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的梅雨季還沒過去，午后難得的太陽很快散開，淅瀝的雨水再度降臨人間。
莫聽云坐在柜臺后面的圈椅里，看著宋唐扶著畫架的模樣，側臉的線條柔和，溫文細致，彌漫著一層淡淡的回憶氣息。
當年和她一樣調皮搗蛋的小男孩，也在歲月里長成了溫柔的青年。
“高中的時候，我本來想讀美術特長生，但是我爸不同意，就讀了文科，到高三……”
他想去考美術，想去美院，楊淮嚴也很支持他，特地為了他趕到安市和宋拓面談，卻不歡而散。
最后宋唐沒有去考美術，楊淮嚴感到有些失望，但最終也接受了這個結果，勉勵他繼續學習繪畫，早日找到自己的個人風格和創作方向。
莫聽云覺得很奇怪，“你爸爸為什么不讓你讀美術？因為學藝術燒錢，還是覺得學美術掙不了錢？”
宋唐搖搖頭，“都不是，他會不同意，是因為……”
“阿云你知不知道，我們家祖上出過摸金校尉？”他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看著莫聽云笑了一下。
莫聽云一愣，她看過《鬼吹燈》和《盜墓筆記》這樣的小說和影視劇，對摸金校尉是什么樣的行當并不陌生。
“不是吧，你家不是干正經考古的嗎？！”
她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震驚模樣，宋唐被她逗樂了，點點頭，“現在是正經考古人，祖宗不是，做過不少孽。”
所以從曾爺爺那一輩開始就說要贖罪什么的，后來祖父也真的進了這一行，父親宋拓，是宋家的第三代考古人，他希望宋唐能子承父業，繼續干考古這一行。
“以前沒技術，很多墓葬都不能打開，因為打開就會損毀，現在技術越來越先進了，挖掘的文物可以得到越來越妥善的保護，他們都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恨不得一天當做兩天來過，好多做一點研究。”
“我們家清明去上墳，給曾爺爺燒的，都是考古界最新研究成果的論文復印件，他們希望可以跟曾爺爺分享這份驕傲和喜悅。”
他們真的是很優秀的考古人，宋唐笑了一下，嘴角立刻又撇了下來。
莫聽云沒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脫口問道：“后來呢？你為什么不做這一行？”
“后來……”宋唐聳聳肩，“我讀了文保專業，畢業之后進了我爸單位……當臨時工，跟著大部隊在荒郊野嶺貓著唄。”
莫聽云一愣，“……臨、臨時工？”
“嗯，臨時工好辭職，今天辭職明天就可以不用來了。”
莫聽云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來，“這……不會覺得浪費了你讀的專業么？”
宋唐的眼瞼垂了下來，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了句：“阿云，你還記得我奶奶和我媽嗎？”
“記得啊，你奶奶做的韭菜盒子特別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這么多年我沒吃到過跟這個一樣的，還有還有，你奶奶做的燙面餃子也好吃！”
“你媽媽……你媽媽煎的蔥油餅也好吃……”
說起來她對宋唐的母親和祖母印象最深的，還真的全都是跟吃的有關。
宋唐哭笑不得，笑罵了一句：“吃吃吃，你就只會惦記吃！”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她停下來，笑嘻嘻地應道。
然后安靜地看著他，察覺到他眉宇間淡淡的抑郁，不由得一愣，流露出疑惑又關切的神情來。
宋唐看著她，點點頭，“你說得對。”
頓了頓，他像是整理了一下語言，才繼續道：“但我爸不知道我媽喜歡什么，我爺爺也不知道我奶奶喜歡什么，每年上墳，他們只記得曾爺爺要什么，卻只能給我媽和奶奶燒些紙錢和元寶。”
莫聽云聽到這里，忽然就聽懂了。
“你不想成為你爸爸那樣的人？”
在她的記憶里，宋唐就是他母親和祖母帶大的，父親這個角色，在他還在容城居住的時候，幾乎沒有怎么出現過，缺席得可怕。
他和母親的感情愈是深厚，就愈容易排斥父親，因為對方對家庭和伴侶的疏忽，甚至因為他母親的離世，讓這份傷害和忽略沒有了彌補的可能。
宋唐點點頭，他就知道，莫小云是最了解他的人，就算隔了十幾年不見，他們也還是會有這份默契。
他抿抿唇，忽然又想要問：“你會不會覺得我……”
話沒說完，就被莫聽云一下打斷了，“當然不會啦，我也覺得你爸這樣不是很好，工作狂可以，為事業奉獻終身也沒錯，但不能完全不顧家人，而且我覺得，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走的路，比如我，我爸我媽也沒要求我一定學做生意啊。”
宋唐失笑，問道：“所以你是因為喜歡才學醫？”
莫聽云笑笑，大言不慚，“當然，我是一個有大愛精神的人！”
宋唐：“……”突然不敢相信。
莫聽云自夸完之后，又抻著脖子看看店里的裝潢和陳設，貨架全都貼墻，為了防塵，用的是有玻璃罩的柜子，一對階梯式的四層架子，背對背的放在屋子中間。
