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不久,顧云深從官署回來。
前往主院的路上,見到不少興高采烈、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仆役。這和他們素日里沉默穩重的形象大相徑庭。
顧云深不由側目。
正好管家迎過來。
顧云深順勢問了句。
管家想起時錦的警告,斟酌道:“許是因著夫人要給他們漲月銀。”
顧云深當時命管家將府內庶務交給時錦,一是發現她不拿相府當家,想著若是她多費些心思在相府,就不會總想著離開;二是太子與他說的那番話,明著在提點他好生考慮阿沅的身份,實則是府中婢女暗中的議論讓太子聽見了,在為阿沅打抱不平。
府中的婢女敢明目張膽的對阿沅不敬,歸根結底,是阿沅手中無權。
他本意是想讓阿沅少在俗務上費心思慮,反倒弄巧成拙,辦了錯事。
提到這里,顧云深終于找到機會囑咐管家:“阿沅性子柔,頭一回治家,許多地方你還要多幫襯,別讓她為難。”
管家:“……”
夫人還用他幫忙?
收買人心的手段連他都自愧不如,他不請著夫人多指點就不錯了,怎么敢湊上前去指手畫腳?
心里這么想著,管家有苦難言,只能麻木的應了聲“是”。
顧云深又問:“阿沅今日可有受了欺負?”
“夫人很好。”管家心里嘀咕著“相爺真是小瞧了夫人”,面上不動聲色,撿著能說的復述了些。
最后道:“夫人從紅袖招帶回來了位小嬰孩兒養著。”
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為平日里安靜的相府增添不少生機與活力。
小嬰孩剛到陌生的環境。
盡管認知尚不完善,但也難免害怕哭鬧。
小三月身體瘦弱,哭聲不嘹亮,但斷斷續續的抽泣,反而更顯可憐。
時錦一顆心都被小三月哭化了。
可時錦沒有哄小孩兒的經驗,面對她的抽泣束手無策。
不管是抱著她輕搖、還是拿好玩兒的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力,皆以失敗告終。
時錦和知蕊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小三月依舊小聲啼哭著,微弱的聲音像是貓抓一樣,撓的時錦又急又疼。
她看著小三月通紅的小臉,挫敗道:“小月月快別哭了,再哭下去姨姨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顧云深這時恰巧進門,聞言逸出一聲輕笑。
時錦沒料到他突然回來,聽到他的笑聲,難得羞惱。
她看到顧云深面上沒有消下去的笑,咬牙道:“你怎么回來了?”
往常顧云深回府,就算不是月上柳梢,也是黃昏時候,如今才過午不久——
時錦沒好氣道:“相爺倒是清閑。”
顧云深不置可否,湊來搖籃前:“這便是你今日從紅袖招帶回來的小孩兒?”
他探頭一看,搖籃中的小孩兒還是小小一團,皮膚細嫩,一雙眼睛漆黑明亮,如今因為哭泣,蒙上水霧。鼻尖通紅,乍一看,可愛又可憐。
顧云深沒忍住,伸出食指輕點了下她的鼻尖,頗有些懷念道:“你剛被阿兄抱回來的時候,可比她膽大多了。”
小時錦也是這么大點兒的時候被顧阿兄抱回的顧府。
剛到府中,也是哭哭啼啼,看上去極為可憐。
但小時錦膽子大,又好哄,沒多會兒就能在他和兄長的懷里咯咯笑起來。
顧云深隨口一說,可時錦老毛病又犯了。
定睛看了他片刻,一時沒忍住,悠悠開口道:“可不是嘛,膽子不大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給養我長大的‘小叔叔’當妻子。”
顧云深逗弄嬰兒的指尖一頓。
時錦頗有閑情逸致的等著看顧云深的反應。
會是惱羞成怒地斥責她住口,抑或是啞口無言地拔步離開?
時錦慢吞吞地想著,不管是哪種反應,都能讓她愉悅起來。
她就喜歡看顧云深冷靜盡失、自持破碎的模樣。
顧云深的反應卻出乎她的預料。
他只是停頓一瞬,仿佛沒有察覺到時錦略帶惡意的語氣,很快恢復如常,心平氣和地哄著小三月。
這副平靜的模樣反倒讓時錦氣結。
她忍了會兒,看到小三月在他的輕哄下,抽泣聲慢慢停下來,登時目瞪口呆。
她難以置信道:“為什么你一哄,小三月就不哭鬧了?”
時錦的語氣有震驚,也有不平。
顧云深抬眸問:“你是怎么哄的?”
時錦老老實實道:“推搖籃,拿這個給她玩兒。”
時錦說著,舉起手里翠綠的小珠子。
顧云深頓了下,問:“沒有抱抱她?”
