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畫家路易·布朗熱[10]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星期天早晨,巴黎人今年還是頭一次遇上馬路沒有污泥、天空沒有烏云的日子。中午前,一輛雙輪輕車套著兩匹快馬跑過卡斯蒂利奧內(nèi)路,駛?cè)肜镂掷郑?吭谠S多車輛后面。這里是斐揚平臺[11]正中央新近打開的柵欄門。駕馭這輛輕便馬車的人看上去憂心忡忡、滿面病容,花白的頭發(fā)稀疏地覆蓋在發(fā)黃的頭頂上,顯出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他把韁繩扔給騎馬的隨車跟班,下車去抱車上的一位少女。少女嬌小美貌,引起了在平臺上散步的閑人的注意。小巧的姑娘站在車沿,高高興興地讓趕車人攔腰抱住,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趕車人把她抱到人行道上,并沒有弄皺她那綠色棱紋布連衫裙的花邊。即便是情人也不會如此細心周到。此人大概是這位年輕姑娘的父親,因為她沒有向他道謝便親昵地挽起他的手臂,急忙拽他走進花園。老父親注意到幾個青年人贊美的眼色,一時臉上愁云消散。他年事已高,盡管男子到了這個年紀(jì)只能滿足于自欺欺人的歡樂以保持虛榮,但他依然微微一笑。
“人家還以為你是我的妻子哩。”他湊著少女的耳旁說道,同時挺直身子,慢騰騰地向前走,慢得叫她著急。
他好像有點故意賣弄自己的女兒,好奇的閑人投來的眼光,他看了比他女兒更加受用;他們擠眉弄眼地爭看她那雙套著棕色薄呢高幫鞋的小腳、裹著無袖連衫裙的優(yōu)美身段和從繡花縐領(lǐng)中微露出鮮嫩膚色的脖子。走路的動作不時掀開少女的連衫裙,露出高幫鞋上面那截緊裹著絲光長襪的滾圓的腿。所以,不少游人追過這對男女來欣賞或再瞧瞧這個嬌嫩的臉盤兒:臉盤周圍垂著幾圈鬈發(fā),臉色白里透紅,加上那頂漂亮風(fēng)帽紅緞子襯里的映照和急不可待的心情,更使得這個美人兒晶瑩閃亮、光彩奪目。在彎彎的月牙眉下面,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一雙烏黑美麗的杏仁眼,水汪汪的,還帶著一股溫柔的調(diào)皮勁,顯得格外精神。這張?zhí)詺獾哪樅瓦@優(yōu)美的胸部——盡管當(dāng)時風(fēng)行把腰帶束在乳房下——煥發(fā)著生命和青春的光彩。姑娘對別人的敬意無動于衷,心急如焚地望著杜伊勒里宮,那里大概就是她興沖沖出門的目的地。此時十二點差一刻,盡管時間還早,已有好幾個想要炫耀服裝的女人從王宮那邊往回走了,她們氣鼓鼓地頻頻回首,好像是后悔來得太晚,沒能占上好位置。這些漂亮的女游客失望之中說了幾句氣話,讓這位不知名姓的美人兒聽見了,使她十分不安。老人冷眼觀察女伴嫵媚動人的臉上焦急不安的神情,目光里好奇的成分多于嘲笑,也許觀察得太仔細,不能不勾起父親的隱憂。
這一天是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個星期日[12]。再過兩天拿破侖就要為那倒霉的戰(zhàn)役[13]出征。他將相繼失去貝西耶爾和迪羅克[14];他將出色地贏得呂贊和包岑戰(zhàn)役的勝利;他將遭到奧地利、薩克森、巴伐利亞和貝納多特[15]的背叛,并為決定萊比錫戰(zhàn)役的勝負進行艱苦的爭奪。皇帝主持的盛大閱兵典禮久已使巴黎人和外國人贊不絕口,這一次竟成了最后一次。老衛(wèi)隊即將進行最后一次訓(xùn)練有素的操演,儀仗之壯觀,動作之準(zhǔn)確,甚至使這位打算與歐洲決一死戰(zhàn)的巨人也不時感到驚嘆。當(dāng)時某種抑郁的情緒使好奇的人們紛紛來到杜伊勒里。人人似乎看到了未來,也許已經(jīng)預(yù)感到:當(dāng)法國的英雄時代像今天這樣染上某種虛幻的色彩時,眼下的場面就只能在想象中反復(fù)再現(xiàn)了。
“快走啊,父親,”姑娘淘氣地拽著老人,“我都聽見鼓聲啦。”
“這是部隊進入杜伊勒里。”他回答道。
“也許是列隊操演了,大家都往回走啦!”她帶著孩子氣的執(zhí)拗反駁道。老人付之一笑,對她說:
“閱兵十二點半才開始呢!”他趕不上性急的女兒,落在她的后面。
看她揮動右臂的動作,你簡直會說她在奔跑哩。她的小手戴著合適的手套,不耐煩地揉著一塊手絹,擺動起來活像劈波斬浪的小船槳。老人不時笑笑,但是憂慮的表情也不時掠過他那干枯的面孔。他疼愛美麗的姑娘,因此既欣賞她的現(xiàn)在,又擔(dān)憂她的未來。他好像在尋思:“她今天很快樂,將來也能這樣快樂嗎?”老人總是以自己憂郁的心情去設(shè)想年輕人的未來。一面三色旗在柱廊頂上飄揚,平時游人便是通過柱廊來往于杜伊勒里花園和閱兵場。當(dāng)父女倆來到廊下的時候,哨兵厲聲喝道:“不許過去!”
