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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最快更新平陽公主 !
    沈孝看著李述裸露的肩頭,想, 不知她抱起來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 一伸手把她攬進(jìn)了懷里。
    出乎沈孝意料的是,原來她觸起來并不柔軟, 不知是不是穿得單薄的緣故, 她的皮膚上帶著些許涼意,但又帶著幾分潤澤。這種觸感奇怪且矛盾,就仿佛她被抱住的時候, 又想把人趕走,又想把人留下,是一種疏離而謹(jǐn)慎的模樣。
    懷里的人懵了一下,然后立刻伸手將他推開,她一張素白的臉因生氣而微微泛紅, 冷聲道,“沈孝,你大膽!”
    還是那副冷淡的模樣。雖然衣裳不同, 可還是那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于是沈孝剛升起來的那股、覺得她可憐的情緒便蕩然無蹤了。
    他看著她那張冷淡而高傲的臉, 心里忽然冒起了一股火。他突然問了一句,“為什么?”
    李述皺了皺眉,“什么為什么?”
    沈孝盯著她, 仿佛要將她盯出個窟窿,“為什么要那樣對我?三年前你戲耍于我, 不久前你又冷眼看著康寧長公主戲耍于我。”
    他嗓子沉了下去, “為什么?”
    那股不平之氣一直在沈孝的胸腔里憋著, 從三年前一直憋到了今天。
    他不是圣人,許多次寒窗苦讀的夜里,他也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刻。可每次閉上眼,平陽公主那雙冷淡而倨傲的眼睛就在他面前——他憋著一股氣,想一直往上爬。爬到把她也踩到腳下的那一天,然后俯視著她,說,不用靠你賜官,我也能爬上來。
    然后再冷眼質(zhì)問她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要那樣對他。戲耍他。侮辱他。
    他那時不過只是想求一個官罷了,她若是不愿,可以趕他走??刹辉撛谒艞壱磺凶饑?yán)之后,以一種戲謔的態(tài)度再把他一腳踹下去。
    她不該那樣對他。
    李述聞言,卻一點(diǎn)沒有后悔的模樣,她嗤笑一聲,“為什么?世間事哪有什么為什么,因?yàn)槲冶饶愕匚桓?,所以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br/>     她微微仰著下巴,“你若不服,那便等到有一天將我踩在腳下的時候,再來報(bào)復(fù)我?!?br/>     她是一副高傲的表情,但因?yàn)橐律啦徽脑?,那雙眼睛反而透著一股挑釁意味。明明是很瘦弱的,偏又做出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像是等著惹怒別人,然后被人摧毀。
    沈孝陡然便怒了,她這樣的態(tài)度,可笑他方才還覺得她瘦伶伶的模樣看起來可憐。哪里是可憐,分明是可惡。
    他靠近了李述,將她逼到了涼亭一角。她退無可退,脊背靠著柱子,因?yàn)楹ε露⑽⒋鴼?,沈孝看到她鎖骨微凸,有一種冷淡又脆弱的美感。
    他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惡意,猛然將她抵在廊柱上。他垂眼看到她纖細(xì)的鎖骨,目光向下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部。
    沈孝冷著聲音,“那么我現(xiàn)在便想做什么,也就可以做什么。”
    李述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這話是沈孝說的。那個沉默寡言的、處于底層的沈孝,敢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不免有些害怕,卻還是勉力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仰頭同沈孝對視,“沈孝,你若是敢動我一分一毫,日后本宮將你——”
    沈孝卻只是笑了笑,湊近李述耳畔,輕道,“那就日后再說。”
    他根本不必等到將她踩在腳下那一天。
    她是女子,他完全可以將她壓在身下。
    *
    李述處理完這兩個月堆積的一些事情,日頭已經(jīng)西斜了。
    書房里紅木桌上堆著小山似的拜帖——她在山里躲了兩個月,府里收了無數(shù)的拜帖。自三月末征糧開始后,長安城有無數(shù)人都想見她。
    李述一個都沒見,一個都不想見,一個都不能見。
