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待在云家府邸中,一待就是好幾天。不怎么出門，不走動,有時候兩人就躺在床上,彼此能說一天的話。</br> 這里像個避風港,他們都是沒有家的人了，彼此說許多事情都很快樂。雪懷因為尚有容身之所而感到快樂,將其他事情拋諸九霄云外,云錯卻僅僅因為雪懷在他身邊而快樂。</br> 他心中始終有一個危險而隱秘的想望——就像這樣，把雪懷藏在幽深的大宅里，只有他一個人能見，只有他一個人能跟他說話。他全身心地依賴他。</br> 唯有重生這件事,兩個人都不怎么提——雪懷不明白云錯緘口不言的理由，只覺得有點尷尬,覺得云錯大約是沒有信他——說一次就夠了,說兩次,云錯大概會以為他有些失常。</br> 住進來的第二天,雪懷就宣布：“從今以后我跟你混啦。”</br> 云錯卻顯得悶悶不樂。雪懷看了出來，盤問他好久之后,云錯才道出他不開心的原因：“雪懷，我當著你家里人的面把你拐走了，以后是不是都沒有機會讓他們同意我娶你了？”</br> 雪懷本來還在為這次回來之后的事情有些低落,卻被他這句話逗得差點沒笑死——</br> 他嚴肅地糾正他：“不是拐啊。”</br> 云錯怔怔地看著他，眼底帶著一點急切和委屈，好似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樣。</br> 雪懷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是私奔呀,云少仙主。”</br> 這天云錯醒來，發現雪懷已經起了許久了，正在為他笨手笨腳地鼓搗早飯。</br> 他不知什么時候出門了一趟，買回來大堆食材和鍋碗瓢盆，一并堆在某個角落里——還自己生了一堆火，正等水煮沸，預備將一旁切得七零八落的肉焯一下。</br> 見到他來，雪懷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你家……你家太大了，我找了一會兒，沒找著廚灶在哪里，也沒有找到涼臺，便只有在這里做飯，一會兒我會收拾干凈的。我做個滑雞湯餅，你吃嗎？”</br> 云錯看著他，沒忍住笑了笑。</br> 他的小仙郎正卷著袖子坐在一個象牙凳子上，眼巴巴地盯著鍋里的水。雪懷因為在做事的緣故，隨手折了段梨花枝將頭發束起來，清爽好看，比起他平日里清冷淡漠的模樣，反倒是多出了幾分讓人想親近的可愛。</br> 見他不說話，雪懷疑惑地看著他：“？”</br> 云錯道：“吃。”</br> 他帶著笑意走過去，沒忍住揉了揉雪懷的臉。雪懷順便在他手上一吻，而后繼續面不改色地盯著他這鍋水。</br> 云錯便也搬了個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輕聲告訴他：“我家廚灶在地下，柴房、馬廄與泉池也都在地下，往下十丈的地方，難怪你找不到。”</br> 雪懷問他：“為什么要修在地下？”</br> 云錯安靜地笑著：“我娘以前住宮殿中，事事有人伺候，沒見過柴房、茅廁、廚灶這些地方。她當初買下這里的時候，嚇跑了百八十個木匠和泥瓦工，因為她堅持不要這些陳設，覺得他們都在騙錢。還是后來一個魯班后人開解了她，并且提議說把這些地方建造在地下。我娘聽了他的，之后才算在冬洲安定下來。”</br> 雪懷隱約從中聽出了某些別樣的意思，剛想要問，又閉嘴了。</br> 云錯開始幫他揉面團——一面揉，一面道：“那個魯班后人戀慕她，后來問過了我的意思，也跟她表明過心跡，但是我娘沒有接受他。然后那個男人就走了。”</br> 雪懷偏頭看他。</br> 云錯道：“那個時候我其實希望她能跟他在一起。那個男人很好，給我做過一個小木馬。”</br> 其實當年那個男人連話都沒跟他說過。</br> 他自閉、陰沉，時時躲藏在陰暗的角落中。那個魯班后人在商議房屋細節時，卻給他寫了一封充滿童趣的信：“小殿下，你想要一個玩具室嗎？每一個殿下都應該有單獨的玩具室，里面放著木劍、琉璃馬與水晶令牌，等你成人后，它們便會變成真的，供您驅使，保護家人與子民。”</br> 他了解云錯母親偏執得近乎瘋癲的一面——她永遠幻想著自己能被云錯的生父，當今九仙洲之主云璋所承認，不許自己的孩子叫自己娘親，而必須叫母后；家中仆從必須像她行大禮，稱她“娘娘”。</br> 別人眼中，他們或許正是鬧劇般的一家人。但那個男人真的給他修了個玩具屋，給他做了一個小木馬。</br> 云錯十歲時母親過世，也是那時候才離家。在此之前，他母親要求他在家中苦讀、苦學，為顯示自己的忠貞，她也從來不雇傭男人當家丁。