少女踮起腳,隱約看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婦女簇擁在舊式大理石拱廊的兩側(cè),皇帝將要從那里出來。
“你瞧見了吧,父親,咱們出來晚了。”
她噘著小嘴,很是傷心,表現(xiàn)出她對這次檢閱十分重視。
“既然這樣,朱麗,咱們走吧,你是不喜歡挨擠的。”
“就待在這兒吧,父親,從這兒還可以瞥見皇上;要是他這次打仗陣亡了,我就永遠也見不著他了。”
聽到這些自私的話,父親不寒而栗。女兒的嗓音里包含著哭聲;他瞧了瞧她,從她低垂的眼皮下依稀看到了幾滴淚水。眼淚不是氣惱引起的,而是少女憂思初萌的流露,其秘密老父親是很容易猜測到的。突然朱麗漲紅了臉,大喊一聲,哨兵和父親都莫名其妙。一個從院子里朝臺階奔去的軍官聽到喊聲后立刻轉(zhuǎn)過身來,一直走到花園的拱廊前,找了一會兒才看到少女,因為她一時讓士兵的纓穗高帽擋住了。他立即為她和她父親取消了他自己頒布的禁令,不顧簇擁在拱廊周圍的美人們埋怨,輕輕拉著興高采烈的少女走過去。
“原來是你值班,難怪她那么心急火燎。”老人帶著既嚴肅又有幾分嘲弄的神情對軍官說。
“公爵先生,”年輕人答道,“要是你們想占個好地方,咱們就別說笑了。皇上是不喜歡等人的,我奉大元帥之令有事要去呈報他。”他一邊說,一邊親昵地挽著朱麗的手臂,拽她快步向閱兵場走去。朱麗不勝驚訝地看到這么多的人擁擠在皇宮灰墻和鐵鏈連著的界石之間的小空間里。這些鐵鏈在杜伊勒里宮院子中央隔出大塊大塊的正方形沙地。哨兵排成一字警戒線,為皇帝和他的參謀部拉出一條通道,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頂住蜂擁的人群。
“一定很好看吧?”朱麗微笑著問。
“當(dāng)心點。”軍官喊道。他攔腰抱住朱麗,有力而迅速地把她舉到一根廊柱旁邊。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開,他這位好奇的親戚就會被一匹白馬的臀部碰傷。白馬配著綠色和金色絲絨的馬鞍,拿破侖的馬穆魯克[16]馬夫牽住韁繩。那馬幾乎退到了拱廊下,前面十步遠的地方排列著跟隨皇上的高級將領(lǐng)的馬匹。年輕人把父女倆安置在右邊第一個界石的人群前面,點頭示意站在兩旁的兩個老兵照應(yīng)他們。隨后,軍官轉(zhuǎn)身向皇宮走去,剛才白馬后退時他臉上的倉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現(xiàn)出幸福和愉快的表情。朱麗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許是感謝他的小殷勤,也許是想告訴他:“我終于見到你啦!”她還微微頷首來回答軍官急忙離開之前向她和她父親的致意。老人剛才好像故意讓兩個年輕人待在一塊,退到女兒身后不遠的地方,他神情嚴肅,偷偷地觀察她,卻裝作聚精會神地觀看場上的盛況,竭力不讓她覺察到他在留神她的舉動。當(dāng)朱麗向她父親投去小學(xué)生害怕老師的膽怯目光時,老人甚至和顏悅色地對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銳的目光,一直跟隨軍官到拱廊下,這霎時間發(fā)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細節(jié)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多壯觀啊!”朱麗緊捏著父親的手低聲說道。
此刻閱兵場上壯麗的景象使千千萬萬觀眾齊聲歡呼,一張張驚嘆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癡如醉。另外一側(cè)觀眾和父女倆這邊的人群一樣擁擠,他們在閱兵場柵欄外窄狹的石子路上,與皇宮平行地一字排開。婦女們絢麗多彩的服裝把巨大的長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柵欄點綴得花團錦簇。廣闊的場地上站滿了等待檢閱的老禁衛(wèi)軍團,他們面對皇宮,組成十排莊嚴的藍色線條。柵欄外面的閱兵場上,平行站立著好幾個步兵團和騎兵團,準(zhǔn)備列隊穿過凱旋門。凱旋門位于鐵柵欄的正中,當(dāng)時還能見到門頂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馬[17]。軍樂隊在盧浮宮的廊下,樂隊前面是值勤的波蘭槍騎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著,像是為肅靜的部隊預(yù)備的大顯身手的沙場。隊形按軍事藝術(shù)排列得整齊對稱,數(shù)以萬計的三棱形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風(fēng)兒吹拂士兵的羽飾,好似疾風(fēng)掠過森林,樹梢起伏,蕩起萬頃波濤。這些默默無聲、服裝鮮明、久經(jīng)征戰(zhàn)的部隊,由于軍服、裝飾、武器和佩帶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這幅巨大的畫面是激戰(zhàn)前戰(zhàn)場的縮影,在巍峨莊嚴的宮殿環(huán)繞下,連同其全部裝飾和奇特的變化,顯得詩意盎然。軍隊士兵們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隊都巋然不動。觀眾不由自主地把這些人墻與這些石墻相比較。春天的陽光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墻[18]和百年老墻上,照亮了無數(shù)張黝黑的臉,每一張臉都記錄著昔日的槍林彈雨,每一張臉又都在緊張地注視著未來的刀光劍影。這些英雄的部隊前面只有各團團長走來走去。在交織著銀白、蔚藍、紫紅和金黃色的部隊后面,好奇的觀眾可以瞥見六個不知疲倦的波蘭騎兵長槍上的三色旗,槍騎兵好像在田野邊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隊和觀眾之間游來晃去,阻止觀眾侵入劃分給他們的皇宮鐵柵欄旁的小空地。除了這些動靜以外,人們簡直以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寢宮。春風(fēng)吹拂士兵帽上的長纓,越發(fā)襯托出士兵們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爾發(fā)出的輕聲細語更突出了氣氛的寧靜。只不過有時響起“中國帽”[19]的聲音,或無意中碰擊出的鼓聲以及從皇宮反射過來的回聲。這些輕輕的聲響?yīng)q如預(yù)告暴風(fēng)雨的遠方雷鳴。一種難以名狀的熱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漲。法國即將向拿破侖告別,在這激戰(zhàn)的前夕,連最普通的公民也預(yù)感到征途艱險。這次戰(zhàn)役關(guān)系到法蘭西帝國的生死存亡,這個思想好像激勵了百姓和軍人,他們擁擠在飄揚著拿破侖雄鷹戰(zhàn)旗、翱翔著拿破侖神武精神的宮苑里,全都鴉雀無聲。這些士兵是法國的希望,是法國最后的一滴血,觀眾因此對他們懷著一種不安的關(guān)切。對大部分觀眾和軍人來說,他們之間的告別也許就是永別。但所有人的心里,即使最敵視皇帝的人,都在祈禱蒼天,熱誠祝愿祖國的勝利。對歐洲與法國之間的角逐厭倦不堪的人們在經(jīng)過凱旋門的時候,個個都捐棄嫌怨,因為他們明白,大難當(dāng)前,拿破侖便是整個法國。皇宮的鐘樓鳴報十二點半,人群中的一切響動都停止了,寂靜得連孩子的語聲都能聽清楚。老人和他女兒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時,從回聲響亮的皇宮柱廊里傳來一陣馬刺和刀劍的叮當(dāng)聲。