    誰知道她的規(guī)矩竟然今日叫沈孝給打破了。
    不僅是被他打破了,而且是打碎了。沈孝是正午進(jìn)的府,外頭的人不知道他中暑暈倒了,只知道他進(jìn)府了,且在府上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李述倒不是怕別人說什么男女關(guān)系的閑話,她怕的是這背后的政治意味。
    她將桌上的拜帖隨手一推,皺緊了眉,心情有些煩亂。
    三個月前她提出以糧代錢的法子時,本意只是想徹底擊敗二皇子,鞏固太子的地位??沙肿償?shù)太多,征糧這件事如今的走向已經(jīng)非常復(fù)雜了。
    按照李述原本的計(jì)謀,以糧代錢一事僅僅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間的爭斗,朝中官員站兩派,要么選太子,要么選二皇子。太子的勝算是很大的。
    可她沒有料到沈孝為了向上爬,甘愿做二皇子征糧的一柄刀;更沒有料到父皇會給沈孝下征糧詔令,親自支持二皇子征糧。
    父皇不滿太子的表現(xiàn),親自將二皇子撐了起來。
    畢竟二皇子征糧,征的是世家的糧,歸根結(jié)底為了百姓好,而太子阻止征糧,卻是為了鞏固權(quán)力而不顧民間死活。
    征糧一事,如今已經(jīng)演變成了太子和父皇之間的事情。世家大族若是抗拒征糧,那就是和皇上作對;可要是聽話交糧,那就是和未來的皇上,太子爺作對。
    除了崔進(jìn)之和鄭仆射那種鐵桿的太/子/黨,沒幾個世家愿意冒這樣的風(fēng)險(xiǎn)。
    交糧還是不交糧,站在皇上這頭還是站在太子這頭,每個人都在琢磨。
    看不清時局的時候,一定要找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于是滿城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平陽公主身上。
    平陽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之一,可同時她的駙馬崔進(jìn)之又是板上釘釘?shù)奶?子/黨。平陽公主身處皇上與太子的夾縫之間,她會怎么選擇?
    她怎么選,剩下那些態(tài)度不堅(jiān)定的朝中官員就會怎么選。
    可偏偏平陽公主超脫世外,皇上剛介入征糧一事,她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了山里頭,想找都找不見。
    如今好不容易回府了,可回府第一件事竟然是接見了沈孝,更嚴(yán)重的是,沈孝竟然在平陽公主府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他們商量什么商量了這么久?平陽公主這次是不是要站在皇上那頭,要給沈孝放糧了?
    李述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大小世家的眼睛此時都盯著她的府邸。她微微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被沈孝往死胡同里逼。
    沈孝,沈孝!他真是她的克星!
    李述猛然從桌后站了起來,冷著臉就往門外走去。
    今日就不該讓沈孝進(jìn)府,就該讓他曬死在外頭!
    *
    小黃門遠(yuǎn)遠(yuǎn)見平陽公主從游廊上走了過來,連忙哈著腰小跑過來。李述道,“沈孝呢?”
    小黃門回道,“稟公主,醫(yī)官給他喂了降暑藥后,沈大人一直睡著,還沒醒來。”
    李述抬起下巴指了指客房的門,冷聲道,“敲門,把他叫醒。”
    小黃門縮了縮脖子,“誒”了一聲,跑回去敲門。
    “沈大人?”
    沒反應(yīng)。
    “沈大人?”
    還是沒反應(yīng)。
    李述走了過來,不耐地推開了小黃門,嗓子里像是含著冰,揚(yáng)聲道,“沈孝!”
    還想在她府上賴著過夜不成。
    *
    屋里沈孝猛然睜開了眼,喘著粗氣。為了給他降暑,屋里擺了好幾盆冰盆,如今已半化了,房間里十分清涼,可他卻出了一身的汗。
    他坐了起來,伸手扯了扯衣領(lǐng)發(fā)汗,放下手時,目光卻落在了上面。
    夢境如有實(shí)質(zhì),依舊殘留在他的腦中,與他的手上。
    他還記得她觸起來是什么感覺。
    并不柔軟的身體,帶著涼意的肌膚,觸摸她就像是在觸摸一塊玉石,看似冷硬,其實(shí)有著柔和的內(nèi)里。
    沈孝猛然捏緊了手,雙手撐著額頭,慢慢將夢境的全部碎片拼湊整齊。
    他是不是被人下咒了,怎么就……怎么就能做這種夢!
