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單回鎮(zhèn)上時,大街小巷人聲沸鼎,叫賣聲此起彼伏,和離開時并無差異,卻隱隱彌漫著一股令人感到不適的氛圍。
一片紙錢飄來,黃單伸手抓住,他抬頭望去,西街拐過來出殯的隊伍。
不是族長,是鎮(zhèn)上的哪戶人家。
黃單聽到街邊的議論,才曉得是怎么回事。
原來是有戶人家的女兒身上長了很多紅點,又疼又癢,抓了藥喝也不見好,就找來一個所謂的陰陽師,據(jù)說能跟天上的大羅神仙說上話,也能跟地府的閻王爺溝通,厲害的很。
那陰陽師燒幾個符,說女孩是邪||靈入體,家里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女孩的家人慌了神,求著問陰陽師破解之法。
陰陽師說去四肢可解。
那一家人為了躲過災(zāi)難,就強行將女孩的四肢|砍了下來。
女孩失血過多,不幸身亡。
發(fā)生這樣的悲劇,議論的人們只覺得是女孩自己的命不好,年紀輕輕就死了,并不認為是陰陽師胡說八道,也不覺得錯在她的家人信以為真。
這才是最可怕的。
明明是錯的,而且錯的離譜,可是對人們而言,那就是對的!
黃單忽然就想起來一件事,當初葉藍在蚯蚓河邊說,這個鎮(zhèn)子和以前一樣,迂腐,無知,愚昧,封建,頑固,她還說,這里的空氣都是壓抑的,真不想回來。
最后一次見面,葉藍特地從船上跑下來,對黃單說鎮(zhèn)子是座墳||墓,叫他別回來了。
一般人對自己出生的地方都有落葉歸根的情感,哪怕是在外地,也會在偶然間想起小時候的種種,葉藍沒有,她的那種抵觸,從骨子里發(fā)出的厭惡,都太強烈了。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以前這個鎮(zhèn)子里發(fā)生過什么,葉藍知道。
發(fā)生的那件事太過深刻,讓葉藍連自己的父親都排斥在外。
黃單的思緒被喇叭聲扯回來。
鎮(zhèn)上有個習俗,看到出|殯的隊伍,不管你有什么急事,都要讓路,否則會被鬼氣纏身,輕則有損陽氣,會生病,重則折損壽命。
有人喊了聲,行人紛紛退散。
跑的慢的小孩被婦人一把抱走,生怕晚一步,孩子就有什么好歹。
街道空出來,披麻的死者家屬邊嚎邊往天上撒紙錢。
黃單看了眼牛車上的棺材,又去看前面的一對中年夫婦,他們都是模樣憔悴,滿臉淚水,哭天喊地,一聲一聲的喊“我可憐的女兒啊——”
如果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那么做的。
黃單想起老太太對他說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放在此情此景里面,有些滲人。
出殯的隊伍走出東大街,喧鬧聲恢復如常。
大家伙看到了黃單,會竊竊私語,但是不會上前當著他的面兒說什么。
大戶人家的明爭暗斗,你死我活,跟他們這些窮苦的小老百姓沒有關(guān)系,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和事兒。
即便是哪個大戶一夜之間被血洗滿門,大家也頂多只是唏噓。
劉楚拽著韁繩過來,“大少爺,這馬上就要到家了,你發(fā)什么呆呢?”
黃單說,“你聽到路邊的議論聲了嗎?”
劉楚,“嗯。”
黃單扭頭,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口,意義不大。
劉楚猜到青年的心思,“走吧,你能管的只有你自己,管不了別人。”
黃單輕嘆,“是哦。”
四毛突然從后面過來,一臉的震驚,舌頭也打結(jié),“老老大,我我我剛才好像看到戴老板了!”
劉楚皺眉,“在哪兒?”