一個矮胖的人兒突然出現(xiàn)了。他身穿綠色軍服和白色馬褲,腳踏馬靴,頭戴一頂跟他本人一樣聲震四海的三角帽;榮譽勛位勛章的紅綬帶在他胸前飄動,一把小巧的佩劍掛在腰間。廣場所有人的目光從各個角落同時集中到他身上。霎時間,鼓聲震天,向他表示敬意;兩個樂隊同時奏鳴,所有的樂器,從最纖細的長笛到最響亮的銅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氣昂昂的樂曲。聽到這戰(zhàn)斗的召喚,人心振奮,旗幟漫卷,閱兵場上的士兵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齊劃一地依次舉槍,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傳遞。萬眾齊聲歡呼:“皇帝萬歲!”頃刻間,萬物顫抖,地動山搖,宇宙震撼。拿破侖翻身上馬,這一動作振奮了寂靜無聲的人群,樂曲聲更加嘹亮,鷹旗和旌旗迎風(fēng)招展,所有的臉盤都神采飛揚。古老的宮殿走廊的高墻仿佛也在高呼:“皇帝萬歲!”這不是人間的景象,簡直是魔法幻影、天神顯靈,或說得更正確一點,這是曇花一現(xiàn)的統(tǒng)治、轉(zhuǎn)瞬即逝的奇觀。那么多人為之傾慕、激動、獻身、祈禱,連太陽都為之驅(qū)散天上的浮云的這個人騎在馬上,三步以外跟隨著身穿金光閃爍軍服的衛(wèi)隊,左邊是大元帥,右邊是值勤元帥。這個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沖動,而他臉上卻沒有絲毫激動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無論在瓦格拉姆的硝煙炮火里,還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體旁,他呀,他總是那么泰然自若。”
這句話是站在朱麗旁邊的士兵對許多人的詢問所作的回答。少女對著這張面孔凝神注視了一會兒:沉著的表情顯示出他有穩(wěn)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約內(nèi)小姐[20],轉(zhuǎn)身向迪羅克說了一句簡短的話,大元帥聽后微微一笑。檢閱開始了。如果說少女剛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侖毫無表情的面孔和藍色、綠色、紅色的隊列,那么這時她在這些老兵迅速而整齊的操練中,幾乎一心一意在注視一個年輕軍官,他騎馬馳騁在運動著的列隊之間,最后又精神抖擻地回到以衣冠簡樸的拿破侖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這軍官騎一匹黑色駿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傳令官的天藍色制服,在這色彩斑斕的隊伍中顯得十分突出。陽光下,他的繡飾閃閃發(fā)亮,狹長軍帽的羽飾熒熒耀眼,觀眾真會把他比作一團磷火,比作一個無蹤無影的靈魂,奉皇上之命在調(diào)動著和指揮著這些軍隊。隨著部隊的移動,武器波浪似的起伏著,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只要他使一個眼色,部隊立刻散開、集中,如同旋渦似的急速轉(zhuǎn)移,或者像拍擊海岸的洶涌波濤從他的面前奔騰而過。
操演完畢,傳令官風(fēng)馳電掣地飛馬來到皇帝跟前聽候命令。此時此刻他離朱麗二十步遠,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他的姿態(tài)頗像熱拉爾在油畫奧斯特利茨戰(zhàn)役中所描繪的拉普將軍[21]。這時姑娘可以充分欣賞全副武裝的情人。年僅三十歲的維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輕盈;他高大強壯的身材在他用力駕馭一匹馬的時候尤其顯得突出,漂亮而柔軟的馬背好像被他的身軀壓折了。他那褐色的剛毅的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輕人臉上才能看到。他的前額又寬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濃眉之下的長睫毛中,好似兩顆白玉夾在兩條黑線之間。他的鷹鉤鼻子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曲線。不可缺少的黑胡髭[22]彎彎的線條使緋紅的嘴唇更為顯眼。寬大紅潤的雙頰透著棕黃色,顯示出異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臉形具有無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這種臉形。足可以給企圖再現(xiàn)帝政時代英雄的當(dāng)今藝術(shù)家提供模式。駿馬渾身是汗,晃動的馬頭表現(xiàn)出極度的煩躁,一雙前蹄叉開,不前不后停在一條線上,長長的毛茸茸的馬尾來回擺動。馬的忠誠具體而形象地表現(xiàn)了它的主人對皇帝的忠誠。朱麗看到情人如此專心致志地注視著拿破侖,不禁忌妒起來,心想他還從來沒有這般看過她哩。忽然,君主吐出一句話,維克托雙腿夾緊馬腹,馬奔馳起來。但是,一塊界石在沙地上的陰影驚嚇了牲口,它驚慌地后退幾步,站立起來。事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騎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麗尖叫一聲,臉色發(fā)白,大家好奇地望著她,她卻沒有看任何人,眼睛只盯著烈馬。軍官朝過分暴躁的馬猛抽兩鞭,縱馬疾馳,去傳達拿破侖的命令。這一驚險場面扣住了朱麗的心弦,她不知不覺抓住了父親的手臂,多少有些緊張的手指,無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當(dāng)維克托差一點落馬的時候,她更使勁抓住父親,好像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險。老人的臉色陰沉、痛苦,他憂心忡忡地凝視著女兒喜形于色的面孔,憐惜、忌妒,甚至遺憾,這種種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滿臉的皺紋里。當(dāng)女兒的眼睛發(fā)出異樣的光芒時,當(dāng)她失聲喊叫時,當(dāng)她的手指痙攣時,老人終于窺見了隱秘的愛情。他顯然對未來有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因為他的面部表情陰森可怕。此時朱麗的靈魂好似已融入軍官的靈魂之中。德·哀格勒蒙從他們跟前經(jīng)過,會心地與朱麗交換了一下眼色,朱麗的眼睛濕漉漉的,臉上放出異樣的光彩,一個比所有的擔(dān)憂更加可怕的念頭使老人痛苦的臉痙攣起來。他突然拉著女兒朝杜伊勒里花園走去。
“可是,父親,”她說,“閱兵場上還有軍隊要操演呢。”
“不,我的孩子,所有的隊伍都走完了。”
“我想您搞錯了,父親,德·哀格勒蒙一定會傳令繼續(xù)操練……”
“但是,我的女兒,我不舒服,不想待了。”
朱麗看見父親的臉色,不難相信父親的話,其實是做父親的憂慮使他神情沮喪。
“您非常不舒服嗎?”她心不在焉地問道,因為她心里惦著別的事情。
“對我來說,過一天難道不就是多活一天嗎?”老人回答。
“您又來講您的死讓我傷心。我今天這么高興!請您趕走那些討厭的悲觀念頭吧!”
