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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危機(jī)

    第二日正是十二月十八,堯國歷史上的建國之日,每年在這一日都會舉辦盛大的慶典,今年納蘭述早早下了旨,稱年中西南大旱,南境又多年戰(zhàn)事,宜以撫養(yǎng)民生為上,為撙節(jié)開支,裁減用度,今年的慶典就不辦了,圣旨一下,自然又換來一大批頌圣之聲。本書最新免費(fèi)章節(jié)請訪問。百度搜索guanhuaju或者書加+guanhuaju快速度進(jìn)入本站清爽閱讀
    慶典不辦,卻給朝中放了假,說前段時間操持皇后入宗大典,大家都休息休息,把人都趕回了家。
    與此同時京中開始了一系列不動聲色的調(diào)防,京城之外血烈軍,所有非嫡系出身的軍官都被放假,值戍的都是嫡系軍官,同時調(diào)動了七個營分別駐扎在皇城四側(cè),城門進(jìn)出盤查外松內(nèi)緊,堯羽衛(wèi)進(jìn)駐皇宮。
    除了鵠騎在訓(xùn)練,并且不想引人注意沒有調(diào)動外,皇城內(nèi)外都進(jìn)行了重新安排,這些舉措并非一兩日之內(nèi)同時進(jìn)行,而是不動聲色慢慢展開,以至于一連串的變動,并沒有引起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
    十二月十七,因為連下了數(shù)日雪,陛下夜間賞雪受了風(fēng)寒,太醫(yī)正韓巧說怕感染時疾,不允任何人探望,據(jù)說連皇后陛下都一直呆在她的七寶殿,不敢前去打擾。
    整個堯國都城乃至皇宮,都在這年冬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里,安靜地沉默著。
    皇帝寢宮景仁殿諸門緊閉,所有簾幕都層層放了下來,卻有一群人站在殿門口,雙手連搓,有點焦灼地望著七寶殿的方向。
    過了好一陣,就連柳杏林都在頻頻看天,一揮手準(zhǔn)備讓人去叫人的時候,前方清靜的道路上,緩緩走來一個人。
    看見雪地里行來的披著連帽大氅的納蘭述,眾人都松了口氣,紛紛迎了上去。
    昨夜從云臺山回來,納蘭述不顧柳杏林和韓巧勸阻,親自將君珂抱回了她的寢宮,然后驅(qū)散所有人,自己留在了七寶殿。
    眾人雖然擔(dān)心,卻也知趣地沒有打擾,大家心里都明白,明日那場治病,風(fēng)險太大,若有萬一,便是這對患難男女的生離死別,這一夜納蘭述要和君珂獨處,誰也無法阻攔。
    這一夜七寶殿靜寂無聲,燈火未燃,幾個知道內(nèi)情的人睜大眼睛,數(shù)著沙漏到天明。
    這一夜柳杏林強(qiáng)迫自己睡了半夜,隨即起身,將準(zhǔn)備好的東西,再次細(xì)細(xì)清點一半,并再次燒煮消毒。
    這一夜戚真思長立雪中,注目闐靜的七寶殿,晏希遠(yuǎn)遠(yuǎn)立在她身后,相同的角度,卻只看著她的背影,一瞬不瞬。天快亮的時候,戚真思轉(zhuǎn)身,對晏希說了一句話。
    “我但望這一日快些過去,然后看見一切如從前。”
    “會的。”
    “可是。”戚真思按住額角的靛青刺青,眼神里難得有幾分茫然,“我心里總有隱隱不安。”
    “我在這里。”晏希柔和地注視她。
    “不,晏希。”戚真思搖搖頭,“景仁宮固若金湯,任何人也不敢闖入,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倒是擔(dān)心小珂,她才是主子的軟肋……晏希,你留在七寶殿。我在景仁宮。”
    晏希沉默了一會。
    “好。”
    戚真思憂心忡忡地轉(zhuǎn)身去看七寶殿,半晌之后,聽見身后晏希道,“你要保重。”
    “我能有什么事?”戚真思側(cè)首一笑,“真是多心。”
    她這些年難有笑容,此刻忽然容顏一綻,便如冰花盛放,在皚皚冰雪中皎光四射,看得晏希一呆。
    這一刻忽覺她美得透明純澈,仿佛不再是她。