四毛往四處瞅,說不知道,一眨眼就不見了。
劉楚掃視周圍,人群熙攘,全是人頭,“看花眼了吧。”
四毛抓抓后腦勺,“可能是。”
黃單不認為是看花眼了,就戴老板那妖||嬈的身段,鎮(zhèn)上找不出第二個,相似的都沒有。
他的視線在商鋪,攤位,行人穿梭這幾個點來回穿梭,按理說,這鎮(zhèn)上的邪風很大,芝麻粒大的事都會被刮到巷子里,刮進人們的耳中,沾到每個人的唾沫星子。
倘若戴老板真的在鎮(zhèn)上,以她的知名度,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黃單蹙蹙眉頭,問系統(tǒng)先生。
系統(tǒng)給的是那句官方回答,說沒有權(quán)限,無法回答。
黃單已經(jīng)知道其中的規(guī)則了。
但凡是跟任務(wù)扯上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先生都沒有權(quán)限,所以,戴老板這條線的另一頭一定系著什么東西。
宋府大門緊閉,捕快去拉門環(huán),才有下人從里面問是哪位。
黃單說,“是我。”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下人畢恭畢敬的見禮,另一個跑著去通知管家。
管家聞訊匆匆趕來,皺巴巴的臉上布滿激動之色,喜極而泣,“大少爺,你終于回來了。”
他看向劉楚,“劉捕頭,謝謝你護送大少爺回來。”
劉楚昂首,“客氣了。”
黃單跟劉楚打過招呼,極快的交換眼色后,就獨自往府里走,“家里的事我聽說了一些,奶奶的病情如何?”
管家抹抹眼睛,長嘆一口氣,“大夫說,情況很不樂觀。”
黃單問道,“洋大夫請了嗎?”
管家說請了,“那洋大夫差不多也是那個意思,說老夫人心臟有問題,已經(jīng)錯過做手術(shù)的時間,還有的那些個詞兒,我也不太懂。”
黃單說,“老師是怎么被打傷的?”
管家一五一十的告訴黃單,說是那天族長帶著教頭來府里,說了老夫人的十幾條罪|名,說她假公濟私,損害宋家利益,要將老夫人帶走關(guān)押,按照族規(guī)打一百大板再關(guān)上一個月。
趙老頭出來勸阻,被一個教員推倒,把頭給撞了,身上也被打了好幾棍子。
黃單的腳步微頓,老太太那么大的歲數(shù),別說一百大板,就是十板子,也會扛不住的,族長就是要老太太的命。
他記得在離開縣城前,老太太說族長的位置是他的,還說會為他擺平所有障礙。
老太太的身子骨不怎么好,上次因為族長帶著神婆過來鬧事,強行要帶走孫子做法,她氣暈了過去,之后身子骨就更差了。
說到底,老太太是想在離世前,盡力為孫子做最后一件事。
估計族長從別處知道老太太在暗地里對付自己,打他那個位置的主意,就決定拼死一搏。
最后的結(jié)果是一死一病。
黃單跨步走到房里,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子藥味。
房里亮著一盞燈,那是原主從國外帶回來的,給老太太的禮物。
床幔一邊后攏,躺在里面的老人額頭的皺紋全腫了起來,臉上的皮和眼袋都無精打采的垂著,她穿著一身上等面料的黑色衣袍,被死亡又陰暗的氣息籠罩,也不知道是在睡著,還是在醒著。
黃單輕著腳步走過去,垂頭喚了聲,“奶奶。”
宋氏緩緩地睜開眼睛,呼出來的氣都是涼的,“阿望,是你嗎?”
黃單說,“是我,我回來了。”
宋氏慢慢把干枯的手抬起來,手臂不停顫抖。
黃單把老人的手握住。
宋氏的氣息虛弱,“你過來些。”
黃單湊到老人眼跟前,聽到老人在自己的耳邊說了句話,是幾個人名,有宋家的旁支,也有鎮(zhèn)上的鄉(xiāng)紳,外地的生意人,都是值得信賴的親信,能幫到他。
“奶奶,你會沒事的。”
宋氏沒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
非意外身亡的情況下,人在快死的時候,都是有感覺的,知道自己還有幾步能走到頭,路的盡頭是什么。
黃單也察覺自己的安慰蒼白無力,他抿嘴,“奶奶,鎮(zhèn)上是不是有一個田家?”