“唉!”父親嘆了一口氣,高聲說道,“真把你寵壞了!心腸再好的人有時也會冷酷無情。我們?yōu)槟銈兎瞰I了一生,一心只想著你們,為你們造福,為你們的愛好犧牲我們自己的興趣,寵愛你們,甚至為你們?yōu)嵫y道這一切毫無價值嗎?唉!是的,你們滿不在乎地接受這一切。要想不斷得到你們的微笑和你們倨傲的愛,除非有上帝般的力量。臨了,跑來另外一個人,一個情人,一個丈夫,把你們的心從我們這里搶走了。”
朱麗不勝驚愕地瞧著父親。他走得很慢,向她投去黯然的目光。
“你們把心事瞞著我們,”他接著說,“或許也瞞著你們自己……”
“您說些什么呀,父親?”
“我想,朱麗,你有秘密瞞著我。”
“你戀愛了!”老人激動地接著說,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女兒臉紅了,“哦!我原希望你忠于你的父親,一直到他死,我原希望你留在我身邊,像過去一樣快樂、美麗,讓我高興。如果我不知道你的命運,我會相信你將來平安無事。但是我現(xiàn)在卻不能對你生活的幸福抱有什么希望,因為你愛上校已經(jīng)超過對一個表哥[23]的感情了。對這一點我已深信不疑。”
“您為什么不讓我愛他呢?”她非常好奇地嚷道。
“啊!朱麗,你不會理解我的。”父親微笑著回答。
“您盡管說嘛。”她接著說,一邊做了一個撒嬌的動作。
“好吧!孩子,聽我說。年輕姑娘往往給自己創(chuàng)造崇高美好的形象、非常理想的形象;對男人、對感情、對世界,給自己編造一些虛無縹緲的幻想;然后她們天真地把幻想出來的完美品性賦予某個人,并且堅信不疑。她們在自己選擇的男人身上愛的是這種虛構(gòu)的造物。但是后來,當(dāng)她們所美化的假象,即她們的第一個偶像變成面目可憎的骷髏時,她們想擺脫不幸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朱麗,我情愿看見你愛上一個老頭,也不愿看見你熱戀上校。啊!假使你設(shè)想一下十年以后的生活,你也許會認為我的話有道理。我了解維克托,他的快活是一種沒有頭腦的快活,一種兵營式的快活。他既無才能又亂花錢。上帝創(chuàng)造這種人,專門讓他們一天吃四頓飯,消化四頓飯,睡覺,見女人就喜歡,還有就是打仗。他不懂什么是生活。他的好心——他確實心地善良——也許會叫他向一個不幸的人、向他的伙伴慷慨解囊,但是他目光短淺,但是他不具備為女人的幸福甘當(dāng)奴隸的體貼入微的感情,但是他無知、自私……但是,還有許許多多的但是。”
“可是,父親,他能當(dāng)上校,總得要有些頭腦和才能啊……”
“我親愛的,維克托也就是一輩子當(dāng)個上校罷了。我還沒有見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呢。”老父親說,略帶幾分興奮的情緒。他稍停了一會兒,端詳著他的女兒,補充說,“我可憐的朱麗,你還太年輕,太軟弱,太嬌嫩,經(jīng)受不起婚姻的煩惱和憂慮。德·哀格勒蒙讓他父母嬌養(yǎng)慣了,就像你母親和我嬌養(yǎng)你一樣。怎么能指望你們和睦相處呢?兩個任性的人碰到一起,一個比一個專橫。你將來要么是犧牲品,要么是暴君,無論是哪一種結(jié)局,對女人的一生都會帶來同樣多的不幸。而你既溫柔又謙讓,你會先屈服的。總而言之,”他的聲音都變了,“你的心意會被誤解,到那時……”他喉嚨哽咽,說不下去,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維克托會傷害你天真爛漫的心靈。我了解軍人,朱麗,我在軍隊里生活過。他們生活中的苦難或他們的冒險生涯所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很難被感情戰(zhàn)勝的。”
“這么說,父親,”朱麗用半認真半玩笑的口吻反駁道,“您要我勉為其難,為您出嫁,而不是為我自己出嫁嘍!”
“為我出嫁!”父親出乎意料,高聲道,“為我!我的女兒,我是好言相勸啊,你很快就聽不到我的聲音了。孩子總是認為父母為他們作的犧牲是出于自私的感情,我已司空見慣了!你嫁給維克托好啦,朱麗,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你會發(fā)現(xiàn)他庸庸碌碌,毫無條理,他自私,粗俗,感情遲鈍,他還會給你帶來其他種種痛苦。到那時候,你回憶一下吧,在這幾棵樹下,你父親的預(yù)言你一句也聽不進去!”
老人不作聲了,因為他發(fā)覺他女兒在固執(zhí)地搖頭。他們朝柵欄走了幾步,那兒停著他們的馬車。他們默不作聲向前走的時候,姑娘偷偷察看了父親的面孔,賭氣的神色漸漸從她臉上消失了。父親耷拉著腦袋,前額深深打上了痛苦的陰影,她為之十分震驚。
“父親,”她用溫和而異樣的聲調(diào)說道,“我答應(yīng)在您消除對維克托的成見之前不再跟您談起他。”
老人驚訝地望著女兒。兩滴淚水在他眼里轉(zhuǎn)動,沿著布滿皺紋的兩頰落下來。他不能當(dāng)著大庭廣眾親吻朱麗,便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登上馬車的時候,堆積在他前額的愁云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女兒臉上淡淡的愁容倒沒有像閱兵時讓她泄露秘密的天真無邪的快樂那樣使他惶恐不安。
一八一四年三月初,即皇帝的閱兵典禮之后將近一年的光景,一輛四輪馬車行駛在從昂布瓦斯[24]到圖爾[25]去的大路上。離開胡桃樹枝葉盤結(jié)的穹頂籠罩下的拉弗利耶驛站之后,馬車飛速前進,不一會兒就到達了橫跨西茲河的橋頭,這里是西茲河匯入盧瓦爾河的入口。馬車停下來。剛才年輕的馬夫按主人的吩咐揚鞭催趕四匹膘肥體壯的驛馬,馬用力過猛,拉斷了繩套。車內(nèi)的兩個乘客被驚醒,這個偶然事故讓他們有機會欣賞迷人的盧瓦爾河岸一處秀麗的景致。旅客舉目眺望,右邊曲曲彎彎的西茲河盡收眼底:它好似一條銀蛇蜿蜒曲折,流經(jīng)草地,初春的嫩草給兩岸的原野涂上碧玉般的色彩。左邊,盧瓦爾河呈現(xiàn)出波瀾壯闊的雄姿,清晨的涼風(fēng)掠過,廣闊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朝陽的光輝,映得河水金光閃爍。水面上,碧綠的島嶼錯落有致,如同項鏈上的一串寶石。大河對岸,是都蘭省一望無際的美麗富饒的田野。極目遠望,天邊矗立著謝爾省的山巒,起伏的峰頂在蔚藍透明的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曲線。透過島嶼上的細枝嫩芽朝眼前這幅畫的深處望去,圖爾城跟威尼斯城一樣,宛如從水波中破浪而起。古老的大教堂的鐘樓聳立云端,消失在幾朵形狀怪誕的白色云彩中。旅客從馬車停靠的橋面抬頭望去,盧瓦爾河兩岸怪石巖鱗次櫛比,一直伸展到圖爾,好像大自然一時興起,降下這些巖石來鎖住這條河流,同時河水也在不停地侵蝕巖石,這種景象往往令旅客驚嘆不已。在西茲河橋頭,巨大的巖岸拐了一個彎,一個叫伏弗賴的村子像筑巢一般建在巖岸的塹谷和塌陷處。從伏弗賴到圖爾,山巒崢嶸迤邐,山上居住著種植葡萄的農(nóng)民。不止一處可以看到在劈開的巖壁上建起高低三層房子,各層之間由就地鑿成的險峻石級相連。