那個……”

  “晚上給你。”

  真島不耐的說著。他冷淡的看著這個有點犯毒癮的丑陋男人,這是他用鴉片收為己用的一枚棋子。

  三郎原本是天海鏡子那位夫人家的仆人,因為和其他仆人起了沖突捅了人而被開除失去了工作。真島用鴉片控制了他將他收為己用,并讓他以力氣大薪水低為賣點申請成為野宮家的新傭人

  三郎自然是通過了。他兇惡的樣貌和被開除的經(jīng)歷并沒有成為過多的阻礙,因為以野宮家如今的財政能力并沒有太多的選擇。三郎在他們眼中興許還是一個白撿的便宜。

  三郎就這么在野宮家扎根了下來,明面上做一些賣力氣的雜活。暗地里受真島驅(qū)使,在他請假離開野宮家的期間為他獲取情報。

  于真島,三郎的兇惡和猥瑣在他陰影之下都會變成怯懦和服從。至于三郎的長相……礙不礙眼根本無所謂。好控制,能起到棋子的作用就夠了。

  是的,那只是一個棋子。在真島眼里,這種被鴉片侵蝕的滿腦子只剩下欲望的懦弱家伙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他擺了擺手,驅(qū)趕那枚棋子離開了。

  果不其然,三郎前腳剛走,葵子就從灌木叢里跳了出來。也不知道等一等,稍稍做點掩飾。

  真島在心里嘆了口氣,配合著視而不見也是一項需要演技的疲勞行為。
  安靜的當著睜眼的瞎子,他若無其事的沖葵子笑瞇瞇地打起了招呼。

  轉(zhuǎn)眼間,他在這個家已經(jīng)快待滿三年了。當初說好的一年解決在如今看來是多么諷刺而可笑。
  百合子,葵子。面對這兩個報復對象,他一個一見鐘情,一個有了兄妹情誼。

  在無數(shù)次夜晚獨坐的間隙,他都在審視著自己那顆那疑似有所愈合的瘡孔內(nèi)心,然后冷靜又殘忍的用被復仇火舌舔舐過的利刃將那之上新長的嫩肉盡數(shù)剜去。

  剜去了多余嫩肉而重新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似乎與十多年來無異,卻又不同尋常的涌出了鮮紅的血。
  早該麻木的他竟然感到了痛苦。

  然而無論用仇恨的火焰和噩夢的寒冰將這顆心炙烤的多么焦炭又凍結(jié)的多么冷硬,在看到女孩笑顏的那一瞬間他仍是不爭氣的丟槍卸甲,化成了一團比棉花和云朵還要柔軟的東西。

  砰,砰。

  心跳聲無比的鮮活而又無比的欣喜,帶著針扎般疼痛的酥癢感從心臟上開始蔓延,猶如蟻噬一般。
  他知道,那些才被剜去的嫩肉又長出來了,就像春天的嫩芽和燒不盡的野草。

  砰,砰。

  多么罪過,又多么無能。
  卻仍忍不住滿心歡喜。
  真島為自己擁有這么一顆人類的柔軟心臟而感到痛恨。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趁著自己的復仇之心沒有被這笑容所徹底蠶食融化,他開始了著手布置,逼著自己一步步嚴密的執(zhí)行下去。

  可即便逼著自己做下去了,這過程仍舊太慢。
  他微笑著看著走近的葵子,低垂的眼睫掩蓋了眼中的苦澀。
  猶如在深淵邊徘徊。

  “真島……和三郎是很好的朋友嗎?”

  葵子最終忍不住問了。她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即便知道有些東西不該說,卻還是提及了。

  葵子知道自己不應該提及的三郎的,因為提及了就一定會產(chǎn)生與此相關的對話,而一旦進行了對話真島便能悉知她內(nèi)心的想法。
  果然,真島下一句便問了——

  “小小姐很討厭三郎嗎?”

  葵子有些泄氣,因為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在抱怨三郎,而她一開始并沒有打算這么做的。
  對朋友抱怨朋友的朋友是不道德的事情。雖然無法準確講出道德的定義,但葵子知道那是比母親還要威嚴的東西。
  而一旦觸犯了威嚴,就會承擔相應的惡果。

  可葵子確實討厭三郎。
  她一邊擔心著對真島說出“討厭真島的朋友”會迎來什么惡果,一邊卻又因為不會撒謊而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小心的觀察著真島的神情。

  好在真島看起來并沒有很生氣。他似乎并沒有感到被冒犯,或者因為維護同伴而漲紅了臉什么的。
  他看上去平靜極了,平靜的似乎認同了葵子的觀點。就像是平日那樣,只要事情無傷大雅他都不介意去附和葵子。