宋氏的雙眼突然一下暴突,抓著孫子的手收緊,氣息涼又亂。
黃單說,“前些天,葉藍去牢里看她的二姨娘,我聽她們提了一個田家。”
“奶奶,以前我跟你說過的,葉藍一直在找一個人,二姨娘說她找的那個人是田家人,我就看到葉藍哭了,好像田家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個人死了。”
他擰著眉心,“可是,鎮(zhèn)上有田家嗎?我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宋氏合上眼皮,一言不發(fā)。
黃單又輕輕喊了聲。
宋氏沒睜眼,“奶奶累了。”
黃單說,“那你休息吧。”
他轉(zhuǎn)過身,邁開兩步的時候,聽到背后傳來蒼老的聲音,“阿望,別怕,奶奶跟佛祖說好了,一切都有奶奶承擔,不會落到你的身上。”
這句話,聽在黃單的耳朵里,就是因果循環(huán),善惡到頭終有有報。
看老太太那反應(yīng),像是參與過什么遭天譴的事。
她把自己的結(jié)局,定成是自食其果。
會和田家有關(guān)嗎?
黃單去問管家,“以前鎮(zhèn)上是不是有個田家?”
管家布滿皺紋的臉抖了抖,說是有個田家,“少爺生過一場病,忘了些事。”
黃單搜不到原主兒時生病的記憶,什么病能失去部分記憶?還獨獨關(guān)于田家?他追問,“那田家后來怎么……”
管家打斷,“少爺,忘掉的事,何必要費心去想起來呢?”
黃單無言以對。
他在府里找年紀大的下人問過,又去茶館向說書人打聽,甚至是問街邊的叫花子,竟然全都一無所獲。
鎮(zhèn)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禁||忌,就是田家。
那個姓好像都不能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當中。
黃單跟劉楚約好在蚯蚓河邊碰頭,他往草地上一坐,對著河水若有所思。
劉楚在青年的臉上摸一把,“剛才跟你說的,你聽見沒有?”
黃單回神,“你說什么?”
劉楚的面部抽搐,“怎么了這是,一見著我,你就魂不守舍的?”
黃單說,“我在想事情。”
劉楚挑挑眉毛,“想什么?”
黃單說,“田家的事。”
劉楚捏住青年的下巴,讓他看著自己,“我發(fā)現(xiàn)你對那個田家很有興趣。”
黃單說,“我不記得鎮(zhèn)上有過田家,你說怪不怪?”
劉楚摩||挲幾下他的下巴,一邊的唇角勾勾,“不怪,你讀書讀傻了。”
“……”
黃單說,“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啊。”劉楚湊近,蹭蹭他的鼻尖,“聽我說啊,這人吧,腦子就這么大,裝不下去太多東西,不重要的,就必定會被挖掉,得騰出空位,裝重要的那部分。”
“所以啊,凡事隨緣,別強求,你既然不記得那什么田家,又干嘛還要費力去查?”
黃單沉默不語。
河邊沒有別人,劉楚親夠了,就撩起青年的襯衫下擺,去捏他的腰。
黃單撥開男人粗糙的手,捏的他有點疼,也有點癢,“你回去吧,我要一個人想點東西。”
劉楚的眉頭一皺,“剛來沒一會兒,你就趕我走?”
黃單說,“我要在這里想點東西。”
劉楚委屈,“你想你的就是,我又沒干擾你。”
黃單說,“你老是摸我。”
劉楚把下巴擱在青年的肩膀上面,“摸你怎么了,不準我摸啊?我不光摸,還|咬。”
他說著,就在青年的耳朵上|咬|一口。
黃單疼的眼眶一紅,眼淚都掉下來了,“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劉楚抽抽嘴角,他夸張的捂住心口,“大少爺,你這樣說,我可就真的太傷心了。”
黃單看看幼稚的男人,“算了,你待著吧。”
劉楚給青年把眼淚擦掉,就往地上一趟,頭枕著他的腿。
黃單推推男人,“有人過來會看到的。”
劉楚的眼簾半闔,痞里痞氣的笑著說,“看到就看到了,有什么問題?我們是清白的。”
托男人的福,黃單都快不認識清白這兩個字了。
他撐著草地仰望藍天,把目前為止的所有嫌疑人和對應(yīng)的線索都理清一遍。
張老板死于人們的無知,愚昧,趙老頭和老太太身上的疑點,都是戴老板一人提供的,她本人的生死和行蹤都還是個問號,身份待定。
葉父身上沒有什么疑點,葉藍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二姨太被砍頭。
還有誰沒有被他放進來?
書生?娟兒?
