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隆重黑色大禮服的少年從狼背上滑了下來,以感覺不到重量的輕柔動作落到地板上。先是忙著伸出左手安撫著躁動不安的巨狼,一開始視線還是專注在手的動作上,然后想起什么了似的,側過身面對著賑齋,露出冷淡卻篤定的微薄笑容。
“你是麒麟。”
“你是麒麟。”
不約而同的,兩人交換了相同的語句。少年略帶沙啞的變聲期間的嗓音和賑齋的清爽聲調融洽的疊在了一起。
于是少年綻開比之前稍微明顯些的的笑。但賑齋卻覺得心中苦澀,怎么也笑不出來。
“我是供麒。”少年好奇而遲疑的打量著賑齋如同珊瑚的鮮艷紅發(fā),“赤……赤麒?”
“……不是。”
“抱歉,因為你的身高比我高太多了。所以我以為……”供麒臉色微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語調。
“也不是赤麟。”賑齋緩慢的眨了下眼睛,在短暫的閉眼瞬間獲得避開對方視線的喘息,“恐怕有件事情搞錯了,我不是你以為的麒麟。”
供麒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我不是麒麟。”
“可是你會只有麒麟才能掌握的禹步。雖然禹步只要伯位以上的仙都能學習,但是那個書籍只有蓬山才有,所以歷來能夠學會禹步的只有麒麟。”供麒朝著彰亮的方向望去一眼,后者把額頭貼在地上。從剛才到現(xiàn)在完全都沒有抬起來過,連肩膀都紋絲不動的壓低接近地面。
“就算如此又能說明什么呢?”
“你是麒麟。”
“哦,這么說倒是我失禮了,沒有向貴國遞交正式的文書就私自闖到霜楓宮。不知道我該代替哪一國向貴國補上解釋的書信。”
賑齋嘲人嘲己的說著帶著笑音的話,但是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睜大了眼睛茫然看著供麒身邊那頭深青色的狼。狼有三尾,臉為白色,兩頰是深色的縞紋。這是一種叫做錆翡的妖魔,跑起來就像疾風一樣迅速。其實具體是什么種類的妖魔他沒有十足的把握。離開本能之后,學習種種常識和道理對過去的她而言,只是開始之后就被截斷的短暫迷夢。但是她記得一只同樣的狼,有個別致的名字叫做魚藍,在他面前被另一只紅毛的妖魔撕成了碎片。
接著是第二只,身形如同鼬鼠卻擁有人的面孔的妖魔,種類是山輝。最初遇到的時候一邊朝著她笑一邊朝她丟著小石子,因為那個溫煦羞澀的笑容所以以為是溫順的家伙,但是卻是兩回事。體積小小,力量卻強,分明是個脾氣火爆之徒。常常用跑起來的風壓折斷庭院的樹枝。名叫折枝的山輝在半空中用尾巴甩了半個圈,形成一道凌厲的風刃,但是依然沒有洞穿對方紅色的粗糲皮毛。相反的,那妖魔同樣為赤色的指甲如同匕首一般的刺入折枝的體內,然后一甩,那個小小的身體就撞在巖石頂上癱軟下來。
第三只是鸚鵡。紅藍相間的艷麗毛色,嫩黃色澤的喙,睜大了圓圓黑寶石般的眼珠。鸚鵡的嘴里吐出女人平板卻急促的聲音:“齋麟,快跑。他們會為你爭取時間的。”說完了這句鸚鵡撲著翅膀,迎著繼續(xù)襲來的如同兇器般的利爪飛去,在近到幾乎就在她眼前的地方轉瞬間如同脆弱的蝶翼般變得粉碎。鳥溫熱的血液如同紅色的蝴蝶輕柔的吻在她的臉上。
隨之傳來破碎的如同哭音的變形的聲音,“齋麟……”
賑齋把視線轉到狼的爪子上,繼續(xù)帶著嘲諷的調子笑道:“芳?奏?還是才?”
“一個月前,我向五嶺詢問齋果的情況,收到了來自蓬山的口訊。”供麒也低頭望著靠在自己身邊的使令,經過再三安撫之后,他終于停止了顫抖和虛張聲勢的驚慌。
“我被通緝了吧。”
“也不是,朱雀帶來玄君的話,你要聽一聽么?”
