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蕊被盤問了時錦腿傷的細節,縱使聲東擊西,拿別的托詞堪堪轉移了顧云深的注意,也不免心中惴惴。
翌日醒來精神不太好。
為時錦梳發時,恍惚間失手,不小心扥掉她幾根頭發。
時錦斷腿后,行動不便,衣食住行都是知蕊親力親為伺候,從來沒見她如此毛手毛腳過。
時錦“嘶”的一聲,揉了下頭皮,從銅鏡中看向知蕊:“遇到什么為難事兒了?”
“稱不上為難……”知蕊像是在思索怎么開口,看了時錦一眼,才慢吞吞道,“昨夜相爺細問了姑娘的腿傷,我給瞞過去了……”
“這不是挺好?”時錦不懂這有什么值得出神的。
知蕊皺著眉:“我只是想不通。”
時錦心不在焉道:“想不通什么?”
知蕊沒有立即回答,另起了話茬:“姑娘可知,相爺臨上朝前,特意吩咐了管家,要他帶人把府中的一應門檻全部拆除,石階也敲碎,修成平地。擔心會吵醒姑娘,千叮嚀萬囑咐,要管家看好人,不要靠近主院。”
時錦搖搖頭:“不知。”
說著“不知”,可臉上并沒有多少意外。她低垂著眸子,語氣平淡,辨不出喜怒。
知蕊無聲輕嘆:“我看相爺也是十分關心姑娘的,既然如此,為何三年都不見他往嶺南送一封信,問問姑娘到底過得好不好?”
說這話時,知蕊小心翼翼,唯恐戳了時錦的痛處。
讓她意外的是,時錦不惱不怒,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還頗有閑情逸致的對鏡勾眉。
銅鏡中,時錦勾起唇角。
知蕊放下忐忑,好奇問:“姑娘笑什么?”
“自然是笑我這畫眉的手藝愈發精進。”時錦攬鏡自照,滿意點頭。
知蕊失笑:“姑娘的這手梳妝手法可是長思姑娘親手教出來的,如何會差。”
美人長思,紅袖招花名在外的頭牌,曾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妝面手法,引得上京無數秦樓楚館的女子趨之若鶩。
“也是,”時錦煞有介事地點頭,“我可不能墮了長思姐姐的聲名。”
*
將入夜時,顧云深步入主院。
時錦沒有刻意打聽他的蹤跡,可一眼看去,見他風塵仆仆,衣裝未換,便知他是剛從官署回來。
只看一眼,時錦就別開眼,懶洋洋地問:“相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
顧云深對這懶散態度已經見怪不怪,徑直在她身側的椅子上坐下,斟酌著開口:“按說官員新婚是有休沐日的,這兩日朝中事繁,我抽不開身陪你……”
“相爺與我本就是表面夫妻,不用在意虛禮。”時錦眸子半闔,打了個哈欠,出聲打斷他,“我認得清自己的身份,不用相爺特意提醒。”
“阿沅……”顧云深眉心輕鎖,想要開口解釋。
時錦約莫是累了,有些不耐煩:“相爺何時學的婆婆媽媽這一套?有話還請直言。”
顧云深視線落在她寫滿不悅的臉上,稍一停頓,好脾氣地交代:“明日我要出城,歸期不定。我不在府中,吃穿用度上你若有不習慣的,直接與管家說,他自會安排。你原先常去的那家蘇州糕點鋪子,如今搬到了城西,你若想去,可以讓知蕊帶著你。不過糕點雖好吃,卻不能毫無節制……”
他事無巨細的一一交代。
時錦原先的不耐悉數轉為了恍惚。
若不是無知無覺的腿時刻提醒著,她險些又沉溺在顧云深編織的溫柔陷阱中。
知蕊疑惑,為什么顧云深如此關心她,卻不三年都不肯往嶺南送去哪怕一封信。
時錦當時沒回答,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
顧云深哪是在關心她,他關心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
可以是“時錦”,也可以是占據他妻子位置的其他人。
他的親疏觀念太分明,分明到,哪怕時錦同他有朝夕相處十數年的情誼,也抵不上一個虛無縹緲的“妻子”名分。
這個道理,早在她選擇拋棄“顧”姓、拋棄顧家養女的身份時,就已經切身體會過了。
時錦聽了片刻,忽然睜開眼,語氣含笑,拖長調子打斷他:“相爺可知自己現下這副殷殷叮囑的模樣像什么?”
“什么?”
