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過后,生氣轉(zhuǎn)變?yōu)樗罋?。自從離開隧道之后,潮濕的空氣就向著黃海的方向退卻了。頭頂碧藍的河川終于在穿過無數(shù)道被隔斷的橋之后,走出了峽谷,匯入了大海。
被人群推搡著踏出最后那道隔斷兩個世界的橋——那是被稱為地門的最后的一道門。和令坤門之間間隔著還有數(shù)道自發(fā)建立的關(guān)卡,然而只有地門和令坤門是彼此以完全一樣的節(jié)奏開門的,一年僅有一次,一旦錯過了是絕對不會再打開的。
被人群推搡著走出最后那道門,齋麟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生國才國。這是坤縣——在夏天卻沒有一絲綠色,□□旱和赤紅包圍燒灼的城市——四處都是常年失修的深色鐵銹,沾滿陳舊血跡的街道,干燥龜裂到地底深處的土壤,以及枯死樹木上腐朽的褐色。
“……好可怕?!饼S麟怔怔的說道。
“大旱已經(jīng)持續(xù)三年了。”站在齋麟旁邊的壯實婦人一手牽著背著包袱的騎獸,一手按了按齋麟的肩膀,“找不到王這也是沒有辦法,只是真的太可憐了?!?br/>
“只是兩道門之隔的黃海這段時間不是不停歇的在下雨么……”
“黃海不管何時都不會受到國君的庇佑,所以也不會因為中祚無人就遭受天災和妖魔的影響?!眿D人為難的笑了,“或者說黃海無時無刻都有天災和肆虐的妖魔吧”
有人迫不及待的從黃海出來,也有人群瘋了一般向黃海內(nèi)部沖過去。這些人無不扛著巨大帶塞子的蓄水容器。也有士兵駕著裝滿水桶的全副武裝的戰(zhàn)車向黃海進發(fā)。
“可能是老天保佑吧?!眿D人繼續(xù)說道,“這兩年干旱的時候我來過令坤門兩次。每到夏至臨近,黃??拷罾らT的地方就開始下起暴雨??恐@唯一的一天,這些人在一天之內(nèi)不知道要在兩扇門之間往返幾個來回,為的就是存夠一年份可以喝的水?!?br/>
黃海今日的暴雨不知道給黃海的旅人帶來多少麻煩。然而作為旅人之一的那位婦人對于這連綿的暴雨,卻帶著苦澀樸實的笑容說老天保佑。比起暴雨帶給她的困擾,也許這同樣的雨水對一方干旱土地的挽救更為強烈。因此飽含同情與諒解,說不定當雨落在黃海的時候連句怨言也沒有。
但是靠著上天這樣微薄的庇佑,城邦還是荒廢到了令人心痛的地步。
□□旱和狂風折磨著,被稱為坤縣的小小城中揚起抽痛皮膚的塵暴。遠處原本應是農(nóng)田或者山坡的土地化作了極細的沙塵;田畦中用來區(qū)分地界的巖石也崩裂著化為沙塵;蓄養(yǎng)家畜的圍欄之中看不到一只動物,用于建造圍欄的木材被榨干了其中所有的水分,到了觸之粉碎的地步。
完整的世界就以這樣模式慢慢轉(zhuǎn)變?yōu)榧毤毸樗榉勰?,在風過后漸趨平靜的時候向著干涸的水井河道這樣低洼的地方堆積起來。荒漠像是緩慢的傳染病或者小小的火星,從中心像四周無聲的蔓延。于是荒廢就這樣鯨吞蠶食著國土。
“快點離開這里吧?!眿D人飽含著鼓勵意味的眼光,仔細的看著齋麟,“等下次再來,才國一定會好起來的。你一個孩子孤身離開黃海已經(jīng)不容易了。有家人來接你么?”