說著,供麒向平臺外面伸出手臂,手心向上攤著中間放著一撮銀藍的餌料。從平臺外面有只赤色的大鳥穿破稀薄的云霧而來,落在了供麒的纖細的手臂上,將少年的身形帶著往下一沉。赤鳥啄起銀藍的顆粒,仰起脖子晃了幾下,餌料就滑入了食道。再張開嘴之后傳出了玄君的聲音。
——齋果無恙。還有六個月就能孵化了。
——和之前一樣,是麟。這對女仙們來說也是個安慰。
——過去的事情,請供臺甫不要再提了,徒惹人傷心而已。好好保護自己的君王,眼下關心他的事情是供臺甫的首要大事。
朱雀朝著賑齋的方向好奇的轉著眼珠,那橘色的鳥頭面對著賑齋,于是聲音傳來的角度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有個女人面對著對他說話那樣。
——工作累了可以回來休息一下,你住的海桐宮還留著。蓬山永遠是你的娘家。
女人說到這里,笑了一下。
——之前引起了蓬山騷動的不是什么大事,供臺甫無須擔心。但是以后有機會出入五嶺的話,請約束使令,不要讓他們隨意現(xiàn)形行動。
就到這里結束了,是相當簡單的信息。
“要在聽一遍嗎?”供麒有禮貌的詢問道,這么問著空暇的手靠近了朱雀的脖子,只要撫摸脖子兩三次,它就會把之前的話在完完整整的重復一次,音調絕不會有前后的差異的。
“不用了。”
“那么你聽清楚了么?”
“……”賑齋沒有說話。
“雖然玄君那邊沒有正面回答我所詢問的蓬山的騷動。但是我特別派使節(jié)向當時在場的幾位女仙詢問了幾次,拼拼湊湊情況還是了解了。”供麒仔細看著賑齋的臉,“清楚知道藏于迷宮中的通往舍身木的路,說得出麒麟的金色之氣,尋找的對象是叫做白月息的母怪。是紅發(fā)雪膚的年輕男子模樣,他在女仙和母怪的面前觸摸了齋果兩次。”
供麒負起朱雀的手臂平舉著,手掌部分一根一根扳著手指:“當然現(xiàn)在還要加一條,精通禹步。”
撫摸朱雀脖子的手在上面輕輕捏了一下。于是鳥兒又重復說出:“和之前一樣,是麟。”
供麒冷淡的望著賑齋:“和之前一樣,你還是麟。”
“我不是麒麟。”
“那么你是誰?”冷淡之后,供麒掛上了憐憫的神色。這位尊貴的大人越過依然伏在地板上的彰亮——那個家伙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貼近賑齋。以仰視的角度仔細看著賑齋,態(tài)度卻像看恭國經歷內戰(zhàn)之后國內一個受苦的孤兒。
賑齋感覺到對方逼人的氣勢而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齋麟被我……被我……”
“吃掉了,是這樣吧。我明白啊,女仙們大概也是這么推測的。說是齋麟在黃海遇到了妖魔的襲擊,使令吃了齋麟的尸體,所以獲得了齋麟的力量,從而可以化為人形……但是,以我的經驗來說,在此之前,所有使令都會為了保護齋麟而死吧。使令比我們更能感覺到不祥,就算是襲擊,也能在最后致命一瞬間反應過來。這可不是面對來自王的凌虐而束手無策的狀況。哪怕是尸體組成堤壩來阻攔對方,他們也會做到的——只要那一刻麒麟還活著。”
全部都死掉了。有先后順序的區(qū)別,但幾乎是在卻在同一瞬間結束。魚藍,折枝,英英,武窕,璇璣,錫兔……犧牲了全部,她卻被那只超越了妖魔存在的魔物的氣魄壓制住了。一開始只是因為避雨而躲入了山洞,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會沒有察覺從洞外歸來的魔物。全身沐浴著使令們的血,一開始還想要折服對方,但是到最后連對視都沒辦法了。虛弱讓她變回了出生時的獸型姿態(tài)。
血氣和死氣壓著她的頭,觸向地面的死亡。
對方對使令的尸體絲毫不敢興趣。用前爪慢悠悠的推掃開阻擋在前面的殘肢斷體。然后直直的朝她走過來。
像是慈悲傷心的人注視著懷里瀕臨死亡的孩子——魔物撥動前爪將癱在地面上的她翻了個身,露出柔軟的腹部和頸項。視線再一次因偶然對視了。對方的視線化為令人傷悲的重量壓住了她的四肢。同時魔物的黑影也變成了實質化的密不透風的暗幕——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而做出最后的努力,猶如銳利的刺刺進綿軟充滿的彈性的黑色物質。刺入再深入,但是前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摸不到上下左右,也沒有任何東西。