    這一夜七寶殿不聞外界竊竊低語,專心沉浸在彼此的氣息里,殿內(nèi)并不是眾人想象的旖旎生春,煙氣淡淡裊裊,呼吸靜靜沉沉,君珂在床上閉目沉睡,納蘭述只坐在她床邊,雙手攥緊她的手,擱在自己唇邊,也閉目長坐,如在體味她淡淡香氣,又如在向虛幻做靜靜祈禱。
    天快亮的時候他起身,凝視她良久,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低低道:“小珂,我但望這不是告別,可若這真的是告別……記得為我更好地活下去。”
    緩緩松開手,他將她的手送回被窩里,將要抽出自己的手的時候,忽然一怔。
    他的手指被君珂的指尖勾住。
    納蘭述回首,以為君珂已醒,然而她沒有睜開眼,一切源于下意識的動作,即使在睡夢中,她也感覺到了他的即將離去,從夢境中伸手,欲待苦苦挽留。
    納蘭述停了停,微微嘆息,這一刻真想回身,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多一刻,不,半刻也好。然而看看天色,必須要走了。
    他溫柔地拉開她的手指,手掌從被窩里,緩緩滑出。
    閉目沉睡的君珂,一滴眼淚,忽然也從眼角緩緩滑出……
    這無聲冷靜,而又悱惻纏綿的一夜。
    納蘭述靜靜走在清晨的宮道上,目光并不在四面的風(fēng)物上停留,這世間繁華無限勝景,從來都不是他的留戀。
    他只想將她的容顏,在腦海里一遍遍描摹。
    看著一臉釋然之態(tài)迎上來的柳杏林,他笑了笑,脫下大氅,當(dāng)先進(jìn)殿,喝完韓巧早已熬好的一碗舞茸湯。
    這是君珂和柳杏林萬般努力,借助那個偷來的黑罐子,翻遍當(dāng)?shù)厣搅郑瓲€無數(shù)醫(yī)書,最終找出來的制勝靈藥,舞茸。
    柳杏林在提煉分析了黑罐子上的無數(shù)草藥沉淀之后,終于確定了這種藥物的關(guān)鍵作用,決定術(shù)前術(shù)后,都將以此作為納蘭述的主要用藥。
    兩人費(fèi)盡心思找出這東西,心里也沒有把握,卻不知道在現(xiàn)代那一世,這東西另有一個名字叫灰樹花,已經(jīng)被公認(rèn)為有效的抗癌藥物之一。
    柳杏林站在他面前,兩眼放光地盯著納蘭述,割除傳說中“十癰九死”的腫瘤,對他來說也是極大的挑戰(zhàn),但他不覺得緊張,只覺得興奮。
    一種勇于將一切疑問破除的興奮。
    這也是君珂只對他放心的原因——這才是真正大能醫(yī)者擁有的素質(zhì)。
    納蘭述一飲而盡。
    “開始吧。”
    ==
    “我們要求見陛下。”此時的宮門前,七八個老者帶著一群護(hù)衛(wèi),被一群野人族御林軍,死死擋住。
    牛一今天親自看守宮門,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豎起一根胡蘿卜粗的手指,把頭搖成撥浪鼓,“不成,三天之內(nèi),所有人都不得入宮,這是圣旨。”
    “我們也不行?”大長老今天也來了,聽見這句臉色鐵青,天語長老身份超然,以前他出入宮禁都不需通報,但自從三年前納蘭述給了他們顏色看之后,天語長老們開始收斂,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居高臨下。
    但他們此刻依舊覺得無法接受——我都老老實實通報了,納蘭述你還要擺什么架子?
    一旁的傳經(jīng)長老也皺起眉,他和納蘭述關(guān)系向來不錯,不比大長老他們得罪人,此刻連他也被拒之門外,不由心中不豫。
    牛一斜著眼睛看這群闊別幾年的老古董——擺什么死人臉?本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夠給你們面子,親自和你們在這里羅唣,換成別人,早一棒子打出去。
    “陛下有恙,不能接見任何人。”牛一一板一眼背著戚真思的交代。
    “病了?”二長老立即道,“那正好,咱們?nèi)ソo陛下診脈。”
    “有韓太醫(yī)在呢。”牛一咧嘴笑。
    “韓巧?”三長老一陣大笑,“韓巧的醫(yī)術(shù)還是我教的,你聽過師傅不要要徒弟的?”
