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已經發現宋唐的真面目，莫聽云既生氣又失望，總之心里慪得慌。

　　明明小的時候也是五講四美的好孩子，是樂于助人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怎么長大了卻變成這副模樣。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那天在門診見到的年輕男人，模樣自然是英俊的，眉目清秀，鼻梁挺直，臉部的輪廓分明，但是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到熟悉的痕跡。

　　而且她都不敢信，生得這么好看的人，居然會做這么不負責任的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過他當時明明看到自己工牌上的名字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會不會就是不好意思相認？

　　歲月真是把殺豬刀，毀了她的童年濾鏡！

　　莫聽云嘆了口氣，退出微信聊天界面。她需要靜靜，做好心理準備才能跟他說話。

　　她原本是這樣打算的，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十分忙碌，一面是馬上就要年中了，有材料要上報，還有就是要參加規培師資培訓，一面手術患者又多，其中幾個的情況不是很好，都在她的床上，需要提心吊膽。

　　這天呼吸科請會診，莫聽云值班，揣著筆就去了。

　　病人來的時候是氣促，送到呼吸科去，那邊請了多學科會診，去到那兒一看，呼吸科想轉科，轉到心內去，“心功能也不好，我覺得去你們那邊能有更好的治療，你覺得呢？”

　　心內科的同事眼睛一轉，看向莫聽云，“患者有卵巢癌病史，我覺得也要考慮到這方面的情況，莫醫生你覺得呢？”

　　莫聽云不想答應，誰特么愛收病人啊，于是拒絕道：“但是現在最重的癥狀是氣促啊，這個不是歸你們呼吸科管么?！?br />
　　呼吸科同事道：“但是她也有婦科方面的疾病啊，還是你們專業?！?br />
　　心內科同事也緊跟著搭腔：“是啊，而且她的問題也不大，有什么你就請會診，我們去看嘛。”

　　莫聽云在心里嗤笑，非常不以為然，你們這些不講武德的坑貨，休想坑我！

　　她抬了一下眼皮，笑嘻嘻的應道：“要轉科也行啊，在你們這兒借張床唄，我們病房床位緊張?！?br />
　　呼吸科醫生：“……”你這叫哪門子轉科？？？

　　最后沒談攏，莫聽云從呼吸科回來了，當天無事，又過了兩天，另一位同事值班的時候，這個病人成功轉進了婦產科。

　　莫聽云知道之后，深覺同事被坑了，“沒必要轉啊她，要轉也是轉心內啊，轉我們這邊有什么用，天天請會診嗎？！”

　　同事很郁悶，“我真是信了他們的邪，他們兩個合起伙來勸我的，我一個沒注意就……”

　　莫聽云：“？”

　　中午在食堂遇到那位呼吸科的同事，便用一種看大奸臣的目光盯著對方，直到對方都毛了，這才離開。

　　看，男人的嘴，都是騙人的鬼！

　　這么忙碌的情況下，她當然將宋唐忘到了腦后，直到下個周三下午，在門診病例登記本上看到“曾菲”這個名字，才又想起他來。

　　不過他女朋友已經來復診了，這個不錯。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周五了，她下夜班，人還沒出辦公室，就先打電話給她媽，“我中午就回去哦，晚上我想吃叉燒?！?br />
　　周文秀應了聲好，又說：“既然你下午有空，就去收一下租吧，有幾個鋪面的收租時間到了，順便帶小宋到咱們家吃飯?。俊?br />
　　莫聽云本來想說不去，但一聽到宋唐的名字，眼睛一轉，又同意了。

　　于是下午三點鐘太陽火辣辣的時候，她穿著一件防曬衣踩著綴了一朵粉茶花的厚底拖鞋，騎上小電動就一路歡快地出發了。

　　“李老板，我媽叫我來幫她收個租。”

　　“喲，小老板娘，稀客哦，太陽這么曬你就過來啊，辛苦辛苦，坐坐坐，吃不吃包子??？”

　　“哎呀，不用了?！?br />
　　莫聽云應著包子鋪老板李哥的話，在樹底下停好車，進去之前還回頭看了眼，看見斜對面一家新開張的店鋪。

　　黑底金字的招牌都還是新的，楷體字寫著“丹青閣”三個字，門口兩邊各掛著兩個畫框，一幅是筆墨，一幅是紙硯。

　　再一看這家店兩邊的鄰居，一家是文印店，一家是她熟悉的電腦維修店，不用說，這家丹青閣就是宋唐開的了。

　　莫聽云頓時有點興奮起來，好奇就像是小貓的爪子，在她心里抓來撓去，收到轉賬之后都沒心思跟人閑聊了，匆忙道別后連車都沒開，小跑著穿過馬路，一步就跨上臺階。

　　然后走進丹青閣的店門，大喊一聲：“宋唐！”

　　宋唐正站在貨架的盡頭，擺放著新回來的顏料套裝，冷不丁聽見這一聲喊，嚇得手一哆嗦，東西差點就掉到地上去。

　　但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來了，除了莫聽云，沒有人會這么大聲又熟稔地叫他。

　　于是他放下東西走出來，望著出現在門口的姑娘，面色平靜地哦了聲：“莫小云，你來啦？”

　　莫聽云哼了聲，走進店里，抬頭四處張望打量了一下四周的陳設，然后問他：“你女朋友呢，上班去啦？”

　　說到這個她就來勁了，繼續問道：“這么快就去工作，她才做完手術一周，你要多體貼體貼人家，你是男人啊，要負責任的，人家在家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怎么到了你這里，就不知道珍惜……”

　　她碎碎念得厲害，宋唐聽得眼皮直跳，嘴唇也緊緊抿起，成了一條直線，仔細看的話，好像還能看到他額角跳動的筋脈。

　　“好！停！”