</br> 那個男人就是他見過的第一個男性——勉強能與他想象中的“父親”沾點邊的人。</br> 云錯道：“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br> 雪懷卻插嘴道：“我知道。”</br> 云錯搓好了面團，看著雪懷玩性起來，開始把面團揉成各種形狀——略微遲疑著問了一聲：“嗯？”</br> 雪懷一邊努力想要把面團捏成饕餮鬼的樣子，一邊回憶道：“魯班后人只得這么幾個，近十年來在冬洲定居過的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叫魯化玉，字樹古，曾在城南開文玩鋪子，后來娶親遷走了。他長得很俊俏，尤其喜歡小孩子，但是不大親手給別人做東西。我家以前佩劍掛飾是在他那里做的，后來他走了，才轉找別家。”</br> 云錯怔了片刻：“原來是這樣。”</br> 雪懷瞅了瞅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叫道：“完了！”</br> 云錯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吸引了過去：“怎么了？”</br> 雪懷給他看砧板上的面團：“我光顧著捏著玩了，本來是想做面條的。”</br> 云錯建議道：“那，再搟了重新切？”</br> 雪懷卻不干：“你看這個，我好不容易才捏得這么像小饕，我們今早上不如就吃蒸饅頭吧？”</br> 云錯便道：“好。”</br> 雪懷高興起來，便給他分了幾個面團，叫他捏。云錯的手不及他巧，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捏什么，只是將這東西團來團去，半天沒個章法。</br> 最后雪懷捏了三只饕餮鬼、兩只小貓出來，云錯則規規矩矩地捏出了幾個肥嫩的面團球。</br> 他有些忐忑地把成品交給雪懷看。</br> 雪懷倒是沒說什么——他順手在買回來的菜中掐了幾片香樗芽、薄荷葉與豆子，給云錯捏出來的面球上點了眼睛和尾巴：“就當你捏的是兔子吧。”</br> 最后兩人的早飯是吃饅頭和雞絲湯。</br> 兩人把地方收拾好了之后，云錯帶他一層一層地走過去，帶雪懷認房間。</br> 雪懷漸漸發現，云錯家的每個居室樓閣都精致華美，卻沒有絲毫人氣。新得如同剛剛建成，看不出主人的性情喜好、生活習慣，有的只是絕對的一塵不染和幽靜孤獨。</br> 他們在上去的過程中，還抓獲了幾只寄居在角落的孤魂野鬼，一并被他們打包了，遣青鳥送去冥府。</br> “你以后會回來住嗎？”雪懷問云錯。</br> 云錯看著他的眼睛：“為什么這么問？”</br> 雪懷沖他眨眼：“會回來住的話，我就把你這個地方打扮一下，好不好？你這里一點人氣都沒有，你看，連野鬼都敢進來住。”</br> 他瞥了云錯一眼，哼哼著道：“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不要我的話，云少仙主。”</br> 云錯先是楞了一下，接著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要你，我什么時候都要你。”</br> 雪懷沒說話了，只是眼里藏著隱約的笑意。他挨個巡視了每個房間后，給他開窗、換下枯萎的盆栽和萬年不動的擺件，而后跑下樓拿來紙筆，給云錯講著他的計劃。</br> 云錯認認真真聽著，幾乎不說什么——他認同雪懷說的一切，只在雪懷提出明顯偏向他的計劃時有些遲疑：比如將原先沉黑的窗換成紅柳的，比如把現在已經沒用了的幾個房間打通改造成兵器室和靜心堂，比如給呆瓜貓單獨做一個貓喜歡的房間。</br> 見云錯一直不說話，雪懷立刻又想到了什么，小聲道：“不過這些都是我的一些小計劃……你娘留下來的東西，應當不好大動。”</br> 云錯搖搖頭，問他：“不是，你可以動。你想怎么改都行。那你呢，雪懷，你想要住什么樣的地方？”</br> 雪懷盯著他。</br> 云錯猶豫了一下，問他：“你為什么不給自己規劃房間？”</br> 雪懷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我應該現在考慮這件事嗎？”</br> 云錯點點頭：“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愿意要我的話。”</br> “……”雪懷揉了揉自己的臉，遮掩似的移開了視線，“別用我說過的話，你好煩啊。”