一個穿紅裙的姑娘從屋頂上朝她的花園跑去。一縷炊煙從葡萄的枝蔓和嫩葉中裊裊上升。葡萄種植者在陡峭的地里耕種。一位老婦安詳?shù)刈谝黄沟膸r石上,在一棵銀花滿枝的杏樹下轉(zhuǎn)動著她的紡車。她看著過路人從她腳下走過,對他們心驚膽戰(zhàn)的樣子暗自發(fā)笑。她既不擔(dān)心土地崩裂,也不害怕那搖搖欲墜的殘垣斷壁倒坍下來,其實墻基全靠一片常春藤盤根錯節(jié)的根部固定著。箍桶匠的錘聲在山腰的拱形洞穴里回響。總之,凡是大自然不讓人類發(fā)展工業(yè)的地方,處處是莊稼,處處是沃土。所以在旅行者看來,盧瓦爾河流域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和都蘭展現(xiàn)的這片膏腴之地媲美。眼前這幅景象的三重畫面,我們只不過用了寥寥數(shù)筆,就足以深深印入人們的腦海,永遠銘刻在記憶之中了。一個詩人賞玩過這種景象之后,會經(jīng)常在夢幻中重新領(lǐng)略這神話般的、充滿浪漫色彩的意境。驛車到達西茲河橋頭的時候,好幾條船揚著白帆進入盧瓦爾河,在小島之間飄蕩,給渾然天成的景色又增添了幾分和諧的氣氛。沿岸柳樹的氣味給濕潤的微風(fēng)注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鳥兒此起彼伏的鳴囀聲中,夾雜著一個牧羊人曲調(diào)幽怨的單調(diào)歌聲。而遠處船夫的喊叫則說明那里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氣象。輕柔的晨霧在一叢叢樹木周圍縈繞流連,給這廣闊的美景添上充滿神韻的最后一筆。這時正是都蘭地區(qū)最繁榮的時期,又正值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法國只有這個地區(qū)沒有遭受外國軍隊的蹂躪,是當(dāng)時唯一安寧和平的地方,似乎這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驛車剛停住,便探出一個戴軍便帽的腦袋;不一會兒,一個焦急的軍人自己打開車門,跳到大路上,好像要去跟車夫吵架。但是那個都蘭人修理斷套的靈巧勁兒使德·哀格勒蒙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車門旁,伸直雙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個呵欠,瞧瞧風(fēng)景,把手放到一位緊裹在皮襖里的少婦的手臂上。
“喂,朱麗,”他聲音沙啞地對她說,“你醒醒,起來看看這個地方,風(fēng)景美極了!”
朱麗把頭探出車外,她戴著一頂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緊緊裹著她的身子,只有臉露在外面。朱麗·德·哀格勒蒙已經(jīng)不像從前觀看杜伊勒里閱兵時那個歡欣雀躍的姑娘了。她的臉雖然還很細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奪目的紅潤。幾撮被夜間潮氣打濕而披散開的黑色鬈發(fā)使她蒼白的臉更顯得黯淡無光,沒有生氣。不過她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幾塊紫斑在她疲憊不堪的面頰上已十分顯眼。她無動于衷地瞧了一眼謝爾的田野、盧瓦爾河和河中的小島、圖爾以及伏弗賴綿亙的山巖,連西茲河令人心曠神怡的河谷都懶得瞧上一眼就趕緊縮回馬車里,只說了一聲:“是挺美的。”她的聲音在曠野里顯得微弱無力。我們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戰(zhàn)勝了她的父親。
“朱麗,你不樂意住到這兒來嗎?”
“噢,這兒或那兒,哪兒都行。”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不舒服嗎?”德·哀格勒蒙上校問她。
“沒有啊,”少婦強打精神回答,她微笑著瞧瞧丈夫,補充道,“我想睡覺。”
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維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橋頭大路的拐角處轉(zhuǎn)過頭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麗蒼白的臉上暫時的快樂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光亮驟然熄滅。她既不想再觀賞風(fēng)景,也無心過問飛馬疾馳而來的騎士是誰,她重新坐進馬車的角落里,雙眼盯著幾匹馬的臀部,沒有任何表情。她遲鈍的神態(tài)活像聽牧師主日講道時的布列塔尼農(nóng)民。突然,一個年輕人騎著一匹駿馬從白楊樹和鮮花盛開的山楂樹的小林子里跑出來。
“是個英國人。”上校說。
“啊!我的上帝,是英國人,我的將軍[26],”車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說的那種想吃掉法國的家伙。”
亞眠和約[27]破裂的時候,圣雅姆內(nèi)閣犯下了侵犯人權(quán)的罪行,拿破侖出于報復(fù),逮捕了在大陸的所有英國人,這位陌生人當(dāng)時正好住在法國。這些英國人淪為階下囚,不得不聽命于帝國政權(quán)反復(fù)無常的決定,他們既不能留在被捕時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讓他們自由選擇的住處。現(xiàn)時住在都蘭地區(qū)的英國人多半是從帝國各地遣送來的,因為據(jù)說他們旅居原地有損于大陸的政治利益。眼前這位清晨出來散步消愁的年輕俘虜完全是官僚政權(quán)的犧牲品。和平破裂時,他正在蒙彼利埃[28]治療肺病,兩年前,一道來自外務(wù)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兒的好氣候。年輕人一旦認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個軍人,便急忙避開伯爵的視線,把頭轉(zhuǎn)向西茲河畔的草地。
“這些英國人個個都這樣傲慢無禮,好像地球是他們的,”上校低聲抱怨道,“幸虧蘇爾就要懲罰他們了。”[29]
俘虜走過驛車時,朝車里望了一眼,盡管是短促的一瞥,卻已欣賞到伯爵夫人憂郁的神情,這種神情給她沉思的臉上增添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有許多男人只要見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們的心就會受到感動,在他們看來,痛苦好像是堅貞和愛情的一種保證。朱麗聚精會神地凝視著車內(nèi)的一張坐墊,既沒有注意到有馬經(jīng)過,也沒有注意到馬上的騎士。套繩很快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驛車,車夫為了追回失去的時間,揚鞭催馬,馬車在河堤上飛奔,一路上巖陡壁的山坡連綿不斷,山中點綴著伏弗賴正在成熟的葡萄,美麗的房屋星羅棋布,遠處是著名的馬穆蒂埃修道院的殘垣斷壁,這里曾經(jīng)是圣馬丁[30]的隱廬。
