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錦說的輕巧,可這句話卻讓所有人怔住。
皇帝皺著眉,下意識斥道:“少胡說八道。”
顧云深也垂頭看著她。
“沒有胡說啊。”時錦語氣散漫,“在嶺南時閑不住,從山上摔下來傷了筋骨,大夫說需要靜養,如今不能下地行走。”
她泰然攬住顧云深的脖頸,望向皇后,一臉誠懇。
“多虧娘娘心善,即便不知道我腿腳不便,也愿意賜一頂轎攆代步。”
時錦是謝不錯。
可她賜了轎攆,卻故意讓皇帝撞見這一幕,其中居心,不言而喻。
皇后心頭一緊,僵硬道:“不、不必道謝。”
皇帝沉聲說:“傳太醫——”
“多謝陛下美意,不過不必勞煩太醫了。”
皇帝眉心緊鎖,不悅道:“嶺南的大夫如何比得上太醫,你不要任性。”
時錦輕笑出聲。
“都是治病救人的活計,誰又能比誰高貴。嶺南的大夫固然見識比不上太醫,可也是妙手回春,沒讓我命喪嶺南。”
“況且,我傷在上半條腿,太醫院又都是男子,讓他們來給我看腿——”
時錦拖長音調,仰頭看向顧云深,似笑非笑道,“恐怕相爺不樂意吧?”
顧云深沒理會她的揶揄。
腿被傷到不能行走,自然勞太醫看診后心里才有數。
他正要向皇帝求個恩典,脖頸處忽然一疼。
顧云深垂眸看去。
時錦笑得一臉無辜,好像用指甲掐人的人不是她一樣。
對峙片刻。
脖頸處的痛感愈發尖銳。
時錦的眼神中,警告之意漸生,大有他若不站在她這一邊,她就和他沒完的架勢。
顧云深權衡片刻。
沒有太醫,還有上京其他醫師,沒必要在這里逆她的意愿。
想明白這點,他平靜道:“太醫看診確有不便,等回府后臣另尋女醫為她看診。”
夫妻倆的眉眼官司皇帝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聲,繞過這個話題。
剛一照面,皇帝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斥了時錦一頓。
得知她腿腳不便,后續的閑談中對她難免多了幾分容忍。
顧云深看他幾次都在大動肝火的邊緣徘徊,愣是靠著灌冷茶,硬生生忍了過去。
說來奇怪。
時錦說話并不夾槍帶棍,讓旁人看來,言語中也并無出格之處。
可規規矩矩的話,用她那副散漫的語氣說出來,無端就讓人覺得她是在譏諷。
起初皇帝還有所容忍。
等一壺冷茶灌完,所有的克制在頃刻間崩塌。
父女兩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皇后有心居中調和,幾次張嘴,愣是沒找到開口的機會。
等打發走兩人,皇帝憤怒地一拍桌子,粗聲道:“頑固不化,當真是頑固不化!”
皇后溫柔小意地勸他,說元嘉還小,不必同她一般見識。
皇帝聽完更怒了:“她今年一十有八,別的姑娘家,在她這個年紀已經相夫教子、管理內宅了,她呢?還成天頂撞朕,簡直無法無天!”
“元嘉如今剛成婚,時間長了,等她做了母親,自然就能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把皇帝哄得消了氣,皇后才一臉擔憂,斟酌著開口:“元嘉如今行走不便,丞相府又不好打理。臣妾想著,若不然派個機靈的宮女過去替元嘉分擔一二,也省得她勞心勞力,耽誤養傷,”
皇帝斷然拒絕。
皇后一副真心為時錦考慮的表情:“可是……”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語帶警告:“元嘉縱是再驕橫,朕的女兒也就只有她一個。不該興的念頭,少動。”
*
顧云深抱著時錦出了宮,卻并未同她一起回府。
欽天監昨夜觀天象,測出連日暴雨。屆時,上京城外不少農田農舍都要遭殃,朝廷必須盡快理出個章程來。
等他從官署中出來,天已近黑。
剛一進府,管家迎上來。
顧云深念著時錦的腿傷,匆匆問:“讓你尋的女醫,尋到了沒?”
顧云深為官多年,甚少在官署時派人回來傳話。
這為數不多的要求,管家自然不敢怠慢。
他躬身回:“已經在府里候著了,是上京城中數一數二的正骨高手。”
顧云深頷首,交代幾句,疾步往時錦的房間去。
時錦剛梳洗完,房里點著蠟燭,她坐在銅鏡前,百無聊賴地看著知蕊給她絞干頭發。
主仆倆有一搭沒一搭地正聊著。
身后傳來推門聲。
能如此旁若無人推門進來的,不作他想。
不消片刻,顧云深繞過屏風,來到內室。
時錦半撐著下巴,頭也不回,懶洋洋道:“昨夜不是說了這屋歸我?怎么,相爺找不到住處,想來同我搶?”
顧云深一陣無奈,道:“你好生住著,我不同你搶。”
時錦勉強給了他一個眼神:“那相爺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所為何事?”
