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到時,天已經擦了黑,看著村后小山頭上夕陽如火,村長眼前一時是幾天前芳兒那件染滿了血的馬面裙,一時又是狀元一怒他們村里血流成河的臆想,越是靠近,腿越是發軟,可偏偏他作為村長,這件事他避無可避。
待見到了圍在村后門的村民,又被村民們簇著推到了最前方,幾乎鋪了滿地的夕陽血紅色幾乎嚇破了這偏遠小村村長的膽子。
村長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喃喃問道:“狀元爺呢?”
這兩間竹屋還是熟悉的模樣,前兩天被扔在門檻上的那條馬面裙早被清理了,又里外都清理干凈過,還是他親自帶人打掃的,可村長總覺得只要往那兩間竹屋前一看就又能看見那天血糊糊的模樣,眼睛不自覺地往右邊躲避,又是一驚。
竹屋右邊四個小廝并數名拿著刀的護衛,其中兩個小廝抬著“肅靜、回避”的儀仗,侍衛多是青城那邊派來為狀元爺壯勢的,村長心里狂跳,多虧了是多了幾十年的歲數,不然怕也要跟他家小畜生一樣尿在當場。
村長也顧不得身邊的人是誰,巴著旁邊的大腿顫聲又問道:“狀元老爺呢?”
站村長旁邊的本也就腿軟,被村長一抱,也跌了下來,手也抬不起來,只嘴里說道:“屋里去了。”
蘇恨站在再熟悉不過的竹屋里,舉目四望已是空空蕩蕩。
他這兩間房是竹子做的,這樣的竹屋只要一天沒人打掃,墻角就難免結上蛛網,而現在四個墻角上蛛網一層疊著一層,一只蜘蛛抱著團順著蛛絲往下滑的,落在地上,輕輕巧巧地八足并用爬過落著灰塵的地面。
掌風扇過,屋內塵煙四起,書桌底下壓著的一塊竹板飛了起來,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才重重地落下,將那只蜘蛛嚇得不知爬到哪里去了。
竹板下,是一個長方的木盒子,盒上沒有半點花紋。
蘇恨方才還在屋子的正中央,下一瞬已將木盒拿在了手里。
兩個膝蓋重重落在地上,又激蕩起一圈粉塵,蘇恨雙手將木盒置于前方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師父在上,徒兒今日重拾無幽,必要親手誅殺睿王,為芳兒及楊書生報仇雪恨。”
拜完之后,蘇恨才又捧起木盒。
木盒于他手上化為齏粉,一柄通體漆黑無光的長劍便被蘇恨握在手中。
長劍似鐵似玉似木似金,一時間竟辨認不出這把劍的材質,只見這劍身比一般的劍要長且狹窄,細看劍身上下各有一條極細的血槽,劍柄纏繞著細密的布帶,如今已十分破舊,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花紋或裝飾。
這把劍若讓一般人瞧見,只會覺得樸素簡陋極了,怕都不會多瞧第二眼。
然而這把劍若是出現在任何一個稍有閱歷的江湖中人面前,都得將他們嚇退三尺,驚呼出這劍的名字:無幽!
風塵仆仆的白衣青年突兀地出現,踩著圍觀村民的肩膀,落在了竹屋之間,落地便連往前走兩步,高聲叫道:“無悔!”
來人自然接到消息匆忙趕來的薛如衣。
她前天還在京城,叫了兩個小戲子唱曲兒,曲兒聽了一半從手下那里收到芳兒被那紈绔王爺逼死的消息,當即便離了溫柔鄉,一刻不停地趕過來,一身白衣都快被塵埃覆蓋成灰色了,卻不料依舊是晚了一步,蘇恨已知道了這件事。
蘇恨未從屋內出來,聲音卻先傳出百丈遠,連前幾天被嚇著了在家里休息的小媳婦們,在家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答應師父,要照顧好芳兒,不讓她同我一般受飄零孤寂之苦。”
“故而我蓋了此屋,與她一同生活。”
當年蘇先生過世,村里也有幾戶人家想著蘇恨年紀尚小又會讀書沒準將來能考個功名出來,提出過收養蘇恨,只是蘇恨無論去哪都要帶著芳兒,幾家愿意養蘇恨的也是出于能有個會讀書的養子考量,并不愿意再收養個女孩,紛紛借口家里沒余糧。
那時都以為蘇家家徒四壁,兩個不大的孩童必然過不下去,村里那家惡霸少爺也趁機揚言可以供蘇恨往后幾年生活科考的一應花銷,條件是要芳兒跟他回去作妾。
芳兒當時想著報恩,盤算著給蘇先生守完五七,便上門賣了自己給師兄賺生活和科考的銀子算了。