    那種荒唐的夢!
    沈孝素來冷靜自持,可此時卻恨不得一頭撞在床柱上。
    一定是中暑的原因,他勉強(qiáng)讓自己冷靜下來,找了個借口——他中暑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因此夢見了她,這是非常正常的。
    哪怕是夢見了和她……那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里默念了幾聲,終于冷靜了下來。
    屋外半天沒聽到動靜,于是含著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沈孝!”
    李述的聲音傳入屋內(nèi),仿佛一道閃電般猛然劈在沈孝的頭頂,他做賊心虛,徑直從床上蹦了起來,生怕李述會讀心術(shù),隔著房門都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把掀開薄被就要下床,可是——
    沈孝看著床上亂七八糟的一片,自殺的心都有了。他怎么就……怎么就這樣了呢!
    屋里的響動傳到了屋外,小黃門耳朵尖,忙喊了一聲,“沈大人是不是已醒了?公主要見你,還請將門打開?!?br/>     沈孝一把將被子堆在床上,蓋住了滿床狼藉,“……是,已醒了?!?br/>     夕陽的余暉從屋外投射到屋內(nèi),透過緊閉的門,沈孝看到外頭走廊上隱隱有個人影,正站在他門外。
    素薄紗衣,一雙霧蒙蒙的眼泛紅,她躺在身下,含著屈辱與恨意盯著他。就像三年之前,他含著屈辱跪在她面前一樣。
    沈孝忙將腦中形象驅(qū)趕出去,聽外面小黃門又叫了一聲,“沈大人?”
    沈孝忙道,“我……剛睡起,不便見人,麻煩請公主稍等。”
    門外李述恨不得翻個白眼。
    一個大男人怕什么衣冠不整,他們倆又不是沒有坦誠相見過。
    她不耐煩地對小黃門揮了揮手,“叫人進(jìn)去伺候他,趕緊的,本宮不喜歡等人。”
    在自己的府上,她反倒還要等別人穿衣洗漱,真是新鮮。
    小黃門忙哈了哈腰,小跑到院里叫幾個粗使侍女去準(zhǔn)備洗漱的東西。
    李述抱臂轉(zhuǎn)過身去,靠著廊柱,等著屋里頭的沈孝把自己拾掇好。
    她一邊等沈孝,一邊推算今日的事情。
    朝中三大勢力,無非就是父皇、太子和二皇子。
    李述不想投靠二皇子,縱然她昔年和二哥感情甚篤,縱然近幾年來父皇對二哥愈來愈看重。
    可李述清楚,父皇看重的根本不是二皇子,只是想用二皇子和太子爭斗。
    太子在東宮的位置上待了十年之久,半個朝堂的世家大族都聚在他麾下,父皇老了,這幾年愈發(fā)控制不住他了,只能扶持有野心二皇子來和太子爭斗。
    二皇子的一切都是父皇給的,一旦父皇要拋棄他,他就會立刻跌入深淵。
    這朝堂里磐石般永遠(yuǎn)不會倒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皇上,一個是未來的皇上。李述只有靠著他們,才不會跌下去。
    她最開始從冷宮里往上爬,一邊討好正元帝,一面又在替太子做事,短短幾年間青云直上,終于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是她兩頭都要攀著,受到的壓力也比旁人多了一倍。太子要用她,父皇也要用她。以前她還能在兩人之間游走,可征糧這件事不行。
    父皇和太子擰起來了,她找不到中立的選擇。她必須做一個選擇。
    她今日放沈孝進(jìn)府,不是因?yàn)榭蓱z他,而是因?yàn)樯蛐⑴踔富实恼骷Z詔。
    李述正思索著,忽聽身后紅螺小小驚呼道,“公主,駙馬爺來了。”
    李述抬眼一看,見崔進(jìn)之正從走廊盡頭往這邊走來。
    她皺了皺眉,此時天色尚早,永通渠今日這么閑么,他這么早回來干什么?
