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幾天,雪懷便一直跟著云錯來到這云間山頂,修煉打坐。</br> 云錯依然在接著修行他的觀心法,不過每一次都仍然和上一回一樣,淺嘗輒止,停駐在他能看見的所有顏色前,跟著雪懷的聲音一起辨認。</br> 他漸漸地跟著雪懷學畫。雪懷描丹青,黑色為主,丹砂、石青為輔,云錯卻不知從哪里倒騰來了各色顏料——找鳳凰借來的赤金色,找孔雀討來的彩紫,如此等等各式各樣張揚奔放的顏色一并堆在一起,照著他的回憶和想象隨手揮就,竟然還能畫出好些雪懷覺得不錯的畫。</br> 仙界花花綠綠的東西太多,仙家人好面子,故而和凡人一樣只愛丹青雙色,不愛這樣雜七雜八的。</br> 雪懷有一回心血來潮,拉著他帶上畫卷去人間賣畫。他打包了自己和云錯的畫卷,又叫上小師妹和她的未婚夫婿,一行人偷偷摸摸溜下了凡間。</br> 他們倆賣畫,小師妹和她的道侶則賣藝,一個奏箏一個吹笛。云錯和雪懷就并排蹲在一起,一面聽著,一面閑閑地吆喝——大部分時間都是雪懷在吆喝,云錯不開尊口,但總是搶著記賬,悶頭擋在雪懷前面,生怕他磕著碰著。</br> 他們這一路人實在是太過不同尋常,雖然戴了面具,穿著最樸素的仙鶴錦,仍然要被懷疑是哪些個過來尋樂的富家貴公子。</br> 那是一個晴天,水鄉(xiāng)街頭,他們在的地方有小橋流水,風聲和煦。風流少年與嬌俏少女往那里一坐便是好風景。小師妹性子開放,放得開,遇見帶著好意過來調(diào)戲的也不生氣,反而笑瞇瞇地跟人家談話,天南地北地聊。仙家人不知凡間事,言談間接不上的,他們剩下幾個人就拼命圓,別人還沒弄懂是怎么回事兒呢,他們自己先笑得喘不過氣來。</br> 云錯也跟著笑。他不跟著笑話走,卻只是看見雪懷彎起了眼睛,他也就跟著彎起眼睛。看見顧客來時,他便努力學著笑。</br> 最后清點出來,他們漂亮伶俐的小師妹掙得最多錢兩,其次是雪懷。</br> 只有云錯什么也沒賣出去——他就負責幫雪懷收錢卷畫。他自己的那些各色雜糅的、奇奇怪怪的畫,沒人來買,或是有人湊過來看看,看得皺起眉直搖頭。</br> 小師妹那兩人決定拿掙來的錢好好在凡間玩幾個日月,而雪懷和云錯考慮到要回去修煉,計劃打道回府。</br> 雪懷準備收攤,云錯瞅了瞅他面前空蕩蕩的畫卷筒,有點不解似的:“雪懷,你要是缺錢,可以把畫賣給我。凡人的銀兩不值錢。”</br> 雪懷挑眉道:“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好些人喜歡,這不是很有意思嗎?你想想呀,我們在仙界的字畫,往后會有人掛在家中,說不定是給家中幼兒臨摹學畫,說不定會放在床前過一輩子……當然啦,也可能被用去燒火或者墊桌角……說不定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一幅字畫還能促成別人的情緣,是不是很有趣?”</br> 云錯想了想,然后低頭去看自己的那堆畫:“你不該把我的畫擺出來,沒有人會買。”</br> “誰說的?”雪懷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凡人的兩吊錢,一本正經(jīng)地繞到攤子面前,叫他:“喂,老板,這些畫是誰作的?可是今年趕考的書生?如此天資,必能高中!若是他日成名,我等著您青云直上,手里的畫也一筆千金!”</br> 他這個人裝樣子時真的很像,討巧又活潑,云錯看他一眼就憋不住想笑了:“這些說辭好俗,雪懷。”</br> 雪懷瞅他:“那你是在哪兒聽過的不俗的?”</br> “魔界的地下茶館,也有說書客。我以前常背著我母親去那里玩。”云錯道。</br> 雪懷彎腰去拾他的畫:“那你以后要帶我去玩。”</br> 他鄭重地將自己的那兩吊錢交給云錯:“好好收著,這些錢是我以前下凡間玩時打工賺的。只賺來這些。”</br> 云錯受寵若驚地接過來了。</br> 兩個人便一起蹲下來收拾云錯剩下來的畫。沒料到此時旁邊來了個人,猶猶豫豫地問:“老板,這是要收攤?還賣嗎?”</br> 云錯和雪懷對望了一眼。云錯愣住了,雪懷卻趕緊搶著答道:“還賣還賣。”</br> 那人面露喜色,過來瞧了瞧,頗為驚喜地抽走了云錯的三張畫:“我剛就瞧見這些畫了,非常有意思!好了,一共多少錢啊?”</br> 云錯有些詫異,下意識地看了雪懷一眼。</br> 雪懷卻很客氣:“本店的字畫一概十文。這些是白鳳云氏家族最新的畫作,融合各種流派的初次嘗試,尚且有不足之處,若能得有緣人賞識,自然是好事。”</br> 那人還有點驚喜:“什么……什么氏?聽著仿佛很有意思。是哪處的世家么?”</br> 雪懷一臉嚴肅:“是的是的。”</br> 給錢后就抱著走了。