    “沒聽過。”牛一老老實實回答。
    “那好,我們進(jìn)去吧。”眾長老展開笑顏,往里便走。
    一支大腿般粗的手臂橫了過來,手臂的主人老老實實地道:“我沒聽過,和讓不讓你們進(jìn)去,有關(guān)系嗎?”
    “……”
    “牛一,我等是宮廷御賜供奉長老,有自由出入宮禁之權(quán)!”
    牛一掏掏耳屎——好癢。
    “牛一,你阻攔天語長老,會受到御史彈劾!”
    牛一把耳屎彈了出去,崩一下彈在大長老腦門上,啪地一個小包。
    “闖!”脾氣最爆二長老一聲喊。
    “殺!”牛一兩眼放光,咧嘴大笑,迫不及待。
    “……”
    “牛一,我們不要進(jìn)去了,那你轉(zhuǎn)告陛下,把柳先生請出來也成。”硬的不成來軟的。
    “柳先生不在。”牛一拼命搖頭,“陛下不見人。”
    “這是怎么回事?”一直不說話的傳經(jīng)長老忍不住了,他倒不是覺得尊嚴(yán)被侵犯,而是忽然發(fā)覺不對勁。
    為什么慶典不辦?為什么忽然百官放假?為什么牛一如此死守?為什么陛下連他也不見?為什么宮中忽然如此清靜,吵了半天,連個過來的人都沒有,陛下身邊幾大嫡系親信,一個都不見人影?
    難道……
    傳經(jīng)長老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渾身汗毛立時一炸。
    難道陛下出事了?
    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多心,確實這種種情由透著詭異,叫人不往那方向想也難。
    “苦忍。”他轉(zhuǎn)頭吩咐身后一個一直沒說話的光頭男子,“算一算。”
    那面容沉肅的光頭麻衣男子,手指一攤,幾枚形制特殊的龜甲在掌心滾動,驀然一枚龜甲跳出,鏗一聲落在地上,撞出一道裂紋。
    那光頭男子蹲身一看,臉色一變。
    “陛下有難!”
    ==
    景仁宮特制的密室內(nèi),一盞巨大的水晶燈熠熠生輝,水晶燈經(jīng)過特制,明亮聚光,又不透煙氣。
    柳杏林戴著消毒過的口罩手套,韓巧同樣裝扮,給他打下手,兩人的裝束,和一邊托盤里的用具,以及室內(nèi)的各種布置,除了少了很多現(xiàn)代儀器之外,宛然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手術(shù)室。
    手術(shù)用具是君珂慢慢回憶,并經(jīng)過柳杏林實踐思考改良的,全部以上好精鋼打造,無數(shù)次消毒。還配備了一些極細(xì)的毫針,用來縫合血管,柳杏林有一雙世人難以企及的妙手,能做很多極其細(xì)微的工作。
    他的動作細(xì)微如風(fēng)卻又穩(wěn)定如磐石,利落精準(zhǔn),幾乎一個呼吸間,“哧”一聲,鮮血涌出,韓巧微微倒抽一口氣,額上立即浸出汗來,有點抵抗不住這樣的視覺沖擊力,柳杏林的眼神卻毫無波瀾。
    一旦開始手術(shù),他便完全變了一個人,脫卻羞澀木訥,雍容鎮(zhèn)定,大將之風(fēng)。
    開腹探癌,人的生理機(jī)能大幅度下降,此時也正是天語長老們?yōu)榱思{蘭述安危,進(jìn)行卜算的時辰。
    柳杏林在水晶聚耀燈下,凝神看著那一處病灶,回想著君珂對他的交代。
    “他應(yīng)該是潰瘍型腫瘤,我們無法做病理切片,我也不記得胃癌到底分成多少種,每種應(yīng)該怎么處理,我們只能寄希望于運(yùn)氣,你開腹之后要注意,癌腫有沒有向深層浸潤,有沒有浸潤到胃部淋巴結(jié),出血和穿孔狀況如何,這是納蘭能不能活下來的首要關(guān)鍵。”
    眼前的胃部潰瘍,在胃竇部,呈盤狀,中央已經(jīng)出現(xiàn)壞死,伴有較大的潰瘍。潰瘍底部微有隆起,呈堤狀。但君珂所說的淋巴結(jié),看起來倒還完好。
    柳杏林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小君的神眼沒出岔,如果照她的說法,目前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沒有向深層浸潤,我也不知道該切多少,依我的意思,只要你能保證安全做到,我們就把所有不影響以后身體大局,可能會被癌細(xì)胞浸潤的部位都給切了,明顯病灶這一塊,連同胃遠(yuǎn)端的三分之二,全部大、小網(wǎng)膜,十二指腸第一部分和區(qū)域淋巴結(jié),以及局部受浸潤的部分都整塊切除,保證胃或十二指腸斷端無癌細(xì)胞殘癌。”
    柳杏林深吸一口氣——前幾次手術(shù)是縫補(bǔ),此次是割除,而且是相當(dāng)不小的范圍,后者心理壓力更大一些,他閉了閉眼睛。
    有件事他沒告訴君珂,為了這次手術(shù),他事先命人偷偷給他找來好幾具胃病死亡的新尸體,已經(jīng)試驗過操刀。
    一旦決定,毫不猶豫,柳杏林下刀。
    此刻宮門之外,傳經(jīng)長老將龜甲撿起,一眼之下臉色鐵青,霍然一揮手,“退出去,立即發(fā)召集令,傳令所有在京堯羽衛(wèi)和天語子弟!”