    自從上次二人鬧翻了之后,李述躲到了山里,崔進(jìn)之忙著督工,二人又是兩個月不曾見面。
    李述看著他大步走近,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再沒有過去那種驚喜的感覺了。
    崔進(jìn)之似是很急,大步地朝李述走過來。他繃著臉,一臉不悅的模樣,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為什么沈孝在我們府上?”
    沒有多余的話,兩個月不見,他單刀直入,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李述冷笑了一聲,“這是我的府上,不是‘我們’的府上。我想讓誰進(jìn),誰就可以進(jìn)?!?br/>     崔進(jìn)之亦不客氣,“旁人都可以進(jìn),就是沈孝不能進(jìn)!”
    他冷臉轉(zhuǎn)過頭去,對身后的侍從道,“撞門,把里頭的人給我扔出府!”
    他身后是七八個侍從,聞言就往客房門口沖過去,紅螺被他們擠在一旁。
    “都給我站?。 ?br/>     李述忽然揚(yáng)聲喊道,“這是本宮的府邸,誰敢動本宮的人!”
    崔進(jìn)之驟然捏緊了手,狠狠掐著李述的小臂,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掐碎一般。
    她的人?
    李述被他捏的生疼,使勁地掙扎想要抽出手臂。崔進(jìn)之一晃神,叫李述逃了出去。
    她后退了一兩步,薄紗掩蓋下,左臂上赫然一道紅印。
    崔進(jìn)之被那道紅刺得清醒了過來,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會那樣暴怒。他繃著臉擺了擺手,命侍從退下。
    他找李述有正事,不想和她正面沖突。
    屋里沈孝出了一身冷汗,望著自己身上和床上的狼藉,腦子一片空白。
    屋外。
    崔進(jìn)之勉強(qiáng)將心里的火氣壓了下去,“李述,你不要跟我鬧性子,你也犯不著拿沈孝故意氣我。”
    他沉下嗓子,“我今日不是來跟你談感情的,我要跟你談朝事?!?br/>     “你中午剛在府里見了沈孝,太子下午就聽說了這件事,直接把我從永通渠叫回了東宮。太子問我,平陽是不是扛不住壓力,要向父皇低頭了?!?br/>     崔進(jìn)之看著李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替我答一下?!?br/>     李述垂眼看著臂上的紅痕慢慢消散了,但她知道第二日會轉(zhuǎn)為淤青。她淡淡道,“我沒有。我沒有要向誰低頭,更沒有想給沈孝借糧?!?br/>     她垂著眼,不去看崔進(jìn)之。
    面前的人不是崔進(jìn)之,他只是太子的傳聲筒而已。她低著頭,向太子傳遞出一種屈服的姿態(tài)。
    “那你為什么要見沈孝?還讓他在你府上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你知道那些猶豫不定的世家會怎么想——平陽公主見了二皇子的人,她可能要放糧了。他們也會跟著放糧的!”
    李述解釋道,“我沒想接見沈孝,只是他在府外一直堅(jiān)持,趕也趕不走。若是他在我府外出了事——”
    面前的“太子”嗤笑了一聲,“那就讓他出事好了!不過一個八品小官,一點(diǎn)身家背景都沒有,值當(dāng)你這樣廢心思?”
    李述伸出右手,覆蓋住了左臂上的紅痕。她的聲音輕輕的,為自己的行動解釋。“父皇支持沈孝征糧,我若是對沈孝做事太絕,父皇會怎么想我?”
    “那你也不想想太子會怎么想你?!”崔進(jìn)之驟然提高了聲音。
    李述聞言,右手一下子捏緊左臂,狠狠箍著那道紅痕,一陣疼痛。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目光來看著崔進(jìn)之。
    “太子怎么想我?”