彼時,還不足弱冠之齡的蘇恨便是拿著這把名為無幽的漆黑長劍將上門強搶芳兒的惡霸少爺全身衣裳劃成了碎布,指著少爺的喉嚨不許他再上門,惡霸少爺嚇得屁滾尿流,回家后不足三日便闔家搬離了觀侯村。
蘇恨便也帶著芳兒離開村里,在觀侯村后蓋了兩間竹屋,剛蓋好的時候這屋子還是四面漏風,頗有些搖搖欲墜的嬌弱,之后年年加固,倒也不比村子里泥巴糊的房子脆弱多少。
可想而知,這樣的竹屋突然從中間整整齊齊地斷裂開兩半轟然倒塌下來時,是多么的駭人。
以村長為首的村民們一點看不出來先前腿軟的模樣,宛如狡兔般一溜煙都竄進了村子里,只是秉持著看熱鬧的天性,沒一個回家的,只遠遠地看著情況。
可村民們能跑,那四個小廝和護衛們卻是跑不得的。
尤其是小廝們,他們的身契都是給了蘇恨的,一個個看著滿地的碎竹子眼睛都直了,抹著眼淚直想著他們眼睜睜看著狀元老爺被房子壓死,回頭怕也是跑不了,要被官府打殺的,又抬頭四望,身邊皆是侍衛們持刀而立,連跑也是跑不了的。
小廝們頓時悲從中來,那御賜的“肅靜、回避”儀仗也倒在了地上,撲上去對著破爛竹屋和漫天煙塵哭天喊地。
一地的破竹子上還騰著的兩人高的煙塵落葉,薛如衣也抽身退后。
煙塵漸緩下來,眾人也看清楚了,那一地狼藉中間明晃晃豎著個站得筆直的人。
小廝們見那人影好好地站著,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們家狀元老爺沒死就好,兩腿一軟跌在地上,禁不住逃脫一條命的興奮,互相抱著腦袋喜極而泣。
薛如衣神情卻不輕松,甚至愈發凝重,目光下垂落在蘇恨手中的無幽劍上。
薛如衣師承殘天樓主人殘夫人,當年蘇先生化名斷筆書生,手持無幽劍,一人一劍連挑正邪兩道十大門派,敗者皆被其斬斷右臂。
江湖因他而被攪弄得人人自危閉門不出,直至后來,殘夫人出面與斷筆書生一戰,那一場比斗的勝負至今也無人知曉,只是自那以后,殘夫人回了殘天樓,蘇先生也退隱江湖,其中勝負根源連薛如衣和蘇恨也不知道。
畢竟他們被各自的師父收為徒弟時,蘇先生與殘夫人已是惺惺相惜到要結親家的摯交好友了,蘇先生這把削鐵如泥吹毛立斷不知令多少江湖人膽寒的寶劍還曾被他們拿來砍柴捉魚,只是后來蘇恨一心撲在了考狀元上只讀書不捉魚了。
蘇先生仙逝后,明面上葬進土墳,實際上殘夫人和蘇恨卻按著他的遺愿將其尸體火化,骨灰由殘夫人帶走說是要灑在京城郊外的河里,而這把無幽劍蘇恨只懲治上門的惡霸時動過一次,便將它作為師長的遺物封存起來了。
薛如衣往前踏了一步:“你說過不想用這把劍的。”
“那時我要考科舉。”蘇恨手持長劍從煙塵中走出來,身上穿著的卻是純白的中衣,另一只手上搭著那件大紅色的狀元袍。
薛如衣眼中神光一斂,看似放松地走至蘇恨身側,看著那件大紅袍子保著一絲希望取笑道:“你這是怕臟了狀元袍還特地脫下來了?”
“不是。”一直到此時,從蘇恨的臉上也始終看不出多少的憤恨,只是聲音中透著森然的冷意。
薛如衣皺起眉來:“這么多年你一心都撲在了科舉考試上,好不容易中了這個心心念念的狀元,你就這么不要了?”
蘇恨依舊是冷冷淡淡,目光落在那兩名侍衛身后自己的包袱上。
“不要了。”
那聲音落在侍衛和小廝們耳中,侍衛們只覺得身邊一陣清風飄過,眼瞳轉過,手卻跟不上腦中所想,眼睜睜看見蘇恨劍尖挑起包袱,抖落出包袱中繡著五爪金龍的圣旨。
象征著至尊的圣旨,便在眾人眼前步了儀仗旗面的后塵,從明黃色圣旨變成了明黃色的布片。
圣旨毀了,接著便是那身大紅的狀元袍,也攪了個稀巴爛,和儀仗、圣旨都混在了一起,黃黃紅紅的宛如盛夏鮮花般,十分好看,也十分令人心驚。
小廝們是首先昏過去的,接著便是知曉厲害關系的村長,大字型地躺在村口路上,也沒人把他拉開,周圍的村民早都跑了個干干凈凈。
侍衛們并青城來的差役們也沒想到這一屆的文狀元如此干脆利落地便毀了儀仗、狀元袍甚至圣旨,反應過來時,連刀都沒抽出來,兩名侍衛就被薛如衣從背后打出兩個石子擊暈,而青城來的差役也被身形如鬼魅的蘇恨點了睡穴。
薛如衣清楚蘇恨那又倔又犟的脾性,自知勸不了他,況且如今連圣旨都毀了,還勸個什么,只能聊以□□道:“恭喜無悔兄入我江湖道,成了江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