黃單在腦子里一路過濾,繞回戴老板身上,又繞開了,“系統(tǒng)先生,能否將田家的所有信息透露給我?”
系統(tǒng),“在下幫您查看過,需要750積分。”
黃單說,“好貴。”
他問道,“系統(tǒng)先生,我很久都沒有看到積分袋子掉落,是不是你們的數(shù)據(jù)出錯了?”
系統(tǒng),“我們的數(shù)據(jù)沒有出錯,黃先生,是您的任務(wù)沒有進展。”
黃單說,“也是哦。”
系統(tǒng),“這是您的個人清單,請您查收,沒有什么問題就在下面簽個字,在下會為您辦理存檔手續(xù)。”
黃單的面前出現(xiàn)一個類似布告欄的東西,上面就貼著一張紙,他粗略的掃掃,“我已使用菊||花靈一千九百九十八支?這么多?”
系統(tǒng),“是的,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shù)字,在下的領(lǐng)導告訴在下,其他宿主都是以億為單位。”
黃單,“……”
他簽好字,“這次的任務(wù)是最后一次了吧?”
系統(tǒng),“黃先生,在下只是一個實習生,無法回答您的這個問題。”
實習生?黃單愣了愣,這還是相識以來,系統(tǒng)先生第一次跟他說自己的工作。
在事務(wù)所里,實習生都是搶手的存在,年輕熱情,有干勁,能拉長也能拽寬,可塑性強,
黃單底下的兩個實習生很可愛,系統(tǒng)先生應(yīng)該也是,性格挺好的,盡可能地為他爭取利益,還送他東西,“沒事的,我走一步算一步吧。”
有人來了。
劉楚瞬間就從黃單腿上坐起來。
黃單說,“我們是清白的,你慌什么?”
劉楚一本正經(jīng)的說,“確實是清白的,但是別人不知道,一件事解釋起來,麻煩。”
黃單把他胳膊上的草弄掉,“是心虛吧。”
他瞥瞥不遠處挑水的中年人,“我們都睡過很多次了,還好意思說清白。”
劉楚一次一次的記著呢,“一共就六次,哪有很多次。”
黃單說,“我指的是睡覺。”
劉楚眨眨眼,“對啊,我跟你說的是一碼事。”
黃單抿唇,“我總是說不過你。”
劉楚湊在他的耳邊笑,“但是你可以|騎||在我的身上,只給你一個人騎。”
黃單說,“很累。”
劉楚,“……”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畫面,他的面頰騰地就熱起來,一抹紅暈從耳根子蔓延到脖頸。
黃單瞅一眼,又瞅一眼,“天還沒黑,你怎么就想那種事?”
劉楚沒皮沒臉,“還不是因為你沒喂飽我。”
黃單拉拉男人的手,“那我們?nèi)コ燥垼野涯阄癸枴!?br/>
劉楚慢悠悠的站起來,手掌在青年的屁||股上拍幾下,“欠著啊,等忙過這陣子,都要補給我。”
老夫人的病情嚴重,劉楚就沒多留黃單,吃完飯便把他送回宋府。
人是個奇怪的生物,越不知道某個事,就越想知道。
黃單回府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就轉(zhuǎn)去后廚。
門口的伙計在刷鍋底,他見著來人,連忙喊大家伙一起站成兩排,“大少爺。”
黃單隨意走走。
廚子低頭彎腰,“少爺,您有什么吩咐嗎?”
黃單看著擺放在案板上的那些瓜果蔬菜,鍋碗瓢盆,隨口問道,“那個冰糖雪梨,給我做一碗。”
廚子說,“少爺趕巧兒了,廚房剛做了一些。”
他親自去盛一碗遞過去,“小心著點燙。”
黃單拿勺子舀一點雪梨水,吹吹喝到嘴里,這味道,跟娟兒給他做的很像,“這雪梨水,誰做的?”