    “慢著!”牛一立即攔住,“長老們干什么去?”
    幾位長老對看一眼,忽然身影閃動,圍住了牛一,牛一還沒反應(yīng)過來,鏗地一聲,他的長槍被打落,兩柄刀已經(jīng)架在了他脖子上。
    四面野人族衛(wèi)士都一呆——剛才還談得好好的,怎么忽然統(tǒng)領(lǐng)就到了別人手上?
    野人族力量和防御天下第一,但腦子卻不是太好用,衛(wèi)士們頓時都傻在了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牛二到牛七哇哇大叫,當(dāng)即撲了上來,“你們敢傷我大哥!”
    “站住!”兩柄刀狠狠向里一壓。
    野牛們停住,面面相覷,野牛族是親族軍隊,這使他們作戰(zhàn)同心的時候,也多了一層弊病,就是彼此容易被牽制,此刻牛二們眼看牛一被制,頓時就不敢動了。
    “你們別管我,攔住他們,攔住他們!”牛一倒是視死如歸,忠于職守,但牛二們怎么肯?只能節(jié)節(jié)后退。
    “找人來呀,找人來攔……”兩柄刀又向內(nèi)狠狠一壓,壓得牛一啞了口,此時長老們認(rèn)定野人族叛亂,控制宮禁不利皇帝,對牛一也不再客氣,這一壓險些將他咽喉拉出豁口。
    牛七反應(yīng)過來,立即回頭去找其他人,宮中此時除了看守宮門的野人族,還有看守內(nèi)三門的堯羽衛(wèi),但當(dāng)堯羽衛(wèi)們應(yīng)召而來時,看見牛們口中所謂的“亂黨”都是天語長老,頓時都傻了。
    堯羽衛(wèi)基本都是天語一族的徒子徒孫,天語長老于他們地位相當(dāng)崇高,僅次于納蘭述,此刻要他們刀劍相向,殺人阻路,完全不可能,但放進(jìn)去也違背命令,無奈之下,堯羽只得圍著長老們,一步步倒退,一直被他們逼進(jìn)到內(nèi)殿。
    ……密室刀光雪亮,輕薄短刃,在一色鮮紅里快速出入,平飛橫削,慢慢剝離隆起不平的病灶,柳杏林額頭沁出細(xì)密的汗,在水晶燈下熠熠閃光,韓巧緊張地用細(xì)棉紗布給他擦去……
    喧嘩已經(jīng)逼近景仁宮,那光頭男子閉著眼睛,聲音低沉,“陛下還在宮中,生機(jī)微弱……”傳經(jīng)長老滿面焦灼,驀然揚(yáng)聲大喝,“陛下!我等前來救駕!”
    用上內(nèi)力的聲音隆隆,震得整座皇宮都似嗡嗡作響,無數(shù)宮人面帶驚惶遙望那個今天禁足的方向,七寶殿床上,君珂忽然動了一動。
    七寶殿前晏希也出現(xiàn)了緊張神色,腳步一動想往景仁宮而去,回頭看看七寶殿,卻又停住。
    張半半戚真思對望一眼,都露出苦澀神色——怕什么來什么,長老們怎么會現(xiàn)在突然來京城?
    “不能讓他們這么喊。”戚真思臉色鐵青,“半半!”