紅色的魔物將前凸的吻伸向她的脖子,銳利的牙齒淺淺的切入喉管。還沒有到死去的地步,所以感覺得到皮肉在那牙齒下撕裂——純粹的只是觸覺而非痛覺。就這樣對魔物來說也許只是銜著,他將她拖出了山洞。
臨近夏至,山洞外面的空中還在落著暴雨。靠近才國的那部分黃海,這樣的暴雨還會持續(xù)好幾天。白茫茫的水珠將她身上沾到的血沖洗的干干凈凈,可她已經逃不掉了。魔物松開了口,將她的頭和頸子靠在地面凸起的小石塊上,轉身開始撕開她的腹部。順著那個隨便擺擺的弧度,最后看到是灰白的天和水,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據(jù)說吃掉麒麟的尸體,就能得到麒麟最為強大的那部分力量。雖然我不是妖魔,不太清楚具體的規(guī)則,但記憶應該也是一種力量……”
“……我說了我不是麒麟,也絕不是你所暗示的什么齋麟。你還清醒嗎!在說什么怪談!妖魔吃了麒麟,結果妖魔變成了麒麟。如果這種荒謬的事情會發(fā)生,那么現(xiàn)代無數(shù)死掉的麒麟,會造出多少慈悲的妖魔。”
“知道了,那么把你當做妖魔來對待,可以么?”供麒無情的說道,同時身體擺出了賑齋熟悉的姿勢。然后低聲喝出了九字真言,雙手結出劍印倒拔。供麒的氣勢一瞬間像春水暴漲起來,迅速將賑齋團團圍住。他面無表情的注視著賑齋的眼睛。力量像溫柔潮水一般回蕩著朝賑齋涌了過來,擊退一股另一股依然打著旋將他困住。并非不能抵抗,但是賑齋知道這種抵抗會傷害到對方。在猶豫的時候視線中傳來蠱惑人心的哄騙答案的聲音。
——你是誰?輕柔的女聲。
不能說。
——你是誰?這次轉變?yōu)闇嫔5睦险叩穆曇簟?br/>
不能說。
——是誰是誰?仿佛六七歲梳著總角的小孩子扯著他的衣角左右搖晃著耍賴。
就像她牽著月息的手耍賴。
這時供麒舉起單手,手心向上,承受從天地間涌入的靈氣。賑齋感覺自己在被迷惑的一瞬間松懈了,然后被那個靈氣的漩渦卷了進去。他驚詫的看著供麒,對方毫不猶豫的注視著他,折服使令的程序到了后面的步驟。而供麒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
“……成為使令……”
“鬼魅當降服,陰陽當調和……”
“急急如律令!”
“降服!……”在供麒將要說出賑齋心底秘密的那一刻,賑齋的身影像是突然變稀薄了那樣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不確定。他隱入氣脈,藉此在瞬息間越過他和供麒之間的短短距離,等到他的影子化為實質的時候,已經將供麒重重壓倒在地,并且一手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口鼻一手掐住了供麒的脖子。
“放開臺甫。”青狼咆哮著發(fā)出人的吼聲,朝他撲了過來。
差不多同時,賑齋聽到身后拔劍的聲音,冰涼的刀刃在下一刻擱到了他的脖子旁邊。
一時之間無法反應過來,但是死死壓制的手臂被人拖開了。從幾乎要掐斷脖子的窒息中逃脫出來,供麒劇烈的嗆著,喘氣著,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呼呼……呼……你想……你想殺了我么。”
“如果你敢說出那兩個字,我就殺了你!”
“知道了。現(xiàn)在麻煩你從我身上滾開……”
彰亮丟開劍,憑著驕人的臂力將賑齋輕松的提起,放到了一邊。
“果然沒錯。如果是妖魔,要么在最開始就會對我施以相對應的回擊,要么就會和我交換契約。但是你兩者都沒有,這就是你依然身為麒麟的證據(jù)。”供麒揉著被地板敲到的后腦勺,“至少你的心還是齋麟。”
意識恢復的時候,天還在下雨。面前殘余的是一灘沾滿血污的土地,被雨水如此沖刷也沒有完全褪色。在腹部遮擋的小小水洼,輕輕搖晃著照出真實的面孔。妖魔不會流淚,所以從眼中流出的紅色一定是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