廚子指著一個胖子,“是大王做的。”
王胖子搖頭,“不是啊,我揭開蓋子才看到的。”
廚子挨個問了一遍,原來大家是相互以為是彼此熬的,結(jié)果都不知情。
這下子,廚房的眾人全變了臉色,少爺喝了來歷不明的冰糖雪梨水,要是有個好歹,他們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啊。
黃單叫下人去查,卻沒查到名堂。
廚子說可能是哪個下人想喝雪梨水,就偷偷進廚房給自己熬了一罐子,有事忘了來倒走,不敢出來承認,是因為拿了雪梨和冰糖,怕受到責罰。
黃單對這個說法保持中||立的態(tài)度,沒有查清楚,他不確定是誰做的。
娟兒已經(jīng)離開鎮(zhèn)上了。
應(yīng)該是巧合吧。
黃單的眼皮一掀,萬一不是呢?他猛地停下腳步,娟兒要是沒離開,那么,就有一個必須留下來的理由,一定還會有別的動作。
這個時間點,葉府派人過來,把黃單接到府上。
黃單被帶去大廳,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葉老爺子,氣色不怎么好,想來是知道小兒子的失蹤跟女兒有關(guān),也曉得一對兒女已經(jīng)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打。
二姨太死了,兒女又不回來,整個葉父的凄涼全寫在葉父那張臉上,他放下茶盞,“賢侄,這么晚了把你叫來,是想問你,藍藍可有讓你轉(zhuǎn)告給我什么話?”
黃單說,“沒有。”
葉父半天都沒動彈。
黃單心想,葉老爺子聽見這句話,知道女兒那么不念及父女之間的感情,也不顧葉家的榮辱興衰,他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伯父,葉藍跟我說,她不喜歡這個鎮(zhèn)子。”
葉父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面,拇指的玉扳指在微黃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絲光澤,富貴又冰冷,“她還說了什么?”
黃單說,“鎮(zhèn)上的人無知,愚昧,頑固,封建。”
葉父的臉板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藍藍說的沒錯。”
大廳陷入古怪的安靜。
葉父往后靠去,單手去揉額頭,“賢侄啊,在你眼里,這個鎮(zhèn)子是什么樣的?”
黃單說,“原先我對這里沒有什么感覺。”
“不過,自從張老板和他的父親被活活打死,我差點被扔進鍋里煮了以后,在我看來,鎮(zhèn)上的景色很美,鎮(zhèn)上的小吃很好吃,鎮(zhèn)上的人心里住著一只魔鬼。”
葉父喃喃,“魔鬼……”
黃單說,“是啊,我跟葉藍回國后,得知鎮(zhèn)子里發(fā)生了好幾起命||案,都是人心在作祟。”
葉父的面色怪異,“不是人心吧,賢侄,是有妖來到了鎮(zhèn)上。”
黃單說,“伯父可有見過?”
葉父搖頭。
黃單說,“我也沒見過吃人的妖,我只見過吃人的人。”
葉父聽出青年話里的諷刺,他擺擺手,不愿意繼續(xù)這個話題了,“賢侄啊,藍藍把小寶接走了,你知道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絾幔俊?br/>
黃單說不清楚,“伯父,我想您可以放心,葉藍會善待二姨太的孩子。”
葉父說,“我知道。”
他的眼中浮現(xiàn)一抹回憶,神情也溫和下來,“藍藍從小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會把草叢里受傷的兔子捧回來照看,會把我給她的壓歲錢攢下來,去幫助不認識的人。”
“藍藍也會把下人當家人,我跟她說過多少次,要有主子的樣子,不能跟下人平起平坐,她卻不聽,還轉(zhuǎn)過頭說我是個壞人,大壞蛋。”
黃單聽到耳邊響起一句,“她說的對。”
那聲音拖長,放緩,很模糊,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葉父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著黃單說,“藍藍怨我,覺得我不配做她的父親。”
黃單開始猜測,葉藍應(yīng)該是目睹了葉父做過什么她不能接受的事情,或許她勸過,父女倆發(fā)生爭執(zhí),最后葉父一意孤行,所以她才把這個家從她的世界里剔除了。
會跟田家有關(guān)嗎?
如果是,黃單往下去猜,當年老太太,葉父,戴老板,張老板,幾個大戶,甚至是鎮(zhèn)上的人,他們都參與了同一件事?