時錦無意識地卷著垂落在腰間的發尾,似笑非笑:“像極了要遠行、卻不放心家中妻子的夫君。”
“可惜了。”時錦遺憾地輕嘆一聲,“你我并非心意相通的恩愛眷侶,相爺如此作派,委實有些不合時宜。”
時錦對上顧云深不贊同的眼神,笑的坦然自若:“既說了做表面夫妻,還請相爺恪守規矩,不要越線。雖說我心中感念相爺自愿獻身,給了我從嶺南回京的機會,可這感激之情也總有消磨殆盡的一天。屆時,只能請相爺一紙休書,再將我送回嶺南去了。”
顧云深原本靜靜聽她說著,聞言當即看過來,沉聲道:“我不會給你休書。”
時錦沒露出多少驚訝,從善如流道:“相爺若愿意和離,自然再好不過。”
顧云深眸光沉沉,語氣冷了三分:“我不會同你和離。”
時錦和他對峙片刻,善解人意地點頭:“也是,休妻另娶委實是樁麻煩事。相爺既然不喜折騰,還是離我遠一些為好。”
顧云深蹙著眉,并沒有因為她的體貼而神色舒緩。他嘴唇動了動,正要開口。
時錦笑瞇瞇道:“夜深了,我要沐浴,相爺請回吧。”
時錦的態度斬釘截鐵,前腳開口趕人,不等回復,就揚聲喚來知蕊,旁若無人地指揮她幫忙換衣。
顧云深被忽視了個徹底,站定片刻,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管家候在主院外,見顧云深臉色冷沉,硬著頭皮前來稟報。
“相爺,木工鋪子的人來說,店里的楠木用完了,需得另找其他的木頭來做。”
見顧云深沒吭聲,管家以為他是不滿,忙找補道,“夫人的腿約莫兩三月便能養好,普通木頭做成的輪椅也不耽擱出行……”
“我記得陛下年前賞下來了紫檀木?”
管家一愣:“……是,如今在庫房擱著呢。”
顧云深點了下頭,道:“讓人送去木工鋪子。”
“這……”管家面露猶豫,“用紫檀木做輪椅,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顧云深不為所動,淡聲道:“阿沅從小長至如今,凡我力所能及之處,從來沒讓她受過分毫委屈。一塊木頭而已,阿沅如何用不得?”
管家心頭一緊,忙聲道:“老奴這便去安排。”
他剛一轉身,顧云深叫住他:“這三年讓你送去嶺南的錢銀和信件,有沒有如期送出去?”
“相爺親自吩咐的,老奴不敢怠慢,親自去辦的。”管家遲疑著問,“可是出了差錯?”
顧云深想起昨夜知蕊的詰問。
這三年間,他都按時往嶺南送錢銀,數目不小,如何會讓她們拮據度日?
“讓人去嶺南查查吧。”
管家應下,卻仍有些不解:“這樁事相爺直接問夫人便好,何必舍近求遠?”
顧云深搖了下頭,語氣中難得帶了幾分苦澀。
“阿沅如今還在同我置氣,定然不會如實相告。”顧云深回頭望了一眼,重復道,“去查查吧。”
*
木工鋪子連夜趕工,終于在第三日將輪椅做好。
管家帶著人往主院去送。
知蕊喜不自勝。
她家姑娘腿腳雖不便,可卻不是能閑得住的性子。
她正愁找不到做輪椅的鋪子,管家此舉,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知蕊連聲道謝。
管家忍俊不禁:“是相爺吩咐的,知蕊姑娘不必謝我。”
管家沒多逗留。
等他離開,知蕊提議道:“時間還早,正好得空,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自然是要的。
時錦早些時候便待不住了。若非怕知蕊受累,她怎會安分守己地窩在主院里這么長時間?
時錦在上京的熟人不多,能稱得上一句“手帕交”的,唯有紅袖招的長思。
時錦笑瞇瞇地穩坐在輪椅上,聲音輕快:“我們去見長思姐姐。”
紅袖招是上京城數一數二的風月場所。
時錦雖然不在意世俗眼光,卻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是以在管家詢問要不要讓侍衛隨行的時候,時錦一臉正色,臉不紅氣不喘地道:“我去見舊友,知蕊跟著我就行了。”
跟著時錦去見舊友的知蕊推著自家姑娘,熟門熟路從后門繞進了紅袖招。
三年未來,長思的習慣一如既往。
兩人被丫鬟帶著進去時,長思正專心致志地調制香膏。
閨房中充斥著玫瑰馥郁的香氣。
美人十指纖纖,膚若凝脂,擱在松軟的花瓣堆上,格外賞心悅目。
時錦沒打擾她,撐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長思調制香膏的動作告一段落,剛一回頭,正對上時錦的盈盈笑顏。
愣怔過后,長思難以置信:“小時錦?真的是你?!”
時錦任由長思扒拉著檢查,調侃道:“我人都在這兒了,還能騙長思姐姐不成?”
長思難掩欣喜,抓住時錦就不松手了,“三年前你一聲不吭的就去嶺南,可把我擔心壞了。”
“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同長思姐姐告別,是我錯了。”時錦軟聲道歉,彎起眼睛道,“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長思語無倫次,激動過后,語重心長地囑咐她,“你如今嫁給心上人,也算得償所愿,好生和相爺過日子,可別像三年前一樣,無聲無息的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