    她也拔高了聲音,“崔進(jìn)之,以糧代錢的主意是我想出來的,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站在太子那頭,為了太子我已經(jīng)把二哥逼上了絕路。如今就因?yàn)槲以诟锝右娏松蛐ⅲ泳驼J(rèn)為我背叛了他?”
    李述冷笑了一聲,“你給我記住,這么些年我是靠著太子上來的,可我不是太子的一條狗,不是太子讓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聽話地做什么,半分自己的行為都不能有。”
    崔進(jìn)之因李述驟然而起的怒意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李述對太子似有怨言,可卻不知道為什么。
    他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猜測——李述在征糧這件事上,可能會偏向皇上,而非偏向太子。
    他不允許李述和他陣線不同。
    “沒有人說你是太子的走狗。李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和太子休戚與共,利益相關(guān),幫太子就是在幫我們——”
    “——那是你,不是我!”
    李述打斷了崔進(jìn)之的話,
    “幫太子就是在幫你,不是在幫我。崔進(jìn)之,你似乎忘了,除了太子,我還受著父皇的制約。我有今天的地位,一半是靠著太子撐起來,一半是靠著父皇的恩寵。當(dāng)初沈孝封官一事,太子要壓低沈孝的官,父皇又想給他高官做,我在父皇和太子的夾縫里,一邊都不能得罪。
    幾個月過去了,如今在征糧這件事上,我也站在父皇和太子的夾縫里?!?br/>     李述的目光驟然尖銳起來,“崔進(jìn)之,你知道站在夾縫里是什么感受嗎?左邊是刀光劍影,右邊也是刀光劍影,一刻都不敢放松,一邊也不敢得罪?!?br/>     “你開口閉口都是太子,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到那邊去,可我到了太子那邊,父皇又會怎么想我?崔進(jìn)之,我沒有那么果斷,能徹底拋棄父皇,永遠(yuǎn)站在太子那頭。我在盡我自己的力量權(quán)衡著,盡我自己的力量幫助太子?!?br/>     她偏過目光,聲音輕輕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替我著想一下,想一下我的難處?!?br/>     崔進(jìn)之怔了怔,看著李述瘦削的模樣,“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謀劃,這沒關(guān)系。可你的籌謀不能和太子相抵觸?!?br/>     他知道李述吃軟不吃硬,盡量讓聲音軟下來,“征糧這件事,誰都沒想到父皇會那么果斷地站在二皇子那頭。如今雖然沈孝還有二十萬石糧沒有征上來,可你我都知道,長安城有多少墻頭草,搖擺不定,一會兒怕太子,一會兒又怕皇上,他們指不定會在最后關(guān)頭一股腦地把糧交上去。到那時候,二皇子還在朝中蹦跶,甚至因?yàn)檎骷Z有功會更上一層樓,更加威脅太子?!?br/>     崔進(jìn)之伸手握住了李述的雙肩,低下頭道,“今天下午你前腳剛讓沈孝進(jìn)府,后腳就有人慌了,連忙捐了幾千石糧過去。雀奴,征糧一事你是關(guān)鍵,你……不能行差踏錯,否則太子、還有我,該怎么辦。”
    崔進(jìn)之握著她的肩,將朝政時局掰開揉碎了給她字字句句地講明白。
    李述晃了晃神,猶記得那年她還不受寵的時候,宮里沒有人看得起她,唯有崔家三郎愿意在她身邊,教她看書識字,教她政治道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愿意幫她,只知道他是全皇宮里,唯一一個會對她好的人。他對她好,不求任何回報(bào)。
    那年他穿一身華貴的衣裳,隨意地坐在荒僻宮殿外落滿了灰塵的臺階上,他偏過頭來,對她笑了笑,問,“我方才講的,你聽懂了沒?!崩钍鲅鐾?,點(diǎn)了點(diǎn)頭。
    崔進(jìn)之見李述不說話,但態(tài)度卻已軟了下來,微微嘆了一口氣,“太子拼了命都要把二皇子踹下去,征糧這件事他不能輸。若是太子失勢了,你我都沒有好日子過。你和皇上、和太子的關(guān)系比任何人都緊密,所有人都在猜你怎么做。你稍微動一下,對朝局的影響不是一分兩分?!?br/>     李述回過神來,像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一樣,對崔進(jìn)之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我沒有想背叛太子,我也不會給沈孝借糧。我只是想把這件事做得圓滑一點(diǎn),不想徹底得罪父皇。”
    崔進(jìn)之伸出手來,遲疑了片刻,輕揉了揉李述的后腦勺,就像從前鼓勵她時的那樣。李述沒有避開他。
    崔進(jìn)之道,“讓沈孝開門吧?!?br/>     崔進(jìn)之的隨從剛被吼了,這會兒不敢再肆意妄為,李述對小黃門揮了揮手,小黃門連忙哈著腰又去敲門。
    “沈大人?”