時錦搖頭,為難的垂下眼:“她太軟了。”
軟綿無骨,她生怕自己一碰,小三月就會受傷。別說抱了,她連碰都不敢碰。
時錦不敢碰。
對自己力道向來拿不準的知蕊就更不敢了。
顧云深看她一副小心翼翼,想碰不敢碰的模樣,心里一片溫軟。
他停了下,像是誘哄一樣,緩聲道:“你碰碰她。”
時錦下意識背起手,連連搖頭,眼里流露出抗拒和渴望。
顧云深失笑。
“別怕。”顧云深放柔聲音,“小孩子沒你想的那么脆弱。”
顧云深一只手指還在和小三月嬉戲。
小三月興致勃勃地去抓手指,抓住了就軟軟握著。等顧云深輕輕抽出,她又急急追上去,不時發出幾聲氣音,奶聲奶氣。
時錦看的一陣眼熱。
明明是她帶回來的小姑娘,怎么反倒和顧云深這么親近。
她心里掙扎了一瞬,終是在小三月的可愛里舉手投降。
時錦仿著顧云深的模樣,伸出一只手指探進去。
她屏氣凝神,動作緩慢。在將要碰到時,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害怕重新涌上心頭。
時錦泄氣道:“還是算了。”
她說著就要收回手。
剛一動作,顧云深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溫熱,覆上來時熱度透過肌膚相接的地方滲透給她。
時錦心尖一顫,指尖下意識一抖。
顧云深卻以為是她害怕,于是握著她手的力道又重了些。
他牽引著時錦的手,輕聲道:“阿沅別害怕。像這樣輕輕的碰,不妨事的。”
時錦的手腕被顧云深握著。
顧云深常年執筆,指腹上磨出繭。
一層薄繭蹭在腕骨上,癢癢的,引的時錦心里陣陣悸動。
時錦抿了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的指尖伸到小三月面前。小三月似是極為喜歡玩手這項活動,很快眉開眼笑地捉住她的指尖。
小孩兒的手柔弱細嫩。
時錦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
她驚喜地抬起來:“她笑了?!”
顧云深被時錦的笑感染,點頭“嗯”了聲。
時錦垂首陪她玩了會兒,才后知后覺地好奇問:“你怎么知道這樣她就不哭了?”
顧云深看了她一眼。
眼神輕而淡。
時錦卻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顧云深在她如臨大敵的眼神中笑了下,難得反問:“你不是說自己是我養大的?比阿沅有些經驗罷了。”
時錦:“……”
顧云深這一句話打得時錦措手不及。
時錦心里大為不解,明明他對這件事向來諱莫如深。
發生了什么?居然能讓顧云深不再避諱這樣的過往?
時錦默念著“氣勢不能弱”,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
她心思電轉,飛快地思索應對之策。
顧云深沒多逗她,適時遞上臺階,解釋道:“小孩兒剛到陌生的地方難免害怕,害怕了或是哭鬧,或是給自己裹上刺。兩種反應歸根結底都是自我保護的手段。轉移注意力是下下策,和她親近、讓她主動卸下心防才是解開癥結的關鍵。你不敢碰她,小孩兒察覺出距離,自然就會哭鬧不止。”
顧云深回答的很認真。
時錦聽著卻咂摸出別的滋味兒。
小孩兒到底是在說小三月,還是在說她?
時錦一瞬間生出一種被他看透的驚慌。
她很快冷靜下來,干巴巴地轉移話題:“你還沒說,今日怎么提早回來了?”
顧云深移開視線,坦誠相告:“武安侯在邊境和談順利,即將啟程回京。太子和禮部的官員去商議外朝覲見的一應禮節,沒我的事,便提早回來了。”
時錦聽到這里,忽然一頓。
她神色復雜地看了眼顧云深,囁嚅道:“武安侯要回京了?”
顧云深點了下頭,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順勢問:“怎么?”
時錦目光閃爍,遲疑著開口:“我今日去了紅袖招,替一位被逼著嫁給權貴的姐姐解了圍——”
“那戶權貴是武安侯的公子?”顧云深聞音知意。
時錦心虛地“嗯”了聲。
她垂頭逗著小三月,心不在焉道:“雖說借了你的名義,可事情是我做的。若是武安侯為難你,你盡可推到我身上。我這公主的身份有名無實,可好歹聊勝于無——”
“阿沅。”顧云深叫了聲,目光沉沉。
時錦從他貌似風平浪靜的聲音中察覺到底下的波濤洶涌。
她頓時一怔。
自打她從嶺南回來。
顧云深向來都對她極為縱容,還是頭一遭用這樣風雨欲來的語氣和她說話。
顧云深是真的被時錦這句話氣著了。
他深吸口氣,想說的許多話,在喉間爭先恐后地想極出來。
最后,顧云深閉了下眼,勉力克制著自己的心緒:“這三年,我不僅僅是當了個丞相而已。”
時錦手指蜷了下。
顧云深道:“別說你只是在武安侯的公子手下保下了一個人,就算你今日無緣無故鬧了侯府的賞花宴,我也能將你全須全尾的護下來。”
話到最后。
顧云深起身,深深看了眼時錦。
到底沒有忍住,他略帶著一絲失望道:“我既然把你從嶺南接回來,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你再陷于三年前的境地。你說要我將過錯盡數推到你身上——”
頓了下。
顧云深道:“你把我當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