</br> 雪懷喜滋滋地收了錢,一并塞去了雪懷手里。</br> 云錯哭笑不得:“我的畫哪里有人肯買。雪懷,這個是騙——”</br> “你說過,我是個小騙子來的。”雪懷踮腳,雙手勾住他的脖頸,墜得他微微俯身前傾,低頭望著他的臉。</br> 雪懷把聲音低下來,溫柔又繾倦地嘟囔著:“這不是有人買嘛。”</br> 他跟他撒嬌。最近越發(fā)得心應手。</br> 云錯這個人本質(zhì)自卑,他看了出來。無論是在感情、戰(zhàn)場或是其他事情上,他自認為空白的那部分被他用渾身戾氣掩蓋過去了,可又能面對他時毫無招架之力。</br> 云錯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么。</br> 雪懷看著四下無人,飛快地往他唇上舔了一小口,而后縮回來:“這可不是我找的托兒,云小公子。我想買你的畫,被別人捷足先登了,你得賠給我三幅。”</br> 云錯扣著他的腰,壓抑的情感險些要克制不住,只是和他一樣,偏頭在他柔軟的唇上,輕輕一印。</br> 他們在凡間用了飯后,準時回了仙山,一起踏上云間山頂修行。</br> 雪懷最近已經(jīng)不再那樣害怕這片純白的迷霧了。無論他何時何地修行,總是能知道云錯就在自己身邊,他伸手就能碰見他,因此能感到有些安心。</br> 慕容山莊四季如春,最近剛好是連綿春雨,甜膩粘稠,霧氣也從不散去。他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著太陽了。</br> 云錯告訴他:“雪懷,不用怕。過幾天天氣晴了,太陽照過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霧氣散開。”</br> 雪懷問他:“散開后有什么?”</br> 云錯想了一會兒后,告訴他:“白的河流,綠的樹,還有……各種顏色的山,天和房子,下面的人。”</br> 他現(xiàn)在像個初知鴻蒙的孩子一樣,學著像雪懷告訴他的那樣去做,不再效法其他的任何人。小時候他根本沒見過藍色的天空,卻知道跟著別人說藍天碧海,山川風物,如今才開始笨拙地學。</br> 他說:“還有你。”</br> 雪懷最近對于他的各路情話產(chǎn)生了一定的免疫力,小聲叮囑他:“不許說話了!我要開始修行了。我想今天你可以不用陪我了。”</br> 云錯沒說話,隔著霧氣,雪懷沒聽見他起身的聲音,只是耐心哄道:“我一個人沒事的,你總得讓我走過這一關,是不是?出不了大問題。”</br> 云錯道:“那我在另一邊等你,雪懷,怕的時候不要亂走,把劍帶著,我怕你不留神就走出去了,地下是萬丈懸河,一定小心。”</br> 雪懷答應了下來,這才聽見云錯離他遠了一些,腳步聲慢慢地消失在身邊。</br> 他屏吸修行。</br> 云錯走了之后,他獨自一人的感覺才漸漸明顯,心跳也越來越快。雪懷竭力回想著這些天的事情,強行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飲鴆止渴一般地深入這種寂靜中,去感受他。</br> 他一向就是這種人。吃飯被辣到了,一定要呷一口熱水壓;創(chuàng)傷發(fā)腐,便刮骨療毒。他害怕純白的迷霧,卻偏偏要成日來這里修煉。</br>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免想到,以自己的資質(zhì),不聰明靈根也不出彩,卻能被他外公稱一聲心性好,無非是他有著這種莫名其妙的孤勇和狠勁兒,也不知道時好時壞。</br> 他沒計算時間,數(shù)不清今日在這片迷霧中待了多久。恐懼產(chǎn)生的痙攣讓他從肩膀到脊背都產(chǎn)生了酸痛,如同在寒風中蜷縮了一夜的人那樣,與之伴隨的還有真真假假的幻境,比如上輩子支離破碎的畫面與人聲,比如黑白無常又出來晃了一圈兒。</br>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慢慢放松下來,像花朵在風中搖曳著慢慢舒展它的莖葉,直直恢復平靜。</br> 雪懷睜開眼,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站了起來。</br> 他想:“不過如此。”</br> 但就在他站起來的一剎那,白霧中突然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風聲——“咻”的一聲箭響。</br> 仿佛毒蛇立在他身后絲絲吐信,雪懷猛地往旁邊一讓,堪堪躲過。霧氣越來越濃,他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但這道風聲中包藏的冰冷而已讓他頭皮都快炸開了——</br> “云錯!”