    忽聽屋里一陣唰唰的水聲,接著是“蒼啷啷”的聲音,似是什么東西落在了地上。可依舊沒人來應(yīng)門,小黃門看著李述,李述也不知道沈孝到底要干什么?
    他征不到糧,所以不準(zhǔn)備走了,決定在她府里生根發(fā)芽嗎?
    侍從們得了令,正要上前準(zhǔn)備撞門的時候,門忽然從里頭打開了。
    沈孝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水,落湯雞般地站在門后,從前襟到下擺,渾身都濕透了。
    他身后滿地水漬,床上似乎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房間里幾個冰盆此時都空了。
    李述皺了皺眉。
    沈孝這是干了什么?閑著沒事在她府上還洗了個涼水澡?真是好興致。
    崔進(jìn)之看見屋里狼藉也怔了怔,但很快就冷了聲色,一副官場模樣,“沈大人怎得如此狼狽,下人招待不周嗎?”
    沈孝對崔進(jìn)之作揖,“不是,下官……下官不慎打翻了水盆,崔侍郎見笑了?!?br/>     他抬眼,看到平陽公主依舊穿著那身家常的素薄紗衣,她抱臂站著,臉色冷淡,鎖骨微凸,與他夢里的行狀一模一樣。
    唯一不一樣的,是她身旁早有別人站著。
    崔進(jìn)之看到沈孝的目光落在李述身上,目光一冷,向前行了半步,遮住了李述半個身子。
    然后冷道,“既然沈大人身體無礙,時辰也不早了,若無要事……請回吧。至于征糧一事,不瞞沈大人,我與雀奴確實(shí)想給沈大人借糧,只是這兩個月來,戶部給永通渠的糧斷斷續(xù)續(xù)的,難免有斷糧的時候,我們只能拿自家的糧食填補(bǔ)空檔。”
    崔進(jìn)之笑道,“府上實(shí)在是沒糧了?!?br/>     李述聽著崔進(jìn)之信口胡扯。
    誰知道沈孝聽了這明顯的謊話,竟也不爭辯,沉默了片刻,末了“嗯”了一聲。
    李述微皺了皺眉,覺得沈孝……不太正常。
    這位仁兄可是能在太陽下曬半晌,就為了逼她見一面的人。好不容易進(jìn)府了,一句征糧的話還沒提,就像落湯雞一樣走了。
    沈大人中了個暑,是不是將腦子燒壞了。
    不過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氣,不然還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渾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紅螺,去取身駙馬的衣裳來?!?br/>     隔著崔進(jìn)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換身干衣再走吧?!?br/>     誰知崔進(jìn)之聞言立刻便冷了臉,“我沒有多余的衣裳?!?br/>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給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著青蘿那邊應(yīng)該給你準(zhǔn)備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進(jìn)之作對,轉(zhuǎn)頭對紅螺道,“取一件來?!?br/>     崔進(jìn)之啞口無言。
    沈孝濕噠噠地站著,看到平陽公主說起“青蘿”這個名字時,有別樣的情緒。
    紅螺抱了件夏衣過來,沈孝換衣的空檔,李述和崔進(jìn)之在廊外站著。
    沉默了片刻后,崔進(jìn)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聲。
    崔進(jìn)之還想說什么,可身后的門已打開了。沈孝抱著自己濕噠噠的官袍,站在門口。
    他穿著一件鴉青色帶暗紋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陽余暉下,他身上有一種并不溫和的沉靜。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帶著一種看不透的沉默。
    是與崔進(jìn)之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崔進(jìn)之慣穿淺色衣,因此紅螺專門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給沈孝,就是怕他搶了駙馬爺?shù)男念^好。
    他抱著官袍,不便作揖,便對李述和崔進(jìn)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今日……給公主添麻煩了。”然后跟著領(lǐng)路的小黃門往府外走去。
    脊背繃的筆直。
    沿著回廊拐了個彎,直到確定李述再也看不見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來,嘆了口氣。
    他今日算是白費(fèi)了,原本是想勸她借糧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丟人的事情后,他實(shí)在無法和李述面對面地交談。生怕她看出一點(diǎn)異樣。
    *
    崔進(jìn)之站在李述身邊,看著沈孝穿著他的衣裳走遠(yuǎn)了。他只覺得沈孝搶了他的東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視的東西。