齋麟搖搖頭。
“那么送你一程吧。我要去范國?!眿D人翻身騎上騎獸,看了看四周的騷動“要趕快離開這里才行。四門所在之地是妖魔之害最為嚴重的地方,尤其才國現(xiàn)在又是這樣,今天的血腥恐怕也是加倍了?!?br/>
她說的都是事實四門所在之地是通向黃海這個妖魔之里的唯一通路。就算是風調(diào)雨順擁有稀世名君的國家,相應的縣城都會為一年的一天做出令不知情的人大感吃驚瞠目結(jié)舌的相應的戒備。四門所在的縣城都屬于臺甫治理的首府所在的州,沿著從黃海通向常世的四條狹長的國土通道之后繼續(xù)向前,位于通道的延長線上正中的位置就是國府所在都城。因為要借助國君的王氣鎮(zhèn)壓從黃海涌出的妖魔,使之不敢大舉侵入所做的必要防范規(guī)劃。就像象棋中,一切阻隔的棋子被移開,于是王直接暴露在彼岸之前,而對方絕對不敢攖其鋒,犯其怒。王見王即是死棋。
才祚中缺——齋麟知道得很清楚:王不在位,所以原本就和妖魔為鄰的坤縣之中妖魔肆虐更勝別國百倍。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想先回到家中看看?!?br/>
“這樣啊,”婦人露出擔憂的神色,“那么千萬要小心。如果家人都……那就往西北方向走,雖然奏國離巧國比較近,但是畢竟隔著一個國,而范國比奏國的情況好些。”
“知道了?!?br/>
婦人勸不住齋麟,最后只得一拉韁繩,騎獸就升空飛走了。
“連芽說的沒有錯?!饼S麟望著不遠處滿身臟亂的士兵和不知道從哪里沖破磚墻出現(xiàn)的牛首虎身的妖魔殊死搏斗,已經(jīng)有數(shù)個人的身體如同單薄的紙片那樣被撕開,血從街角流淌開,空氣中彌散著濃重的血味,“如果是我,我也要將他們?nèi)堪踩乃碗x才國?!?br/>
“齋麟,找個角落化形,然后快點離開這里。這里的血氣太重會損害你的身體。”齋麟腳前一步距離的陰影里傳出母怪告誡的聲音。
即便處于麒麟的身影之中,母怪也能清楚的掌握麒麟的身體狀況。相比黃海即便血氣尸氣也會在三天內(nèi)消散的清爽空氣,之前在堆積著尸體的封閉城市的生活,已經(jīng)讓齋麟的身體變得虛弱,如果留在這里直接接觸到血液的話,齋麟會生病的。匯海不可能坐視這種事發(fā)生,即便知道齋麟看到眼前景色有著怎樣的悲痛與遲疑,也絕對不能將齋麟置于危險之中。
蒼渠的聲音也適時出現(xiàn)了:“左邊的巷子進去,全部都是空的房屋。要化形的話,那邊不會受到打擾。”
“齋麟,快點?!眳R海催促道。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齋麟突然轉(zhuǎn)了小半個圈,盯著極遠處的城墻上方。
“齋麟?”
“……那邊有人?!饼S麟捂住心口——那個位置正因為飽含著強烈意味的若有似無的視線而心悸。
“蒼渠!”匯海低聲急促的叫著,于是一個體型巨大朱紅色的影子從房屋的陰影出飛快的竄出,向著齋麟所指的方向撲過去了。
“蒼渠已經(jīng)過去調(diào)查了。不會有問題的,我們在這里等一下……”
“不行!那個人換了位置?!饼S麟再次轉(zhuǎn)向,這次面對的是之前蒼渠所指的空無一人的廢棄的舊宅的方位。
好快的動作——匯海絕對相信齋麟作為麒麟的敏銳,因此也為對方的速度感到驚訝,這絕對不會是人的速度。
巷子的深處傳來墻倒房塌磚瓦碎裂的響動。以聲音的規(guī)模來看好像有為數(shù)不少的動物在狹小的空間奔跑震動。
“齋麟,好好呆著。但是如果有危險就不要管我和蒼渠,立刻離開這里?!眳R海從縮在齋麟腳下濃濃的一團影子中鉆出,小跑著幾步然后一蹬步子跳入了破損的舊宅外墻之后。
“匯海!”
齋麟的阻止遲了一步。
蒼渠和匯海在短短一個瞬間,就被還未露面的家伙引離了齋麟的身邊。而且就在此時,齋麟再一次察覺了對方又改變了位置——跑到右邊去了。
跟著那個位置變化,她第三次轉(zhuǎn)身。原本是來時走過的路,遠處還有士兵隱約的慘叫,但卻是空曠到無人的跨幅四十步左右的街道。這時候卻在非??拷奈恢猛蝗欢喑隽艘粋€青年男子的身影,大約只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
像是不合時宜的散步,那個男子悠閑地慢吞吞的邁著步子,迎面朝齋麟走了過來。男子全身上下都充滿著和此地不協(xié)調(diào)的味道。不僅穿著黑色的華麗絹衣,而且那個衣服還是簇新的,沒有沾染到一點的塵土。男子的膚色奇異的健康潔白,用繡花錦緞制成的帶子所系起的紅色長發(fā)充滿了光澤。如果經(jīng)歷的饑餓或者災荒是不可能將發(fā)絲保養(yǎng)得這么完美的。齋麟想起了在蓬山的時候,女仙們天天擦拭自己房中的地板的樣子——目的也是為了保護齋麟的鬃毛。只有在最合適的環(huán)境下做最完妥的保護,才會有如絲水滑的長發(fā)。最最奇怪的是,那個男人并不是空手的,他的懷中兜著滿滿一抱的紅艷飽滿的果實——那是漣國盛產(chǎn)的外形近似蘋果的紅嘉祥,以前來自漣國的使者曾經(jīng)獻給蓬山一枝作為觀賞的果樹。除了懷中的一捧,那男子口中正在咀嚼的也正是這種汁水豐滿的果實。
一個在妖魔肆虐之境悠閑自在逛大街吃水果的男人。
飛仙?地仙?不管哪樣都不太可能。
齋麟記得女仙們曾經(jīng)教導的不合常理就是危險的道理,也記得匯海剛剛才對自己囑咐過的話:如果有危險就趕快逃跑。但是像是被那種種極端的矛盾景象所吸引,明明知道那個男人身上透出詭異的味道,卻一步也不想走開。甚至她朝著那個男子走來的方向迎了上去。
五步,四步,三步……
“……”齋麟覺得心中有一句不知名的話語就要沖口而出。難以形容那是什么語言,但是它就含在口中,隨時都會因為張開嘴巴而流瀉出來。于是齋麟用右手捂住嘴。
兩步,一步……男子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