　　他突然喊了一聲，打斷莫聽云的訓誡，她愣了一下，隨即立刻生氣起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你要不是宋唐，我還不說呢……”

　　頓了頓，她面上又露出懊惱的神色來，“不過我們已經十幾年沒見過了，你覺得我說太多也很正?！?br />
　　“……不是，沒有?！彼翁迫滩蛔》隽朔鲎约旱念~頭，嘆口氣。

　　就知道她會這樣，長大了也還是急性子。

　　莫聽云看著他，眼神有點疑惑和不解。

　　他走近來，在她面前停下，環著手臂，滿臉的哭笑不得，“我就是想讓你聽聽我的解釋。”

　　莫聽云眨眨眼：“？”

　　“那不是我的女朋友，也不是我的孩子。”他平靜地告訴她這個事實，這是最根本的問題，這個前提不存在，她的指責就完全站不住腳。

　　莫聽云聽了他這話，立刻倒吸一口涼氣，“……你當老實人啦？”

　　問完之后，眼睛里的疑惑霎時間就被敬佩取代，這就是真愛吧？！

　　宋唐覺得真奇怪，十幾年沒見過了，他居然還能只憑她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住腦！別瞎想，那是我表姐！”

　　莫聽云哦了聲，隨即又一臉的黑人問號：“那你當時怎么不說？后來微信上也不說？”

　　說著又想起來他的微信昵稱，頓時更氣，“你不僅不說清楚，還內涵我是個傻子？你這是人話嗎，你禮貌嗎！？”

　　面對她的質問，宋唐扯了一下嘴角，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死樣，“您給我說話的機會了么，莫醫生？”

　　給了處方訓了人就揮手趕我走的，不是你嗎？

　　所以，“你難道就禮貌了？”

　　莫聽云氣勢頓時矮了下來，還有點尷尬，抬手蹭蹭鼻子，連忙跳開話題：“你這兒布置得挺好的，把積蓄都花完了吧？”

　　要不然怎么那天怎么會連檢查費和手術費都湊不齊？

　　“那天是個意外……”宋唐看著她的眼睛，覺得有點好笑，“當然，鋪貨也挺貴的……”

　　話還沒說完，莫聽云又立刻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沒關系，你還有我呢，我會幫你的?！?br />
　　宋唐：“……”根本不需要好嗎?。?！

　　他沒有表現出在意，但莫聽云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覺得繼續談錢會傷害到他的自尊，于是將目光投向了進門右手邊的一處空地。

　　那里放了一張凳子，還有一個畫板。

　　她好奇地湊過去看，發現畫板上夾著一幅快畫完的畫，仔細一看，畫的正好是這一條街。

　　“這是你畫的？”她一面問，一面看著畫板上的畫。

　　街口的牌坊和石墩，路兩邊的店鋪和民居，樹下的電動車，垃圾桶邊上落滿灰塵的家轎，臨街店鋪的招牌，奶茶店的客人，水果攤的貓，看起來栩栩如生，細致入微，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超寫實主義風格，纖毫畢現，細致入微是這類型畫作的主要特點。”宋唐走過來，介紹道。

　　莫聽云聽了有些好奇，“超寫實，是不是像3D那樣？”

　　“嗯……我給你看一幅這個畫派領軍人物冷大師的作品你就知道了。”

　　他說著話，低頭打開手機，從相冊里找到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叫《小唐》[注]，畫中人物是一個鄰家女孩，她美麗淳樸，瑩潤的肌膚和晶瑩的眼睛仿佛用相機照出來的一樣，顏色十分和諧逼真，完全沒有繪畫手段的痕跡。

　　莫聽云驚呼：“這是用顏料畫的嗎？”

　　宋唐點點頭，笑著應道：“這就是超寫實主義?！?br />
　　“你大學就學的美術專業嗎？”莫聽云看完畫的照片，抬頭好奇地問道。

　　宋唐臉上的表情頓了頓，似乎有一瞬間的惆悵，但很快就恢復原狀，搖搖頭，“不是，我是另外拜師學的?！?br />
　　莫聽云愣了愣，覺得有點疑惑，他又解釋道：“我大學學的是文物保護與修復?！?br />
　　聽起來似乎離得很遠的兩個專業，莫聽云覺得更加費解了，“你畫畫這么厲害，怎么不去讀美術？”

　　是啊，怎么不去讀美術？憑什么不能去讀美術？

　　宋唐也曾經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好像答案應該是家長不讓讀，但說到底，是他沒有盡全力為自己爭取罷了。

　　他的反抗，是在已經二十八歲的現在，而去年，他的老師楊淮嚴先生因為突發心梗去世，終年五十五歲。

　　“我認識我老師的時候，剛讀初一，他去安市采風，剛好就在我爸他們考古隊待的那個村子，我放寒假，也待在那里，他對考古隊的工作很感興趣，提出想在這里畫一幅他們工作場景的畫?！?br />
　　后來，楊淮嚴見他對自己的寫生感興趣，就在休息時教了他一些繪畫技巧，意外發現他很有天賦，便想收下這個學生。

　　但考慮到他年紀還小，還要上學，便只能通過書信來指導他，給他寄很多書，寒暑假就來帶他出去采風和看展覽。

　　“他還教了我工筆畫，阿云，這是跟西方油畫不一樣的派系，傳統國畫和西方油畫，他兩樣都精通，他是個天才?！?br />
　　莫聽云聽著他夸贊老師的話語，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眼里，迸發出了之前沒見過的明亮光芒。

　　忽然間便愣了愣，有這樣好的老師，也有絕佳的天賦，他為什么會去讀一個和繪畫無關的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