    他終究是沒憋住,帶了幾分甕聲甕氣,“那件衣服我挺喜歡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記得你不喜歡穿深色衣?!?br/>     “可那件我喜歡?!?br/>     李述翻了個白眼,不想和崔進(jìn)之討論衣裳的問題。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給他借衣服,只是他濕噠噠從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為我故意為難他,潑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來征糧的,我可以找盡借口不給他放糧,可我不能那樣待他?!?br/>     李述微嘆了口氣,“傳到父皇耳里,他會以為我和他離心了。”
    在夾縫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進(jìn)之體會不到,也不會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時,說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務(wù)便是謹(jǐn)慎,如今她在夾縫之中學(xué)會了謹(jǐn)慎,可他站在夾縫之外的坦途上,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膽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側(cè)都是萬丈深淵。
    崔進(jìn)之聞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給沈孝借衣,這才高興了一點(diǎn)。
    他笑了笑,鳳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猶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時辰晚了,我們?nèi)コ燥埌??!?br/>     可李述卻立刻將他的手撥開,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進(jìn)之一眼,眼里不帶任何感情。
    “我不餓……我先回房去了?!?br/>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留下崔進(jìn)之一個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br/>     他忽然叫了一聲,可是李述沒有聽到,她沿著抄手游廊越走越遠(yuǎn)了。
    *
    沈孝跟著小黃門走過湖畔,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黃門看他一直抱著濕衣,好心道,“奴才給你拿衣裳吧。”
    誰知沈孝連忙道,“不必了?!?br/>     小黃門腹誹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應(yīng)這么激烈干嘛呀。他長得像偷衣裳的賊么。
    二人對話間停了片刻,正要繼續(xù)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對面,李述慢慢地走進(jìn)了涼亭。隔得太遠(yuǎn),他只能看到她的輪廓。
    雀奴……
    他想到崔進(jìn)之剛才這樣叫她。原來她的小字是這個。
    旁邊的小黃門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繼續(xù)往府外走去。
    *
    “雀奴。”
    李述站在涼亭的欄桿處,想起崔進(jìn)之方才是這么叫她的。
    這個名字是她母親起的,因?yàn)槔鋵m院子里經(jīng)常會跑來一些小麻雀,李述沒有玩伴,只能和它們玩。
    他高興的時候、求助于她的時候,就會叫她的小字。其他時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這一聲“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換回來的?哦,是因?yàn)樗犃怂脑挘琅f站在太子那頭。
    她想要得到一些溫情,總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價交換一樣。
    李述抬眼,看著湖對面沈孝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為了做官,為了權(quán)力與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東西來交換——譬如身體,譬如頭腦,譬如性命。
    他肅冷的好像一柄刀,無論被誰利用都好,無論有沒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機(jī)會往上爬。
    李述靠著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時候,會不會也很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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