    張半半咬了咬牙。
    堯羽原本控制京城消息傳遞,不至于讓長老們到達(dá)的消息如此延遲,但因為納蘭述這一場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絕密手術(shù),堯羽被分批調(diào)入宮中,導(dǎo)致長老們前來宮中,竟然無人知曉。
    “陛下——”長老們大喝,一心“威懾亂黨,救出陛下”,聲震屋瓦。
    聲波傳入密室,柳杏林無動于衷,倒是韓巧,聽出了師傅的聲音,給柳杏林擦汗的手一抖,紗棉戳到了柳杏林的眼睛,柳杏林正在專注割除網(wǎng)膜當(dāng)中,眼睛忽然被遮住,手一滑,一根血管被割破。
    鮮血涌出,兩人頓時緊張,手忙腳亂好一陣才止住流血,幸虧那根血管細(xì)小,柳杏林嚴(yán)厲地瞪了韓巧一眼,韓巧臉色煞白。
    “堯羽,你們瘋了嗎?”大長老厲喝,“陛下危在旦夕,你們竟然在此處攔阻我等,你們是要造反嗎?”
    一條人影忽然沖了過來,人還沒到半空中一個滑跪,伸手就去抱三長老的腿,“師傅,您老可來了!多謝您來救我們!”人未到聲先到,人人聽得清楚。
    “半半,”長老們好歹看見了一個嫡系子弟,心中一喜,三長老急忙彎身去扶自己的弟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挾持牛一的兩人之一,手中長刀一直架在牛一脖子上,此時來接張半半,自然撤刀,手臂還沒伸出去,張半半忽然身子一滑繞過了他,一把抱住牛一的雙腿,“嘿”一聲吐氣開聲,一把將牛一偌大的身子給甩了出去!
    砰一聲,牛一脖子上灑著血落入野牛族士兵人群,將地面險些砸出一個坑。
    “娘的!”張半半噴出一口淤血,“死大個子,太重了!”
    這一招突如其來,天語長老們齊齊愣住,反應(yīng)最快的傳經(jīng)長老一聲怒喝便一掌拍出,“張半半,你這叛徒,你敢騙我們!”
    張半半半空全力扔出牛一,重量超支已經(jīng)受傷,此刻見地位尊崇的長老一掌拍來,也不敢對掌,百忙中抬掌護(hù)在前心,砰一聲悶響,他的身子斷線風(fēng)箏般飛出去,重重撞在景仁宮二道宮墻之上。
    那聲大喝再次震動天際,七寶殿君珂又動了動。
    納蘭述手術(shù)所在的密室微晃,水晶燈也在晃動,一塊不太牢固的水晶忽然掉落,眼看就要掉入納蘭述腹中,韓巧拼命往前一沖,橫身一擋兜臂一抄,將水晶抄到手中。
    他身子橫在臺前,拼命收腹,柳杏林的手術(shù)刀就在他腹下一寸處,險些便要掃到他正在切除十二指腸的手指。
    韓巧渾身僵硬,慢慢站直,衣襟已經(jīng)濕透,手中水晶捏得太緊,在掌心簌簌粉碎。
    柳杏林一聲不吭,惱怒地看了外面一眼,手中加快了速度。
    像這樣干擾不休,誰知道等下會出什么狀況?必須快點結(jié)束。
    “都退開!”長老們怒喝。
    皇宮戍衛(wèi)一向分層管理,野人族在外三殿,堯羽衛(wèi)在內(nèi)三殿,從景仁宮開始,野人族便無召不能隨意踏入,景仁宮內(nèi)殿里的堯羽衛(wèi)面面相覷,被長老們逼得一步步后退。
    “不許退!”
    聲到人到,戚真思從殿內(nèi)走出,立在階梯之前,先對長老們躬了躬,不卑不亢地道:“請長老們速速退去,不得在此地喧嘩!”
    “戚真思!”大長老怒道,“你昏了?你敢這么對我等說話?”
    “長老們擅闖宮禁,沖撞陛下,真思作為堯羽統(tǒng)領(lǐng),此時不是長老部屬,而是陛下親衛(wèi)!”
    “戚真思,你也反了嗎?陛下有難,你在這里盡攔阻我們做什么?”
    “長老們誤會了。”戚真思心平氣和地道,“實不相瞞各位長老,陛下確實突發(fā)重疾,我等為了封鎖消息才封鎖了宮門,現(xiàn)在柳先生正在內(nèi)殿為陛下診治,請長老們千萬不得驚擾。”
    “重疾?”幾位長老眉峰一聚,“那還攔住我們做什么?快讓我們進(jìn)去看看!”