“這個英國小白臉跟著我們干什么?”上校嚷道,一邊回過頭去想證實一下自西茲河橋一直跟蹤而來的騎士是不是那個年輕的英國人。
陌生人在堤坡上騎馬散步并不失禮,上校在狠狠地瞪了英國人一眼之后也就無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盡管他不自禁地對英國人產(chǎn)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駿馬和騎士的翩翩風(fēng)度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輕人長著大不列顛人的臉形,面色紅潤,皮膚柔嫩白皙,簡直令人疑心他是個身材苗條的姑娘。金黃色的頭發(fā),頎長的身材,穿著既講究又整潔,大凡時髦而規(guī)矩的英國人都有這種特點。他見到伯爵夫人時臉紅了,好像是由于害臊而不是由于興奮。朱麗只抬眼朝外國人看過一次,而且可以說是她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賞那匹純種駿馬的腿。朱麗的眼光碰上了靦腆的英國人的眼光。于是英國紳士不再策馬走在驛車旁邊,他退后幾步,保持著一定距離。伯爵夫人馬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馬像她丈夫說的那樣氣概不凡,不過她還是動了一動眉梢,以示贊同丈夫的意見,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婦倆一直到圖爾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一路上景物變化萬千,但秀麗的風(fēng)景絲毫沒有引起朱麗的注意。她丈夫沉睡著,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詳過他好幾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時候,由于車子的顛簸,用鏈子掛在她脖子上的頸飾掉落在膝上,父親的肖像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31]看到父親的肖像,一直強忍住的淚水涌上來在她眼眶中滾動。英國人也許看到了伯爵夫人蒼白的臉上掛著的晶瑩淚痕,但淚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準(zhǔn)備在貝恩省抵御英國入侵的蘇爾元帥傳達皇帝的旨令,他趁機帶他妻子離開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圖爾一位老親戚家里。不一會兒,馬車駛進圖爾的街道,過了橋,進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這里住著舊貴族[32]德·利斯托邁爾-朗東伯爵夫人。
德·利斯托邁爾-朗東伯爵夫人是那種雖然年老而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她們有蒼白的臉色,斑白的頭發(fā),嫵媚的微笑,穿鯨骨撐開的裙子,戴一頂無名款式的便帽。這些路易十五時代過來的老人幾乎總是和顏悅色,仿佛她們還在戀愛。在宗教上,她們的虔誠不如她們的熱情,而就熱情而言,她們的內(nèi)心則不如其外表;她們總是渾身香粉撲鼻,講起故事來引人入勝,談吐更是妙趣橫生,聽笑話無動于衷,回憶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讓她們掃興。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為她不久將恢復(fù)爵位)稟報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戰(zhàn)爭以來她就沒見過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鏡,合上她心愛的書《故宮的走廊》[33],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門口的臺階上,這時年輕夫婦正拾級而上。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掃了一眼。
“您好,親愛的姑母,”上校高聲問候,一邊搶上前抱住老婦人親吻,“我給您帶來一個年輕人請您照應(yīng),我把我的寶貝托付給您。我的朱麗不嬌氣,也不小心眼,她溫柔得像個天使……不過,她可別在這兒被寵壞嘍,但愿不會。”他煞住了自己的話頭。
“小鬼頭!”伯爵夫人答道,一邊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動上前和藹地和朱麗親吻,因為朱麗若有所思地待在那里,不像是好奇,而像是局促不安。
“我們互相認識一下吧,我親愛的!”伯爵夫人接著說,“你不必怕我,跟年輕人在一起,我盡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還沒有走到客廳,侯爵夫人[34]已經(jīng)按照外省的習(xí)慣吩咐家人給兩位客人備飯,但是伯爵打斷了姑母滔滔不絕的話頭,認真地對她說,他在這兒停留不長,驛站換完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親戚急忙進入客廳,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講述了政治和軍事形勢,鑒于已發(fā)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請求她讓他年輕的妻子在這里躲避一陣。姑母一邊聽他講,一邊輪流觀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氣往下講,侄媳臉色蒼白,神情憂郁,看起來是因為被迫分離而引起的。她好像在心里說:“唉!唉!這些相愛的年輕人。”
這時從靜悄悄的老院子里傳來了馬鞭聲,一簇簇的青草點綴著石子路面。維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
“再見,我親愛的。”他邊說邊擁抱跟到車前的妻子。
“噢!維克托,讓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溫柔親切地說,“我不愿意離開你……”
“不必了吧!”
“那么好吧,”朱麗答道,“聽你的,再見!”
馬車消失了。
“這么說,你很愛我可憐的維克托嘍?”伯爵夫人詢問侄媳,同時投去明察秋毫的盤詰的眼光,通常老婦人都用這種目光來觀察年輕人。
“咳!夫人,”朱麗回答,“難道不是因為愛上一個男人才嫁給他的嗎?”