“在宮里沒來得及細問,”顧云深一頓,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阿沅,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說的很清楚?”時錦神色隱約不耐,“上山玩兒,一時不察,摔了一跤。”
“篤篤——”
兩聲謹慎的敲門聲過后,管家道,“相爺,人帶來了。”
“讓她進來。”
時錦耐心梳著發根,似笑非笑道:“好歹是我的屋,相爺倒是說一不二。”
“是女醫。”顧云深言簡意賅地解釋。
時錦分外不虞,眉眼一沉,手里的木梳被擲在桌上,發出不輕不重地一聲響。
她冷聲道:“讓她出去,我不需要看診。”
“阿沅,你乖一點——”
“我沒鬧!”時錦扭頭看向他,眉眼間都是冷嘲,“我已經十八了,早不是相爺印象里還未及笄的小姑娘。我能看顧好自己,用不著相爺插手。”
像是覺得還不夠。
時錦口不擇言,凈往他心口戳。
“既然三年前相爺就已經不再管我,如今便不要假惺惺來關照我。”時錦言辭尖銳,“你是我什么人啊?”
是她什么人?
三年前,他能對答如流,是養了她十數年的“小叔叔”,理所應當要管教她。
可三年后,他們二人成親。
親人不是親人,夫妻也當得不倫不類。
這一問,倒真讓顧云深啞口無言。
這兩人在爭執。
進來的女醫局促地站在屏風后,不敢再踏入一步。
當朝丞相大婚,舉城同樂,萬人空巷。
女醫不是閉目塞聽之人,自然也有所耳聞。
傳言中,相爺同妻子郎才女貌,多年感情,是少有的恩愛眷侶。
可如今看來,哪有半分傳聞中的樣子?
夫人盛氣凌人,相爺身居高位,哪能容忍如此詰問?
這樁看診的診費定然要黃了。
女醫心中搖頭,正遺憾著,透過影影綽綽的屏風,卻看見了不得的一幕。
——顧云深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
他與時錦視線平齊,勉力放柔聲音,好言好語道:“阿沅,腿傷并非小事,你總要讓我心中有數。”
時錦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顧云深向來就是最為得天獨厚的那一類人。
他相貌極為出挑,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臉部的線條輪廓似刀削斧刻般清晰。
一雙鳳眼,內勾外翹。面無表情時,襯得人清冷出塵,不怒自威。專注看著人時,卻又深邃得攝人心魄。
他慣來都是如此。
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
時錦眨了眨眼,湊近顧云深,氣音輕不可聞。
“相爺為了讓我看診,”她頓了下,語氣曖昧,“連美人計都用上了呀?”
顧云深“唰”地站起來,擰眉盯著她,嘴唇動了動。
時錦笑出聲,故意嗔道:“相爺真是不經逗,玩笑話也當真。”
她揚了揚下巴,意味深長道,“亦或是,我猜了個正著,令相爺惱羞成怒了?”
顧云深:“阿沅!”
“好啦好啦,我不說就是。”
時錦顯得極好說話,指揮知蕊抱她上塌。
“讓女醫進來吧。”時錦散漫開口,瞥了眼顧云深,別有深意道,“相爺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總不能讓他無功而返,顯得我多不講理似的。”
知蕊:“……”
女醫:“……”
顧云深置若罔聞。
女醫上前來,恭謹道:“請夫人褪下中褲。”
知蕊依言去解她的褲帶。
時錦半坐著,漫不經心道:“相爺不回避一二?”
沒見顧云深動,時錦瞄了他一眼,語帶調侃,“你我畢竟有夫妻之名,相爺想看,自然看得,是我多言——”
話還沒說完。
顧云深頭也不回地朝外走。
這反應不出所料。
時錦意味不明地嗤了聲,扣住知蕊的手,遞給她一個眼神。
見知蕊起來,女醫適時上前去探查她的腿傷。
從小腿開始,細細探查。一路摸到膝蓋,頓時怔在原地。
膝蓋骨斷裂的十分齊整,壓根就不是從山上摔下來的傷勢——
女醫震驚道:“夫人——唔!”
知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她的口。
女醫瞪圓了眼睛,費力去推知蕊的手。
知蕊抱了時錦兩年,力道早修煉出來。
就連身高馬大的男子和她比力氣,也得掂量一二。
遑論一個女醫。
時錦慢條斯理地穿好中褲,笑得一臉溫和。
“我這腿的傷勢,是從山上摔倒所致,修養數月便能好,是嗎?”
女醫一臉驚恐,點頭如搗蒜。
“上京城中察看我腿傷的人只你一個,倘若走漏了風聲——”
時錦語氣中的威脅不加掩飾。
女醫心跳的飛快,連忙兩指合并,指天發誓絕對會守口如瓶。
“那就,多謝女醫了。”時錦笑瞇瞇,一臉和氣,“知蕊,帶女醫出去復命罷。我乏了,別讓人進來吵我。”
*
顧云深等在門外。
女醫遲遲不出來,不免有些心浮氣躁。
管家提議:“相爺若是擔心,不如進去看看?”
顧云深搖了下頭。
知蕊很快帶著女醫出來。
顧云深問:“如何?”
“回相爺,”女醫面色如常,“尊夫人腿傷無礙,只是近兩個月不能下地行走,需要多費心照看。”
顧云深心下有了數。
管家招呼著送女醫離開。
知蕊躬身道:“相爺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
“且慢。”顧云深叫住她,沉聲問,“阿沅上山,沒派人跟著她?”
“姑娘素來不喜旁人跟著,奴婢拗不過她。”
顧云深望著暗下來的房間。
“不是實話。”
知蕊面不改色,笑問:“相爺想聽實話?”
顧云深“嗯”了聲。
“嶺南山高水遠,姑娘是被流放過去。奴婢能跟著去伺候,全仰仗圣上開恩。兩個姑娘家無依無靠在嶺南,能勉強度日已是不易,若要維持表面風光——”
知蕊頓了下,輕笑出聲,“相爺,那未免太異想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