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風平浪靜。
葵子似乎習慣了三郎的存在。但也或許只是不再跟真島抱怨了。
三郎是做粗活雜活的,故而葵子并不會在宅邸里看見三郎。加之后來三郎跟真島的來往也沒有那么先前頻繁,葵子如過刻意躲著也能看不見他。
這一年的夏天也同樣是個平靜夏天。葵子未能看到期待中的花火大會。
花火大會是從江戶時代流傳下的節目,因為戰爭原因而一度暫停。雖然大正年間又有了恢復的跡象,卻斷斷續續的讓人摸不準規律。
但這一年夏天,京都是不打算舉行花火大會了。而且據小道消息,未來的兩三年似乎也不太可能。
葵子不可避免的感到了沮喪。春天的賞櫻,夏天的花火,秋天馥郁的庭院和冬季皚皚的大雪是她一年四季中最期待的東西。
然而夏季的花火和冬季的大雪卻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因此更顯得可貴些。
葵子此時正窩在庭院里,拉著真島一起觀賞線香花火。
那是葵子早些時候悄悄藏下的兩根,然后一直留到了如今的夏末。
讓真島幫忙用火柴點燃了一根,葵子挽著袖子用兩指將其捏住倒懸,動作姿態就像是在插花一樣端莊。
如此,倒讓真島愣了愣。
即便葵子的腦子并不靈光,但繼承了曾在常陸國統領十萬石領土的武家之血,以及名門正統羽林家的公家之血仍在她身上體現著。而那同樣也是華族們對于血統執著到甚至偏執的原因。
百合子也是一樣。這些即便家境沒落的華族小姐們從骨子里就透著與生俱來的華麗與高貴。而良好的教養和禮儀則在這一刻將那全然激發了出來。
這樣顯然經過系統學習而出落成的風雅只能是葵子七歲前學會的。時隔如此之久,卻仍叫人挑不出錯。
葵子身上已經成為過去式的“天才”痕跡,很難不令人感到惋惜。
若是沒意外發生,她大概會出落成為極富涵養的聰慧女性吧?那種為人向往的追捧的夢幻中的華族女性……
“這個是花蕾哦,真島。小火球是‘牡丹’的花蕾。”
葵子認真的跟真島普及著花火燃燒的不同階段的特有名詞。那是她早些年從家庭教師那里學來的部分知識。
葵子知道這類華族必修的東西真島不一定知道,而她很愿意將這些寶貴的知識財富分享給真島。
這有點違反規則。所以葵子悄悄地,沒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現在開出了整朵‘牡丹’,好多好多的小牡丹叫做‘松葉’,代表著組建家庭擴張家族。”
白天燃放的花火并沒有晚上那么驚艷,卻也十分漂亮。淺橘色的花火映照在葵子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水面上粼粼的波光。
“‘松葉’變小了,逐漸微弱下去的過程叫‘垂柳’……啊,快要熄滅了,這個叫做‘殘菊’。”
一根線香花火很快就燃完了,絢爛而短暫的像是華族所追求的一生。
葵子讓真島幫忙點燃了剩下的那支,然后將它大方的遞給了真島。
“……”
雖然知道葵子只是單純的想要分享,但真島還是有種被當成了小孩子的感覺。
線香花火可以算是真島的童年回憶。事實上只要不至于貧窮到在貧民窟摸爬滾打,線香花火幾乎是所有平民孩子們的童年回憶。
但這在平民眼中稀疏平常的東西,在葵子的眼中怕是十分難得吧……?
因為是平民們才會去玩的東西,所以這些被養在深閨的華族小姐們反而更難有機會接觸。
葵子手中的線香花火用紙講究,圖案素雅,隱隱還有些香氣。一看就是經過包裝后抬高價格專門供給華族的“上等貨”。真島仔細辨別著上面的標志,記得那菊紋的商標曾經流行一時,成為了一段時間夫人太太們之間的談資。
但那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曾經流行變為了如今的通用,才姍姍來遲的在夏末出現在了葵子的手中。
野宮家怕是真的快不行了吧?
真島輕笑了一聲。說不清是冷笑還是在自嘲。
他得加快速度了。要是還沒來得及動手這個家就先行垮下去的話也太無趣了。
手中的花火燒的極快,不過幾個念頭閃現的時間,方才開始燃放的花火就只剩下了一縷青煙。短暫的就像是這搖搖欲墜華麗一族。
“小小姐似乎很喜歡花火吶。”
真島笑瞇瞇的問道。最后那支線香花火被交付到真島手中后,葵子目不轉睛的似乎連眼睛都不太舍得眨一眨。
葵子沒有否認。越稀有的東西越顯得可貴,而且花火那么漂亮她自然是喜歡的。
“撒~那么作為回禮,我也想請小小姐看一出火花,超大型的那種。”
想看大型火花表演的話只可能是在夏日的花火大會上了,可是——
“可是,他們都說今年不會再有花火大會了。明年,后年也不太可能會有……”
或許是因為萬能的真島總有辦法解決在葵子看來無解的難題。所以葵子并沒有第一時間質疑真島是否有權利和能力帶著雇主家的小姐出去看花火,反而優先想到花火大會很可能無法舉行。
“其他地區可能會舉辦,但是太遠的地方我可能去不了……”
“嘛,是這樣啊。”
真島的表情依舊笑瞇瞇的,看少去不像是有受到什么困擾的樣子。就好像葵子方才所言的不過是條無關緊要的消息。
“我不會提出去偏遠的地方看花火這種為難彼此的事情的,所以請小小姐放心。既然花火大會去不了,那我就請小小姐在宅邸里看吧。”
“宅邸里?”
葵子感到了迷惑。
她不認為家里能放花火,也不認為真島能在家里放花火。
大型的花火,即便是野宮家繁榮的時候也不曾燃放過。
“對的,在宅邸里。”
像是在許諾什么留在未來的驚喜一樣,真島說的認真又輕松,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很漂亮嗎?”
葵子不免有些期待。
“是怎樣的?”
“哎,很漂亮哦,小小姐。”
纖長的睫毛為真島的眼眸打下了一片隱隱的暗色。
他隱晦的將花火拆成了兩個詞。
“是非常盛大的,像紅蓮一般一期一會的花火哦。”
紅蓮一般。一期一會。盛大而美麗。
這些從真島口中傳來的吸引人的形容詞點亮了葵子對于未來的又一份期待。
但是真島始終沒有告訴葵子觀賞花火的確切日期,只是說到時候小小姐您一定能看見的。
但一周之后的某天夜晚,葵子卻做了一場噩夢。
詳細的內容她記不太清了,只是隱約記得自己在晚霞般橘紅的宅邸里漫無目的的奔跑著。
宅邸在橘紅中崩潰倒塌,她一腳踩空,跌入碎裂的縫隙,被垮塌的房梁深深埋在了地底。
被噩夢驚醒的葵子半晌都沒有平復下呼吸。她裹緊了被子,把自己團成了一個球。直至后半夜她才不安地重新睡去。
葵子不喜歡做夢,從小就不喜歡。
因為夢往往是危險的,而危險會借助記憶進入現實。
猶如附著人身而行走在陽光下的惡鬼。
所幸自七歲那年大病之后,她就很少做夢了。即便偶爾夢見了,也如現在這般模糊不清的難以記憶。
葵子不會特意去記住自己的夢。她只會早早地忘掉。
——要在第二天睜開眼之前忘得干干凈凈。
一直以來,她都在深夜對自己喃喃約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