講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天真的口氣,既反映出純潔的心靈,又泄露了心靈里深邃的奧秘。一個曾經(jīng)與杜克洛[35]和黎塞留元帥[36]相好的女人聽了這話不去猜想這對年輕夫婦的秘密是很難辦到的。姑母和侄媳這時站在正門口出神地望著離去的馬車。伯爵夫人的眼睛表達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種愛情,老太太是普羅旺斯人,年輕時她的激情是非常強烈的。[37]
“所以你就這樣上了我這個無賴侄子的當(dāng)?”她向侄媳問道。
伯爵夫人不由得一驚,因為這位老風(fēng)流的語氣和眼色似乎表現(xiàn)出比她更加了解維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寧,只好支吾其詞,天真而痛苦的心靈一開始只能找到這樣的避難所。朱麗的回答已經(jīng)叫德·利斯托邁爾夫人心滿意足了,她暗自喜歡,心想今后她孤獨的生活可以從某種秘密的愛情中得到幾分樂趣了,因為她感到她侄媳好像有一段有趣的私情。德·哀格勒蒙夫人走進掛著幾幅帶金邊的壁毯的大客廳,坐在熊熊的爐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國屏風(fēng)抵擋窗縫風(fēng),她的憂傷無法排遣,面對著陳舊不堪的護墻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具,產(chǎn)生愉快的情緒是困難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靜孤獨之中,沉浸在外省肅穆的沉寂之中,年輕的巴黎女人倒覺得是一種享受。她在新婚時給這位姑母寫過一封信,如今見面說了幾句話,便沉默不語地待著,好似在聆聽歌劇的樂曲。兩個小時就這樣在拉特哈普修道院[38]式的寂靜中過去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對姑母太不禮貌,想起來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問話。老婦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備從舊王朝過來的人所特有的寬容稟性。老寡婦織著毛衣,她出出進進好幾次,讓人收拾一個平時家人放行李的綠色房間,騰出來作為伯爵夫人的臥室。料理完畢,她回來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觀察年輕的婦人。朱麗對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請求姑母原諒。
“親愛的小寶貝,我們深知寡婦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
要年過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話所包含的譏諷之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緒明顯好轉(zhuǎn),她聊天了。德·利斯托邁爾夫人起初認為這個新婚婦人又孤僻又呆板,現(xiàn)在她感到有希望馴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講本地的娛樂、舞會以及她們可以去的人家。這一天她提出的問題個個都設(shè)圈套,她按照舊時宮廷的習(xí)慣做法,忍不住要借此來捉摸侄媳的性格。幾天來她再三邀請朱麗出去消遣,朱麗都拒絕了。所以盡管老太太很想帶美貌的侄媳到交際場上炫耀一番,到頭來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伯爵夫人為她的離群索居和郁郁寡歡找到了一個借口,她推說父親的死使她十分悲傷,至今還戴著孝。一星期之后,老寡婦已經(jīng)十分喜歡朱麗天使般的溫柔,喜歡她樸實無華的風(fēng)度和寬厚克己的品質(zhì),從此對折磨這顆年輕心靈的神秘的哀傷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伯爵夫人是那種天生討人喜歡的女子,好像走到哪里都能給人帶來幸福。她與人相處溫柔可親,令人格外愉快,結(jié)果德·利斯托邁爾夫人迷上了她的侄媳,不愿再離開她了。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她們之間就建立起了永恒的友誼。老太太不無驚訝地注意到德·哀格勒蒙夫人面貌的改變。紅潤的膚色消退了,臉色變得黯淡蒼白。在臉上失去原有光彩的同時,朱麗卻變得不那么憂郁了。有時老寡婦居然逗得年輕的親戚樂呵呵的,甚至忘乎所以地發(fā)出歡笑,但很快又被不愉快的念頭壓下去。她猜到給侄媳生活蒙上一層陰影的憂傷既非對父親的思念,亦非與維克托別后的離愁。然后,她往壞處胡亂猜疑,當(dāng)然難以找到侄媳痛苦的真正原因。也許我們只能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方始恍然大悟。終于有一天,姑母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朱麗已完全忘卻了結(jié)婚這件事,她在朱麗身上看到冒失姑娘的沖動,腦子單純,帶著妙齡少女的孩子氣,思想細膩微妙,有時又深藏不露,這是法國青年女子的特點。于是德·利斯托邁爾夫人決心探測這顆心靈的奧秘,這顆心靈唯其極端質(zhì)樸,也就更加深奧難測。夜降臨了,兩位貴婦人坐在臨街的十字窗前,朱麗又陷入沉思,這時一個男人騎馬經(jīng)過窗下。
“喏,這是你們的一個犧牲品。”老太太說。
德·哀格勒蒙夫人惶惑不安地瞧著她的姑母。
“這是一個英國青年,一個紳士,令人尊敬的亞瑟·奧爾蒙,葛蘭維爾勛爵的長子。他的經(jīng)歷是很有趣的。一八〇二年他遵照醫(yī)囑來到蒙彼利埃,希望此地的氣候能治療那要命的肺病。開戰(zhàn)后他跟他所有的同胞一樣被波拿巴扣留了。這魔鬼不打仗就活不下去。這位英國青年開始研究自己的疾病,以此作為消遣。一般人認為這種病是不治之癥。他不知不覺對解剖學(xué)、醫(yī)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醉心于這類學(xué)術(shù),這在一個上等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不過,當(dāng)年攝政王不也是津津樂道于化學(xué)嗎!總之,亞瑟先生在學(xué)業(yè)上頗有成就,連蒙彼利埃的教授也感到驚奇。學(xué)術(shù)研究使他的俘虜生活得到了慰藉,與此同時他的病也痊愈了[39]。有人說他兩年沒有說話,減少肺部的活動,睡在馬廄里,喝一頭瑞士母牛的奶,專吃水芹菜[40]。自從他來圖爾以后,他不見任何人,驕傲得像只孔雀。但是你肯定已經(jīng)把他征服了,因為自從你來到這里,他一天從我們的窗下經(jīng)過兩次,這總不是沖著我來的吧……顯而易見,他愛上了你。”
最后這幾句話像有什么魔法似的驚醒了伯爵夫人,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手勢,微微一笑,使得侯爵夫人不勝驚訝。哪怕是最嚴厲的女人,當(dāng)她得知有人為她單相思時,也會本能地感到得意,然而朱麗的目光卻黯淡而冷漠。她臉上的表情是一種類似憎惡的反感。這種態(tài)度不是因為熱戀一個男子而對世界冷眼相看,因為那樣的女子是有說有笑的。朱麗不在此例,她現(xiàn)在屬于那種對痛苦記憶猶新的人。姑母深信她的侄媳不愛她的侄子,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不愛任何人,不禁驚呆了。她惶恐不安地看出朱麗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一個年輕女子只要一天,也許一夜的經(jīng)驗[41]就能識破維克托的無能。她心想:
“她如果已經(jīng)了解維克托的無能,那么事情已經(jīng)定局,我侄子不久將忍受婚姻帶來的麻煩。”
于是她打算教她信奉路易十五時代的君主主義[42]。但幾個小時之后,她得知,或說得更確切一些,她猜到了使伯爵夫人悲傷的境遇在人世間是頗為常見的。朱麗突然沉思不語,比平時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間。女仆幫她卸了妝,準(zhǔn)備讓她上床,但她卻留在爐火前,埋在黃絲絨安樂椅中。不論是歡樂還是悲哀,人們都喜歡在這件古老的家具上消磨時日。她流淚,她嘆息,她沉思,然后她搬來一張小桌,找到一些紙,開始寫起來。時間很快地流逝,朱麗吐露心跡時似乎頗為吃力,每寫一句話都要引起久久的沉思。突然少夫人淚如雨下,再也寫不下去了。這時鐘鳴兩點。她像彌留之際的病人,腦袋沉甸甸地耷拉著。等她抬起頭來,她看見姑母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好像是從墻壁的掛毯上走下來的。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姑母問她,“為什么這么晚還不睡?為什么年紀(jì)輕輕一個人掉眼淚呀?”
