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著奇異花鳥圖案巨大香木扶手座椅，她只習慣性的淺淺的坐在邊沿，把背挺得筆直像繃直弦的纖細強弓。
    “在我小的時候……”
    她看著即便坐姿也完全被藏在溫暖柔軟的絹制襦裙的腳的位置——如果站起來的話，裙子的下擺就會拂過明鏡一般的地板。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地板每天都會被山中汲來的帶著海桐花香氣的水反復刷洗數遍，這是為了不讓她垂到地面的銅色細絲沾到任何不潔的東西。那近乎是一匹和她身高等高的光澤的上好絲緞。
    “是更小的時候，”她看著自己勉強抬高腿才露出的細小鞋尖笑了。少女僅有十歲左右的外貌，被女仙們尊為蓬山公。然而直接稱呼的話，名字也沒有，只有稱號。她被稱為齋麟，是才國的雛。
    “那時候還完全不能轉變為人的樣子。”
    猶如牡丹華麗而沉重的壓彎細枝，然后在風中輕晃，她垂下的睫毛顫抖了下。
    “終日乘著風四處馳騁，疲累的時候就靠著匯海隨地躺下休息，峭壁上，山的縫隙，樹木的陰影里，細細的四條腿不管哪里什么角度也能夠牢牢的站住。我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一只……應該是一只羊吧。”
    “是像鹿才對吧。”比齋麟所在的位置更下一個階梯的高度，那邊排列著裝飾高雅的座椅，在靠近她右邊的第一順位坐著的女人手持香扇掩面而笑，“據說是介于馬的強健奔放和鹿的纖細優雅的形態才對。”
    “我從書里看到，生活在平坦地方的是鹿，而居住在山上的是羊。一直想要翻越金剛山的我，以前一定更像只羊。”齋麟毫不介懷女人的打趣。
    “金剛山是無法翻越的。”
    “對，不管誰也不能越過去。聽說下界的州府所在地會有筆直刺破云海的凌云山，下界的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見那山頂的模樣。可金剛山并不具有這樣的高度。遠遠地僅僅是這樣的抬頭……”齋麟把下頜抬起一些，“就能夠清楚的看到山頂被陽光曬白的金色棱線了。”
    以世界上最快的腳程沿著山腳筆直往上跑，跑出了足足是目測的兩倍高度的距離，停下來依然在山腰的部位徘徊。據說是為了守護五山，也有說是為了不讓妖魔涌出黃海，金剛山被施展了不可逾越的咒語。
    “一直跑一直沒有盡頭。但是我還是一個勁的朝著山頂沖過去。好幾天都一直持續的做這樣的事。早晨的陽光照耀到我的時候就開始跑，跑不動的時候就躺下休息。整整跑了九天。還是羊的時候，越過金剛山似乎就是我最總要的事情了。”
    “后來呢？”
    “后來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對了好像就是發生轉變的黎明之前的夜晚，做了奇異的夢。
    “我夢見匯海不在我身邊，我獨自在金剛山上跑，然后這一次漸漸就接近山頂了。”
    “您登上山頂了么？”
    “登上了。夢里面山頂尖端就像刀鋒一樣銳利呢。我一個人站在山脊線上，就像站在刀刃上。”
    “您受傷了？”
    “即便夢中也沒有流血。只是要跨過山脊的時候，聽到了鈴鐺的聲音。我回頭看到一個人懷里抱滿了紅色的果子，像是蘋果里面卻發出鈴鐺的聲音。他只朝我走了幾步，鈴鐺聲就不停在我耳邊響。好像在叫我回去一樣。”
    “知道那人是誰么？”女人產生了好奇心，僅僅是對她夢中那個奇特的人才產生的。
    “我看不清臉。但是我覺得是我自己站在那里。于是有一種恍然大悟般的輕松感，我想正因為是他站在那里，所以盡管頻頻回首，我還是越過了山脊。然后我便醒過來了。”
    “看到自己……這不像是預示王氣的夢。”
    “這本來就是和王不相關的夢。”聽到了那個特別的詞匯，齋麟顯得有些沮喪。
    才國的御座的空位期，已經達到了歷史上非常危險的界限。齋臺甫失道死亡之后，上上任齋麒在天命完結之前也沒有找到王，像這樣的情況就被稱為是開天辟地以來的大兇事。然后，上一任齋麟在剛剛到達傳達天命的年紀，就在黃海被妖魔吃掉了。再然后一直等到自己從樹上結果落地，變成人的姿態。這中間沒有王的狀態持續了四十余年。幾十年的空位期會動搖國家的根本，植物持續凋零，人口銳減，除了崩壞什么也無法積蓄的土地，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就無法復原了。才國已經陷入了危險，到達無以復加的地步了。云海之下連妖魔都快餓死了吧，而云海之上卻充滿了頹廢無力的氣息。
    升山對同一個人是無法進行兩次的，任誰也清楚知道這個明文的法則。