    “陛下的病不能被驚擾,柳先生吩咐過。”戚真思一步不讓。
    “陛下突發(fā)重病,我等怎么可以不了解情形?”大長老忍耐了一下,語氣也放緩,“我們不會發(fā)出聲音,再說二長老也精通岐黃之術(shù),韓巧還是他的弟子,有他在,也好為陛下的病多參詳參詳。”
    “抱歉大長老。”戚真思躬身,“確實不方便。”
    “戚真思你推三阻四做什么?”大長老勃然色變,他自覺自己已經(jīng)足夠謙卑,這一群敢于欺騙阻攔他的小輩,換成以前在天語高原,早就嚴(yán)加申斥逐出門墻,未想今日他如此低聲下氣,還是處處受阻,當(dāng)真這些人成為皇帝親信,翅膀便硬了,以為自己能大過天語長老去?
    “原先還有幾分信你,如今看來卻是蹊蹺可疑。”二長老冷笑,“什么陛下重病?什么不見外人?既然重病,為何又拒絕名醫(yī)?戚真思,你們在搞什么?”
    他驀然仰頭,一聲咆哮,“韓巧!我知道你在里面,給老夫滾出來,否則立即逐你出門墻!”
    內(nèi)室里韓巧渾身一顫,柳杏林一咬牙,手一揮,“出去,想辦法讓他們回去!”
    韓巧奔出內(nèi)室,脫掉外面的白大褂和手套,沖向殿門,還沒看清人就跪了下來,“師傅!戚統(tǒng)領(lǐng)說的都是真話,你們回去吧,陛下現(xiàn)在真的不方便見人!”
    “韓巧!”大長老盯著他的衣襟,臉色鐵青,“為什么你衣襟上有血跡?”
    韓巧一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染了血跡,也許就是剛才撈水晶時染上的。
    他張口結(jié)舌,無法回答,這樣的反應(yīng)看在長老們眼里,更是心虛表現(xiàn),二長老逼前一步,還要喝罵,韓巧步步后退,驀然一轉(zhuǎn)身,又沖回了殿內(nèi)。
    他不善言辭,又一向尊敬師長,實在沒有膽量和他們對峙,只覺得不如快點回去,想辦法把手術(shù)快點做完就好了。
    韓巧這一出現(xiàn),沒能解釋,倒讓長老們更加懷疑,以為納蘭述被挾制,危在旦夕,而堯羽衛(wèi)可能另有難言之隱,情勢變得更加糟糕。
    戚真思咬著牙,堵在殿門口一步不讓。
    “真思以性命發(fā)誓,絕無一字虛言。請長老們暫且退回,事后真思自然會上門請罪,要打要殺,任憑處置!”
    “我現(xiàn)在要你的回答!”大長老咆哮,霍然掏出一枚古銅色方牌,對著所有人一亮。
    傳經(jīng)長老怔了怔,欲待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
    堯羽衛(wèi)連同戚真思在內(nèi),看見這枚令牌都臉色一變。
    天語族至高無上的令牌,代表全族范圍內(nèi)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是所有天語子弟的圣物,令牌所至,天語子弟無令不遵,違者便是全族罪人,身受萬刀之誅。
    長老們終于耐不住了。
    堯羽衛(wèi)紛紛跪下,昏迷中醒來的張半半,捂著額頭也掙扎著過來跪了,戚真思臉色發(fā)青,遙遙看了大開的殿門外探頭探腦的野人族衛(wèi)兵一眼,屈膝慢慢跪下。
    室內(nèi),韓巧看看開了一線的窗縫,焦灼地搓搓手,絕望地道:“攔不住了……攔不住了……令牌一出,誰也不能違背,否則必被誓言反噬……怎么辦,怎么辦……”
    柳杏林一刀劃出,切下最后一塊浸潤了癌細(xì)胞的組織,聲音疲憊而決斷,“切除完畢!縫合血管!快!”
    ……
    殿外大長老舒了一口氣。
    歷代以來,天語子弟都會在成年后對著令牌發(fā)下毒誓,所以令牌所至,從無人敢于不遵,戚真思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
    “讓開……”大長老聲音放緩,“你們都是我天語子弟,只要你們不阻攔,我等不會為難你,進(jìn)去看過陛下無恙,老夫還可以給你們賠罪。”
    他帶著眾人向里走,戚真思跪在階上,昂著頭,看著他一步步舉著令牌接近殿內(nèi),眼里驀然閃過一抹狠厲之色。
    大長老的靴子已經(jīng)踏上內(nèi)殿第一層臺階。
    “野人族!”戚真思驀然抬頭高叫,“我給你們授權(quán),進(jìn)殿,攔住他們,硬闖者,不計殺傷!”