貨品全都是和畫畫有關的東西，貨柜里是各種筆墨紙硯和顏料，一面墻是傳統繪畫用具，一面墻是西方油畫用具，架子上擺著的，卻是各種博物館文創產品。
莫聽云轉悠著看了好一會兒，最喜歡架子上的那些東西，“這個是故宮貓的擺件嗎，好可愛！啊，這個考古盲盒好有趣！這個鑰匙扣也可愛！”
基本上每樣都夸到了，見她愛不釋手，宋唐主動道：“拿一些回去玩玩吧，擺在書桌上看看也行。”
莫聽云眼睛一亮，“可以嗎？”
隨即又立刻搖搖頭，“不行，這些你留著賣錢，我上網買就行。”
宋唐有點奇怪，“自家有，為什么還要買，你零食不都在自家小賣部拿的么？”
“不一樣，不一樣的。”莫聽云搖搖頭，“我家又不缺錢，我拿零食一點負罪感都沒有，但你不是啊，你連你表姐的門診手術費都湊不齊！”
她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宋唐一時間無法反駁，只好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沉默夠了，才叫了一聲她的小名：“阿云。”
“我不缺錢。”他一字一字地強調，“真的，我不缺錢。”
莫聽云聽了之后眨眨眼，并不相信他的話，“不缺錢？不缺錢你怎么連手術費都湊不夠？”
“那是因為我的積蓄都投入到開店上來了。”宋唐為自己辯解，要知道除了開店需要錢，他平時畫畫也很花錢，不說別的，就說顏料里的泥金，就要用到金箔，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用金子去畫啊，不都得花錢吶！
所以宋唐歷來都沒什么太豐厚的積蓄的。
莫聽云卻覺得：“說來說去你還是窮，要是真不缺錢，怎么可能會花完，你畫畫肯定也掙不到什么錢，不然當畫家開畫展就好了啊，干嘛還要開個店。”
宋唐：“……”你說得也有道理，我一時間無法反駁。
見他沉默，莫聽云就覺得自己說對了，立刻站起來用力拍拍他肩膀，一副大姐大準備罩新小弟的姿勢：
“放心好了，我有八套房在收租，以后這條街上我家的鋪面也歸我，只要我有飯吃，肯定不讓你喝粥！”
宋唐：“……”我真是太謝謝您了！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莫聽云已經不想聽了，“對了，我媽說讓你今天跟我回去吃飯，現在走吧？反正你這里也沒什么客人來的樣子。”
宋唐感覺有一支箭咻地扎在自己心上。
但最后他還是默默點頭，認同了她的說法，“……那、我去隔壁買一個果籃？”
“不用這么客氣，又不是不認識。”莫聽云覺得沒必要多禮，自己人嘛，更何況，“家里水果很多，都快要吃不完了。”
她的想法簡單，但宋唐卻想得比她周到許多，“這么多年沒見了，去探望長輩兩手空空地去，不好看。”
“你在這里等等我，我去買點水果就回來。”
說著就要走，莫聽云忙跟上去，“哎哎哎，我跟你一起去吧。”
于是宋唐轉身關了店門，和她一起往賣水果的地方走，一面走一面和她閑聊：
“今天是下夜班？”
“是啊，所以我媽讓我來收租咯。”
“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還……行吧，習慣就好，你表姐身體怎么樣了？”
“還可以，聽說恢復得不錯，之前還讓我替她跟你道謝，你要不要加她微信？”
“嗯……下次有機會吧。”
說著話就到了水果攤，宋唐開始挑水果做果籃，莫聽云卻看上了人家檔口的三華李。
“老板，你這里三華李可以幫我夾破，放點辣椒鹽現在吃嗎？”
“可以啊，你要多少？”
莫聽云一邊說自己挑，一邊拿過小籃子，沒過一會兒就挑好了整籃的三華李，遞過去給老板稱重。
然后用夾子將每顆三華李都夾裂開，用辣椒鹽拌好，裝在盒子里，還給她幾根竹簽。
她戳了一個放進嘴里，湊過去看宋唐選的果籃，荔枝龍眼火龍果，還有香蕉蜜瓜和青提，滿滿的一籃。
忍不住犯嘀咕：“你這是多少天的飯錢啊，哎喲，你不會后面幾天都吃不上飯了吧？”
宋唐：“……”我真沒有！！！
真是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執著地覺得他經濟拮據，難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窮？
莫聽云倒完全不知道他想什么，已經在心里合計著到時候給他送什么了，哎，當老大的不能讓小弟吃不飽啊~
買好水果往回走去取車的時候，宋唐道：“我來開吧，你……方便坐車么？”
他一面問，一面將目光落在她穿著熱褲露出大片肌膚的筆直長腿上，心里直好奇，這樣不覺得曬么？
褲子這么短，坐車的時候是不是不太方便？
莫聽云倒沒想這么多，興興頭頭地側坐上車，伸手抓住他T恤衫的腰兩側，“方便啊，走走走，我們回家吃飯去！”
還是跟很多年前一樣，三頭身的小女孩拉著他，說要帶他回家吃飯。
他笑著點點頭，應了聲：“那你坐穩，我們要出發了。”
許多年不見，但我們依舊一見如故，這么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