</br> 他們并肩坐著，云錯忽而便伸出了手，將雪懷整個人都拉到了懷里，連同雪懷執筆的那雙手也一并握住了。他長得比雪懷快，骨骼也比他高達許多，按住雪懷仿佛按住什么小東西一樣。</br> 云錯低頭，依戀地埋在他脖頸間，雪懷柔軟的發絲蹭著他的臉：“那個時候，你還會要我嗎，雪懷？”</br> 雪懷敷衍道：“要要要，你和小饕我都不會拋棄的，雖然你們都有點傻品味差還經常給我添亂……”</br> 云錯湊近一點，輕輕吻下去。雪懷話沒說完，安安靜靜地承受了這個吻。由淺及深，從蜻蜓點水到纏綿繾倦。</br> 一吻終了，云錯低聲道：“我想都不敢想……我覺得這是在做夢。”</br> 雪懷懶懶地往后靠在他懷里，又扯來一張紙，畫給云錯看：“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只改造現有的這座宅子那也太便宜你了，若是想我住過來，你得給我再造一個院落，要帶泉池假山的涼亭，要冬天能賞雪的湖上游廊，湖不能太淺，要能養魚和乘舟。四時園林，梅蘭竹菊都要有；練武場，藏書閣……目前就這些，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說。”</br> 云錯道：“好。”</br> 雪懷瞥他：“可不許嫌我要求高，你知道的，我以前是雪家少主……”</br> 他沒說下去。</br> 稱呼變了，從云錯帶他從雪宗面前離開的那一刻，就代表他和這個家割裂了。</br> 他笑著看著云錯。雪懷自然知道，云錯最不缺的就是錢。他就是有這種辦法，發展、籠絡屬于他自己的勢力，只不過這一世從未向他提及。</br> “現在也是。你是雪懷，雪懷的家里有云錯，饕餮鬼和呆瓜，你是我們家的少主人。”云錯說。</br> 雪懷咕噥：“那你是誰？少夫人嗎？”</br> 倒是沒怎么抗拒這個說法。</br> 云錯自己卻開始糾結這個問題：“那，我是你的夫人的話，到時候雙……”</br> 雪懷只聽了一個字，便猛然回頭瞪著他：“雙什么？”</br> 云錯小聲道：“雙修。雪懷，你是想當哪邊的？”</br> 雙修運氣，講究是在交.合時兩邊貫入彼此修為，兩人周天相合，共同運氣，以元陽作為媒介。自然，兩人當中只有一位能承接元陽，也就有了修行體位之分。</br> 雪懷自己是個薄情寡欲的，對這些向來不怎么感冒。但他一向不肯讓人，也從來不處于被動位置上，故而云錯有些忐忑。</br> 他沒敢說，與雪懷一起入眠的許多個日夜，綺夢輪番做著，每回都是夢見雪懷在他身.下婉轉低吟，眉目含春。他好幾次半夜生生因焦渴而醒來。他怕到時候在這上面說不好，雪懷不接受，不高興。</br> 他滿腦子也就只能裝著這個了。</br> 聽云錯提起，雪懷的臉頰便開始燒：“隨，隨便。到時候再說。”</br> “隨便是什么？”云錯卻不依不饒地要問他。</br> “就……隨便。”身后的男人抱得太緊，雪懷不自然地扭了扭，想要掙扎一番，云錯的身體卻越繃越緊。</br> 他又硬.了。</br> 這下是什么都遮掩不住了。雪懷覺得自己快要害羞得燒起來了——偏巧他面上還端得滴水不漏，佯裝鎮定，只推了推云錯的手：“我去……我去倒個水，你，你自己解決一下。”</br> 云錯卻遲遲不放他，卻把他摟得更緊了——他的聲音中帶著難言的焦渴，像某種獸類遇見獵物一樣，在他耳側嗅著，吸氣，而后去吻他。</br> 吻他的耳垂，耳根，在他漂亮白凈的臉頰邊輕輕吮咬——這種行為完全是無意識的，仿佛被迷惑了。云錯悶悶地抱怨起來：“雪懷哥，你好香，你為什么這么香？”</br> 雪懷快繃不住了，他急著要從云錯懷里起身：“這我哪知道，我自己的香囊和你配的就是一個樣子的。”</br> 還沒邁出一步，他整個人都被云錯提了起來——不是云錯最愛的那種打橫抱的辦法，他直接從身后把他抱了起來，讓他雙腳離地，像是抱著一個小巧的娃娃。</br> 云錯比他高出不少，輕輕松松地攬著他的腰，和他一起摔在幾步遠的床上。他著迷似的撲在他身上，去吻他，嘗他唇舌的味道，反反復復揉捏他可愛的耳垂和清秀細嫩的脖頸——其他地方他不敢碰。</br> 不讓他親一下抱一下他會死的——雪懷從他的表情中明確地發現了這一點。</br> 他泄氣了，也干脆放棄了抵抗——他是個大男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云錯喜歡他，他也喜歡云錯，這事兒就算成了。</br> “你弄吧。”雪懷鼓足勇氣，伸手去解云錯的腰帶，臉上的紅暈都還沒散去，“都……隨便你。”</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