    “戚真思!”
    天語長老的怒喝充滿不可置信——她瘋了?令牌當(dāng)面也敢下令攔阻,還“不計殺傷”?這是必死的大罪!
    戚真思手指摳緊了殿門,木屑簌簌掉落,沾染紅漆指尖如血。
    不能讓他們進(jìn)去!
    天語族擅長機(jī)關(guān),一眼就能找到密室,一旦他們看見那場景,剎那之間肯定無法接受。
    而且到時候柳杏林會被干擾,手術(shù)會被破壞,就算柳杏林已經(jīng)結(jié)束手術(shù),這么多人一擁而入,君珂所說的感染也會發(fā)生。
    陛下若駕崩,君珂又怎會獨活?而她若選擇就死,天語全族也一定會陪葬!
    這一步踏入,會死去很多人,那些她所在乎的……
    “攔住他們——”
    戚真思的聲音,尖利得已經(jīng)非人間所有。
    還有六道血管……這邊還有一道……這邊……那邊……左側(cè)胃彎處……十二指腸斷口……柳杏林動作飛快,進(jìn)行著最后的止血縫合工作,速度超過了以往所有的試驗,他沒有時間,不得不冒險!
    外間的聲音他聽見了,手指卻依舊穩(wěn)定,他在搶時間,也在搶生命!
    野人族狂涌而來的腳步聲震動地面,整座宮闕都似乎在顫抖,君珂忽然從七寶殿床上睜開眼!
    “戚真思,違天語令,逼殺天語長老者,受萬刀之誅,你也忘記了嗎?”大長老須發(fā)怒張,渾身顫抖,也已經(jīng)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嚓一下拔出長劍,挺劍逼向戚真思,“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讓開!否則萬刀……”
    戚真思忽然向前一步。
    寒光鋒銳的長劍,無聲無息,穿入了她的胸膛。
    瞬間四面靜寂,所有的喧鬧吵雜爭執(zhí)哀求都靜止,每個人,包括拿著劍的大長老在內(nèi),都僵在了原地,直直瞪著那柄直沒入胸的長劍。
    戚真思垂眼看著劍身,長劍明光錚亮,纖塵不染,但很快,這劍慢慢拔出去的時候,就會染上鮮血,屬于她的鮮血,在雪白的劍身上浸潤,像照耀在天語高原上的紅日。
    劍身入體的感覺有點涼,是很多年前飄雪的天語高原,冰冷的山洞里透背的風(fēng),又或者那一年初見,三水縣外無名小山村,第一場雪里的吊橋梅花樁前,那個少女伸過來的冰冷的手。
    她微微地笑了笑,忽然覺得解脫。
    “殺人,只需要一刀就夠了。”她輕輕道,向后慢慢移動,眼看那劍身攜著奔涌的鮮血一寸寸抽出,對面的大長老,僵著手腕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她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姿勢,將她自己從劍鋒上抽出。
    “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戚真思身子一歪,靠在殿門上,背后汩汩的鮮血,將深紅的殿門染成朱紅,“來,就在這里繼續(xù),砍完之后,我就給你們進(jìn)去。”
    ……
    “好了!”柳杏林舒了一口長氣,停了最后一針,然而頭一抬,正看見韓巧發(fā)青的臉,再一看納蘭述的臉色——
    柳杏林渾身如墮冰窖。
    他的臉色為什么那么慘白?他一直控制得很好,手腳輕快,失血量并不多,就是最后迫于外界壓力,速度快了點,但似乎也沒出什么問題,怎么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氣色?
    再一把納蘭述的脈,柳杏林身子一軟。
    “怎么回事,哪里出錯了……”
    韓巧看看納蘭述,再回頭看看殿門方向,熱淚奪眶而出。
    殿前一片窒息的寂靜里,戚真思慢慢閉上眼睛。
    七寶殿前一直煩躁不安的晏希,忽然發(fā)狂地向景仁宮狂奔。
    七寶殿內(nèi),君珂霍然坐起,冷汗涔涔,一把掀開被褥狂撲而起。
    “納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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