雪懷出聲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都沙啞了,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勉強鎮(zhèn)定,“云錯,過來接一下我。”</br>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跟著是云錯的聲音:“雪懷,你在哪兒?”</br> “我在這里。”雪懷說。</br> 到處都是霧,幾乎無處下腳,等閑人走幾步都會摔倒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盡管云錯數(shù)月以來已經(jīng)將這個地方的地形爛熟于心,但他在聽見雪懷聲音的那一剎那就慌了——</br> 他指尖引出一道法術,帶來魔界的火種,劇烈的火焰壓縮之后急劇膨脹,在剎那間照亮了整個闊大的山頂!</br> 白霧極速消退,百花與草木焦灼枯萎。在這道光中他看見了雪懷,雪懷也看見了他,二話不說直接奔了過來,撲進他懷里。</br> 他還從沒見過雪懷這樣的表情——凝重,不安,帶著微微的,劫后余生的顫抖。</br> 怕是怕,卻好似在思量別的什么大事。</br> 他趕緊抱住他,拍著他的背,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圍住他:“怎么了,雪懷?以后我們不來這里修行了,以后都不了。”</br> 雪懷搖了搖頭:“沒有,不是這個。”</br> 他勉強抬頭笑了笑:“你怎么回事?我不過是叫一下你,你差點把山頭燒了,這次你慘啦,褲腰帶都要賠進去。我們家老頭子在花花草草上很摳門的,這山上每一棵樹都是他親手栽的。”</br> 云錯親了親他的額頭:“沒事。雪懷,你怎么了?”</br> 雪懷安靜地看著他:“修行時睡著了,然后做了一個噩夢。”</br> 云錯非但沒有因為他為一個夢大動干戈而生氣,而是認真地拍著他的背:“好了,沒事了,我們以后不來了。也不做夢了。”</br> 他垂眸道:“你不修煉了好不好?雪懷,以后你和我成親,我就把你放在家里,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好不好?”</br> 雪懷被他逗笑了:“那你也太不講道理了些。放心啦,我很好,云師弟。”</br> 他恢復了平靜。</br> 遠處有人聲,是沙華找了過來,遠遠地叫雪懷的名字:“雪懷!”</br> 他走到頂上,望見了一地的枯草和焦木,原來仙霧繚繞的云間依然一去不復返,張大了嘴巴。</br> 雪懷問道:“師兄,怎么了?”</br> 沙華很快反應過來,告訴他:“你的信鴉們回來了。”</br> 他猶豫了一下,又翻出了一封信:“還有……你父親寄來的一封信,剛好和它們一起過來了,我便送給你。”</br> 冥府信鴉能斷世間一切善惡是非,出口從無假話,且是天上地下最公正、嚴密的提刑司化身。</br> 房中寂靜。</br> 為首的信鴉蹲在饕餮鬼的頭頂,嘎嘎笑道:“雪少主,你要的東西我們帶回來了。兩百只信鴉價錢不低,在我們告訴你之前,你是否還有別的問題?”</br> 黑煙般的一只烏鴉,快要和燈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它笑一聲,饕餮鬼就跟著抖一下。</br> 它面前沉靜冷淡的青年人隨手設下隔絕聲音的結(jié)界,聲音已經(jīng)完全平靜了下來。</br> “有。”</br> “雪少主,您盡管說。”信鴉的笑聲聽起來越發(fā)陰惻惻的。“我們對出入過黃泉彼岸的人總是充滿耐心,不會加錢,也不會再告訴任何人。”</br> 雪懷怔了一下。</br> 信鴉拍了拍翅膀,示意他不用多問:“放心,冥府會為您保守秘密。您繼續(xù)。”</br> 雪懷便低聲道:“你們既然能看出我走過一遭黃泉,那么告訴我,上輩子我不是被流矢射中而死,而是有人在我背后陰了一手,是不是?”</br> 今天這一遭讓他想起來了,被他強制性忘掉的死前場景——不必借用觀心術,這是他自己想起來的。他沒有和大軍走散,沒有出現(xiàn)其他的意外,他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br> 那一箭正中他后腦,不是來自敵方,而是來自自己身后。</br> 信鴉扇了扇翅膀,聲音無波無瀾:“是。”</br> 作者有話要說:故事的后來,云三歲和雪四歲都因放火燒山、破壞仙界環(huán)境罪被抓了進去,全文完[doge]。</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