    但當其中的麒麟已經改變過的話，則不在此例。即使被前一只麒麟說了“安闔日前請多保重”，一旦換了麒麟，那么就可以再進行一次升山。
    實際上這么做的幾乎沒有。才國的國民大部分都已經分散著逃到了鄰近的奏國和范國。保留著才國國籍的旌券，浮民沿著國界高岫山聚集起來居住，絕不讓國土離開視線。他們不想放棄故土變成別的國家的人，然而對于自己的家也害怕的無法再靠近一步。
    野心而沖動的人在最初的時候踏入黃海，隨后升山的是飽受贊譽而自信滿滿的人，隨著空窗期的繼續，慢慢的那些圓滑的近似的人變成了升山的主力。到了現在，什么類型都沒有了，他們都死掉了。活著的人害怕著隨處可見的輕易的死亡而不再挪動位置，振興國家的責任心在絕望之前自行潰散了。
    齋麟沒有在這次升山的時節等到進香的人。如果真的有升山者來了而被黃海吞吃了，那么才國則令人心痛的失去了高尚而寶貴的人。
    “大概不會有人來了吧。”
    “請您不要太早放棄。”
    “可是，我已經舍不得他們來做升山這件事了。”齋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聽說從下面升山的話，差不多要走兩個月的時間。但是用騎獸從云海上過來的話，金剛山可不可以逾越也不需要考慮了，升山的旅途僅僅只要四天的時間就夠了。”
    “公打算到下界去嗎？”
    “我比騎獸跑得更快啊。”齋麟勉強微笑了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需要麒麟這種全世界最快的腳程，我要和上天毀滅才的節奏來進行賽跑啊。”
    “請您不要這么說。天怎么會毀滅才呢，麒麟是天的恩賜，天一定會讓一切都好起來的。”
    “上一任齋麟也是這么相信的，才會離開王夫人守護五山，進入黃海去觀察升山者將要走的路的吧。希望把路途中危險的部分降低，希望王順利的出現，然而她卻被妖魔吃掉了。再上一任的齋麒在蓬山上一直等到天命完結也沒有遇到王。天真的會讓一切好起來么？聽起來沒有說服力啊。”
    “公！”
    “升仙之前，露可是才國人吧。但是在遇到那個人之前，雖然說我的生國是才，但是我卻沒有才國的戶籍，也不能被稱為才臺甫而進入假朝做點什么。被稱為齋麟，難道要我和才毫無關聯的活下去，然后死掉么？”
    “但是從云海上通行，那是國的禮節，以國家為代表才能夠從云海上離開蓬山。公還不是臺甫。如果從黃海通過四門出現，那么我無論如何不能贊成，如果在這時候失去公，那么才國才是真的要毀滅了。”
    “還是因為之前的齋麟死在黃海的緣故吧。”齋麟苦笑著，“這么看來才好像被詛咒了，沒有麒麟運呢。自從擁有人形以后，被你們看管的異常嚴厲了。”
    “您在說什么。五歲過后，您對傷口和血的免疫力就逐漸消失了。就算是小時候的游戲場，長大反而會變得異常兇險的。”
    “的確如此。”
    “請您答應我不管怎樣也不能草率行事。”
    “即便我讓使令陪著我也不能放心么？”
    “恕我直言，公的使令……”
    “好了，我知道。都是些軟弱的家伙是吧。可是就算他們和我一樣不中用。但是正是因為我從來抓不到大家伙，才會溜得比任何人都快呀。我也是異常顧惜自己的生命的。”
    “您好像把因果顛倒了……”
    “我發誓跑得快也不行么？一遇到危險就用盡全力去跑。”
    “您不打消這個念頭的話，我就必須把這件事情并報給玄君大人。”
    “好啦好啦，真是受不了啊。”齋麟垮下臉，把垂下的頭發往后抹平，“幫我找只朱雀，我要給峰臺甫寫信，只是寫信總可以了吧。”
    才國地處偏南，而芳國卻處于極北，相隔甚遠。在幾代之前曾經建立過互派使者程度的邦交。但是換過數代王之后，這種邦交自然就斷掉了。在邦交不存在，兩國之中才國也沒有建立真正的王朝的情況下，女仙能夠默許齋麟給峰臺甫寫信，僅是因為她們私交深厚。
    蓬山上也有少部分的時候，會同時存在兩個或者兩個以上國家的麒麟。這種整個世界范圍內都呈現不好顏色的情況自然發生的越少越好。即將覆滅國與國之間在上天的安排之下微妙的有些時間先后關系上默契。如兄弟姐妹一般親親熱熱共同長大的情況不能說沒有，但是非常少。
    峰麟比齋麟大三歲，前一任齋麟似乎在峰麟還不能通曉人語的時候，對她甚為照顧。即便后來前任齋麟死去了，峰麟對才國的麒麟也保持了強烈的好感。現任齋麟比峰麟小三歲，在峰麟成為臺甫之前，結伴游黃海或者捉弄女仙的事情沒有少干。獨自一個時缺乏人情味死板一味嬌弱的麒麟，在兩個成堆的情況下，所欠缺的部分就一口氣爆發出來了。齋麟和峰臺甫的關系比下界的姐妹關系更為親密。
    齋麟目送著從云海上端遠去的朱雀，只是帶著抱歉的惆悵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