黃單覺得他已經(jīng)和真相面對著面,就隔了層薄紗,只要把薄紗揭開就可以了。
當天夜里,宋氏不行了。
管家來喊,黃單匆忙起床跑過去。
宋氏吊著一口氣,見到孫子的面以后,她那口氣就斷了,連一句話都沒說。
似乎對宋氏來說,要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有些沒說的,是不能說,她得帶到地府里去,不愿意給孫子留下什么負擔和壓力。
老太太走的快,黃單站在床前,氣息還是混亂的,剛從睡夢中驚醒,身體依舊處于睡覺的松散狀態(tài),腦子也有點懵。
宋府門外的大紅燈籠被取下來,再掛上去的是白色的燈籠。
管家在內(nèi)的下人們都換上一身白,在府里走動時,帶著難言的悲傷和沉悶。
人死如燈滅,只剩下一堆灰燼。
鎮(zhèn)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過來,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安慰,無非就是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拆開了變著花樣的來。
黃單在靈堂前跪著燒紙,沒見著人就嚎。
他沒去管瑣碎的事,有管家和幾個年長的下人負責。
哭哭啼啼的是宋家的旁支。
沒過多久,黃單聽到管家報名字,知道葉父來了,他抬抬眼皮,嚇了一跳。
葉父的氣色比那晚要差太多,身上隱隱透著一股子氣息,那是將死之人才會有的。
“賢侄,不要太難過,老夫人在地下,也能安心些。”
黃單,“嗯。”
葉父拍拍他的肩膀,長長的哎了一聲,掉頭就出去了。
快到中午時,劉楚過來了,他把刀給四毛拿著,抬腳走進靈堂,點香拜祭。
靈堂有人在,劉楚就沒說別的,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對黃單安慰兩句,“宋少爺,老夫人生前曾贈我寶刀,往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跟我說一聲。”
黃單長時間沒開口,嗓音嘶啞,“謝謝劉捕頭。”
劉楚皺皺眉頭,有點心疼,想把青年拉起來,給他揉揉膝蓋,現(xiàn)在又不能那么做,只能轉(zhuǎn)身離開。
一天下來,府里的門檻多了很多腳印,天色漸漸暗下去,周圍靜的嚇人。
靈堂點著長明燈,棺材前端放著一盞煤油燈。
管家見黃單要回房,就趕緊低聲說,“少爺,靈堂是萬萬不能缺人的。”
黃單又跪回去。
出殯那天,府里來了很多人,依次燒香磕頭。
宋氏是高壽,有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榮華富貴享盡,又有一塊貞節(jié)牌坊,不少人都指望能來沾點她飄在靈堂的福氣。
黃單理解不了。
時辰一到,下葬的隊伍就從宋府出發(fā),往宋家的墓地方向走去。
剛出宋府不到半炷香時間,路邊就沖進來一個老婦人,她趴到棺材上,語無倫次的喊,“報應(yīng)來了,報應(yīng)來了!”
隊伍前面的黃單看過去,一眼就認出是張老板的老母親,兒子跟老伴死后,她就瘋了,每天在大街小巷走動,嘴里還念叨個不停。
老婦人穿一身破舊衣衫,拍著兩只手,笑的滿臉褶子,“完咯,都完咯。”
下一刻,她又哭起來,“真是報應(yīng)啊……”
眾人直覺一股寒意爬上后背,一個個都頭皮發(fā)麻,他們?nèi)克浪赖牡芍蠇D人,眼神極度駭人,像是在害怕,也在恐慌。
街上不知道是誰說的,“這個老不死的瘋了,快把她抓起來!”
黃單出聲阻止,他讓下人把老婦人帶去府里,沒想到回來的時候,下人說人從后門跑了。
“少爺,別管了,那婆婆是個瘋子。”
管家沒多說什么。
宋氏打破宋族的族規(guī),成為第一個人可以在死后,將牌位放進祠堂的女人。
宋家旁支極力反對,說女人連祠堂的門都進不得,哪能放進祠堂里,不但影響宋家的財運,也污染祠堂的靈氣,更是對祖宗不尊重。
他們聯(lián)合起來,要把老太太的牌位給扔出去。
黃單丟出老太太畢生為宋家做出的貢獻,一個女人做到了宋家男人們都做不到的,她怎么就沒資格住進祠堂?