  ——這兩人真的是朋友嗎?
  葵子的疑惑幾乎寫在了臉上。
  真島上一句其實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于是又把那個問題重新問了一遍。

  “啊,是啊。我和三郎是朋友哦。”
  真島這一次爽快的承認了。
  “但說到要好嘛……比其他人或許好一些,但也沒覺得有多要好。”

  “沒有多要好的要好是什么樣的?”這句話繞來繞去的讓葵子難以理解。

  “沒多要好的要好啊,就是說……”
  真島嘆了口氣,試圖在腦海里搜羅出什么淺顯易懂又生動形象的比喻。
  日譯日有時候比破譯暗語還要令他費神。
  “就是說……嗯,大概就是小小姐和我這種吧?”

  “我們?”

  “啊,是的。就像我們一樣。”

  真島刻意模糊了“主仆之間”的這字眼。
  兩個人傭人產(chǎn)生了從屬關系是異常而可疑的,哪怕在葵子的面前,必要的謹慎真島還是有的。

  “雖然這么比喻有些冒犯,但這就像若要您只能在大小姐和在下之間二選一,您一定會選擇大小姐是一個道理。”
  “我于您,三郎于我,就是這樣。”

  葵子沒有說話。
  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反而有些茫然。
  姐姐和真島……選誰?
  葵子好像誰也選不出來。

  “……真島和三郎是這樣的關系嗎。”

  葵子想了想自己和真島,覺得他們大概真的是極好的朋友——至少葵子從沒有遇見過真島這么好的血親之外的朋友。

  葵子忽然感到了沮喪。因為她要好的朋友有了另一個同樣要好的朋友。再然后則感到了恐懼。
  真島或許會被搶走的危機和可怖危險的三郎都令她感到了恐懼。

  真島察覺到了葵子的那份恐懼。雖然理解的并不全對,但他也明白面貌兇惡丑陋的三郎是個會令小孩子害怕的對象。
  真島按著自己的這個思路開解著葵子,但開解著開解著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

  他忽然意識到葵子害怕的可能不止是三郎可怖的面容,還有那隱藏在多層肥厚的油脂之下的被鴉片與欲望所支配的混沌內(nèi)心。
  像是僅憑本能生存的動物一樣。

  “……”

  真島忍住了想要揉一揉太陽穴的沖動。
  葵子與遲鈍頭腦成反比的敏銳直覺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比較令他頭疼的問題。

  “三郎的話,您只需將他當做條聽話的犬類就好。”
  他用哄騙小孩子的聲音勸解道。
  “他很聽話。比真正的犬類還要聽話。小小姐您一向很喜歡那些動物不是嗎?”

  葵子似乎聽進去了,可她的眼中的恐懼并未消減半分。
  剔透的眸子像是面能讓世上假象統(tǒng)統(tǒng)畢露原形的明鏡,讓真島又一次想起了那日夕陽下的情景。

  那日也是如此,站在姐姐身邊的女孩仰著小小的臉,透徹而純?nèi)坏难垌袷峭M了他靈魂最深處的黑暗。
  她那時的眼神分明在說“好奇怪啊,你表里不一的樣子。”

  有些漫長的對視讓真島險些以為自己也要原形畢露了,但葵子卻點著頭“相信”了。
  哪怕對于三郎本能的豎著連自己也無法察覺的防備,整個人緊繃的就要怕是戳一戳就跳起來,她仍然選擇去相信真島所說的話,努力接受這和自己想法有違的,“三郎是無害的”這種言論。
  ——只因為是他說的。

  真島感到了可笑。
  可笑于欺瞞的輕易,可笑于他說什么她都信。
  ——他難道長著一副善人的模樣嗎?

  明明她也曾于某刻逢魔的黃昏察覺到了他的危險,可即便第六感對她作出了警示,她望向他的目光也只是迷惑和好奇。
  面對三郎那種小角色都如此戒備的葵子,卻對他產(chǎn)生了與之相反的深信和親近。

  親近。
  這個詞將真島蜇了一下。

  啊啊,果然,是被這份血緣所迷惑了嗎?
  流淌在血管里的無時無刻不在渴求著近親的血液,如今同樣蠱惑了他年齡尚小的妹妹。
  他早該將這份罪惡的血液趕盡殺絕的。

  柔軟纖長的睫毛微微垂下。真島率先錯開視線。
  他嘴角掛著和煦的笑意,內(nèi)心平靜的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
  真島無比清楚的知道他正在不斷往深淵的崖壁上行走,但那并不是退無可退的——

  「不,還不夠。」
  「只是一個三郎而已……」
  「遠遠不夠……」

  ——真島知道,他必須將自己徹底逼入沒有選擇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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