那些人還是強詞奪理。
黃單從他們的言行舉止里了解到,在這個時代,女人的地位極其低||賤,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不是個人,男人哪怕是一無是處,都能在祠堂里被供奉著,至于女人,再優(yōu)秀,本事再大,懂的知識再多,也只能在最底層待著。
永遠不能踏進祠堂一步。
黃單接手宋家的產(chǎn)業(yè),以及祠堂,這件事他不會妥協(xié),也不能退讓。
鬧了幾天,宋家那些旁支才有所消停。
就在黃單一邊跟著賬房先生打理宋家的賬本,一邊調(diào)查任務(wù)線索的時候,書生回來了。
黃單感到怪異,只要不是個傻子,都知道宋家仍舊處于動||亂||時期,會出現(xiàn)未知的變故,這趟渾水不能趟。
書生顯然不是傻子。
他雖然被原主的大伯撿回宋家收養(yǎng),可是除了大伯,其他人都不待見他。
甚至是排斥。
因為在他們眼里,撿來的就是個野||種。
黃單了解,大伯在宋家內(nèi)||亂前,就上外地收購茶葉去了,僥幸避過了這場斗||爭。
書生即便沒跟大伯一起走,這次也可以跟著趙老頭待在鄉(xiāng)下,等這段時間過去再看情況而定,為什么還要在這時候回來?
除非……
書生有什么事情要辦,不得不回來。
黃單將書生叫到書房,暗自去打量,儼然就是一副唇|紅|齒|白的小生面相,他對這人的印象,就是喜歡吞口水,有些怯怯的。
書生垂著眉眼,“大少爺。”
黃單喝口茶,“老師怎么樣?”
書生說,“已經(jīng)安置妥當。”
他自責道,“大少爺,我在路上遇到毛|賊耽擱了,沒能趕上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黃單問道,“你人沒事吧?”
書生搖頭,“只受了一點皮外傷。”
黃單命令道,“頭抬起來。”
書生卻是把頭垂的更低,一雙鞋出現(xiàn)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做出吞咽的動作。
黃單站在書生面前,重復剛才那句。
書生連續(xù)吞了幾口口水,緩緩把頭抬起來,眼皮還是垂著的,沒有跟面前的人對視,不清楚是不敢,還是什么原因。
黃單說,“你下巴上的傷口是毛賊弄的?”
書生點頭,“嗯。”
黃單要找借口把書生留下來,再觀察觀察,就說架子上的書需要整理,讓他幫一下忙。
書生沒有意見,垂眼去書架那邊。
黃單支著頭,聊家常的問了一些,書生都是很平靜的回答,沒有任何異常。
他手邊的茶已經(jīng)涼透,書生還在書架前站著,身形纖瘦,“這次家里的風波暫時不會停,我差人打聽到大伯在d鎮(zhèn),你去那兒找他吧。”
書生抿了抿唇,將一本書上的灰塵擦去,“等些時日,我會去找爹的。”
黃單把涼茶喝光,無意間瞥動的視線一頓。
書生彎腰去拿下面那層的書,脖子里的一塊玉掉出來,在半空晃動,他將玉塞進領(lǐng)口里面,若無其事的繼續(xù)整理書籍。
十來天后,葉父死在家中。
劉楚帶四毛老馮他們?nèi)ゲ榭矗~父的身上沒有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初步判定是自然死亡。
黃單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花園的亭子里喂魚,他把手里的一點魚食全撒進池子里,葉父的死,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像是……
還差一個,該他了。
這種感覺非常詭異,黃單趴在欄桿上,葉藍知道的多,看的也透,是不是早就算到葉父不能安享晚年?
良久,黃單才將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氣給吐出去。
幾天后,黃單跟劉楚在巷子里看到一個身影,是張老板的老母親。
老婦人縮在墻角,嘴里念叨著,“全死了……死光光……都死光光……”
黃單走近些,聽到老婦人看著虛空一處,她是笑著的,卻是滿臉的淚,“一個都跑不掉……兒子……老張……錯了……都錯了……”
“婆婆,為什么錯了?”
老婦人雙眼呆滯,沒有對黃單說,還是望著虛空,那里像是站著誰,是她的兒子,和她的老伴。
黃單咽咽唾沫,看向身旁的男人,“沒鬼吧?”
劉楚的語氣篤定,“當然沒有。”
黃單說,“這婆婆干嘛一直看著那個地方?”
劉楚聳肩,“不是說瘋了嗎?一個瘋子做什么,都沒道理。”
黃單說,“也是哦。”
他蹲下來,連著喊了好幾聲,老婦人才把頭轉(zhuǎn)過來,“婆婆,你的兒子和老伴都錯了嗎?”
老婦人說錯了,“我說過會有報應(yīng)的,都不聽,來了啊,已經(jīng)來了……”
她指著地上,“看,都是血啊,好多血,整個鎮(zhèn)子就要被埋了哦。”
黃單側(cè)頭看劉楚。
劉楚也在看他。
這場景,令人毛骨悚然。
黃單伸手去拉老婦人,“婆婆,地上涼,起來吧。”
老婦人被拉著站起來,笑的眼角皺紋全擠在一起,“我給你一個寶貝。”
她那手伸進懷里,摸出一樣東西,“看,寶貝!”
那是一塊玉佩,被一雙蒼老干枯的手捧著,在夜色下靜靜發(fā)出剔透的光澤。
黃單將玉佩拿到手里,瞇眼看了看,他的瞳孔一縮。
劉楚問道,“怎么,是你的東西?”
黃單說不是,是書生的。
劉楚吃味兒,“這玉佩都是戴在脖子里的,一般人看不著,你是怎么看見的,還記得這么清楚。”
黃單,“……”
他把老婦人送回了家。
劉楚跟蹤書生,發(fā)現(xiàn)他每天晚上都會出來,低著頭在街上走動,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黃單知道這件事以后,就去查玉佩的信息,卻沒查到什么東西,只能讓劉楚來了。
劉楚走自己的關(guān)系,查出玉佩是一位富商花高價從四方城賈家二爺手里買來的。
二爺只知道那富商姓田。
書生是田家的人?
黃單拽著這條線索去查鎮(zhèn)上的田家,被他查出,當年的確有一個田家,后來沒了,負責處理田家尸||首的是葉府的管家。
葉老爺子一死,葉家散了,管家就沒繼續(xù)在鎮(zhèn)上待下去,而是回了鄉(xiāng)下。
黃單怕走漏風聲,就跟劉楚半夜出鎮(zhèn),去了鄉(xiāng)下。
管家一開始并不透露只字片語,后來黃單跟他說起老婦人的事,鎮(zhèn)上人們打死張老板的一幕,也說起葉藍的那些話。
他才松了口,說起當年的事。
把抹布丟在一邊,管家的思緒退到十幾年前,又在驟然間回到現(xiàn)實,他說當年田家少了兩具干尸。
在管家看來,田家的人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了,少兩個就算了吧,所以他就沒有向葉父稟報,“那少的兩具干尸里面,有田家的后人。”
黃單問,“孩子如果還活著,有多大了?”
管家沉吟道,“十八九歲吧。”
黃單的眼睛閃了閃,跟書生的年紀安全吻合。
他的猜測更加清晰了,書生是田家的后人,回來為家人復仇。
可那只妖呢?
少的另一具干尸是不是妖?
回去后,黃單就跟劉楚在房里吃著點心,分享各自掌握的線索。
黃單問道,“你派人去山里找那個洞沒有?”
劉楚吃一塊糕點,“找到了。”
黃單說,“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
劉楚說,“就是你說的爪印,別的就沒見著了。”
黃單托腮,若有所思。
劉楚把剩下一半的糕點塞他嘴里,跟他提出了一個建議。
黃單邊吃邊說,“萬一那個妖不來呢?”
劉楚說,“會來的。”
他捏捏青年的臉,“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
黃單說,“如果它沒來,能保證書生的安全嗎?”
劉楚說的溫柔,也很冷漠,“我只能保證你的安全。”
黃單說,“太冒險了。”
劉楚揉揉他的發(fā)頂,“要想妖現(xiàn)身,別無他法。”
黃單說,“你走吧,晚上我想自己睡。”
劉楚踢掉鞋子上床。
黃單,“……”
第二天,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田家竟然還有一個人活著,就是宋家在外面撿回來的那個書生。
他們恐慌不安,都覺得鎮(zhèn)上發(fā)生了那些事,肯定就是田家的人害的。
人們闖進書生的家里,把書生綁在柱子上,團團圍住,有人堆木柴,有人舉火把,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猙獰的瘋狂,他們選擇用當年的方法,要將書生活活燒死。
“燒死!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