她毫不拘禮地在侄媳身邊坐下,眼睛盯著那封未寫完的信。
“你給丈夫?qū)懶艈幔俊?/p>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兒啊?”伯爵夫人回答說。
姑母拿起紙念起來;她已經(jīng)帶上眼鏡,這是事先想好的。這個純潔的人兒讓人拿起她的信,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這既非缺乏尊嚴,也非暗暗感到有罪而不敢對抗,不,姑母正好遇上侄媳感情沖動的時刻,此時六神無主,心煩意亂,不管是善是惡,無論是沉默不語還是推心置腹,一切都聽之任之。她如同一個道德高尚的姑娘,白天高傲驕橫,折磨自己的情人,到晚上形單影只,幽怨?jié)撋谑撬季w郁結(jié),想找一個好心人傾訴衷腸。朱麗一句話也不說,聽任姑母違背對敞開的信和封口的信一視同仁的規(guī)矩,若有所思地等著侯爵夫人念完信。
親愛的路易莎[43]:
你何苦幾次三番地要我兌現(xiàn)我們這兩個無知少女互相許下的極不慎重的諾言呢?你信中說,你很奇怪我為什么六個月沒有回答你的訊問。如果你不明白我的緘默,今天讀到我向你透露的秘密,你也許就猜得出其中的原因了。若不是你通知我你不久即將結(jié)婚,我很可能把這些秘密永遠埋藏在心底里。你快結(jié)婚了,路易莎,一想到結(jié)婚,我就不寒而栗。可憐的小家伙,你結(jié)婚好啦,幾個月以后,你就會后悔莫及的,你將痛苦地懷念從前我們在埃庫昂[44]一起度過的歲月。你記得吧,一天傍晚,我們倆爬到山上最高的橡樹下眺望我們腳下美麗的山谷,我們在那里觀賞夕陽,周圍是一片斜暉殘照。我們坐在一塊巖石上,沉醉在一種歡欣的繼而又產(chǎn)生淡淡憂愁的感情之中。你首先發(fā)現(xiàn)天邊的太陽預(yù)示著我們的未來。那時候我們是多么好奇,多么瘋狂!你記得我們一起干的荒唐事嗎?
我們擁抱接吻,好似兩個情人,我們還這么說哩。我們發(fā)誓誰先結(jié)婚必須如實地敘述同房的秘密,我們幼稚的心靈把這種秘密看作是最甜美的快樂。但是路易莎,洞房花燭一定會使你失望的。婚前,即使不算幸福,至少你年輕、美貌、無憂無慮;但是一個丈夫在很短的日子里就會使你變得像我一樣丑陋、痛苦和衰老。告訴你我嫁給維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時,我是多么驕傲、自負和快樂,簡直是愚不可及!怎么跟你講呢?連我都記不清了,轉(zhuǎn)眼之間我的少年時代已化為夢境。那個隆重的日子套在我身上的繩索有多長,我自己是茫然無知的,那天我的舉止仍少不了受到責(zé)難,我父親不止一次竭力抑制我的興奮,因為我喜形于色,被人認為有失體面。我說話時并沒有嘲弄人的意思,卻被認為是在嘲弄人。我像孩子似的不停地玩弄新婚面紗、新婚禮服和鮮花。晚上我被大吹大擂地送入洞房。留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想開個玩笑來捉弄維克托。等他的時候,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像以前每逢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隆重的日子一樣。我悄悄溜進堆放禮品的房間。我丈夫進了新房,到處找我,而我躲在細紗布里咯咯直笑,但是我們在孩提時代玩耍時發(fā)出的由衷的歡笑也就到此結(jié)束了……
如此開頭的一封信必定包含許多傷心事,老寡婦念罷,摘下眼鏡慢慢地放到桌上,把信放回原處,兩眼落在侄媳的身上。盡管年事已高,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說:
“孩子,一個已婚的女子給一個姑娘寫這樣一封信可不合適啊……”
“我也是這么想的,”朱麗打斷姑母的話,“您念信的時候,我心里很慚愧……”
“如果餐桌上一道菜不中我們的意,可不應(yīng)該倒別人的胃口,我的孩子,”老人和顏悅色地接著說,“要知道,自從夏娃到如今,結(jié)婚一向被認為是天大的好事……你母親不在世了嗎?”
伯爵夫人心頭一震,慢慢地抬起頭說:“一年來,我不止一次懷念我的母親。但我萬不該不聽我父親的話,他不喜歡維克托,不愿他當(dāng)女婿。”
她望著姑母,看到老人臉上慈祥的神色,一陣喜悅的顫抖使她止住了欲滴的淚水。她覺得侯爵夫人好像要拉她的手,便把一雙細嫩的手伸過去。當(dāng)她們的手指緊緊捏在一起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心心相印了。
“可憐的孤兒!”侯爵夫人又說。
這句話對朱麗來說簡直是最后一道光芒,她仿佛又聽到父親先知的聲音。
“你的手好燙啊!一直這樣嗎?”老太太問道。
“七八天前我才退燒。”她回答。
“你發(fā)燒,卻瞞著我!”
“我發(fā)燒已經(jīng)一年了![45]”朱麗怪不好意思地說。
“這么說,我的小天使,”姑母接著說,“一直到現(xiàn)在,結(jié)婚對你來說只是一場長期的痛苦嘍?”
少婦不敢回答,但她做了一個肯定的動作,說明她所受到的苦楚。
“那么你感到很不幸嗎?”
“噢,不!姑母。維克托可寶貝我啦,我也非常喜歡他,他心地好極了!”
“是的,你愛他,但你躲著他,是嗎?”
“是的……有時候……他老來找我。”
“你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是不是老擔(dān)心他突如其來地打擾你?”
“唉!是的,姑母,但是我很愛他,我說的是真話。”
“你是不是暗暗責(zé)怪自己不善于或不能夠分享他的快樂?有時你甚至?xí)牒戏ǖ膼矍楸确欠ǖ那橛y以忍受?”
“哦,正是這樣,”她說著哭了起來,“您什么都猜透了,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問題。我的感覺已經(jīng)麻木了,我腦子空空的,總之,我的生活困難重重。我的心靈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壓抑著,害得我感情遲鈍,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是張不開嘴:我有痛苦,可是沒有語言來表達。但是我痛苦,看到我所討厭的事維克托卻以為是快樂,我又痛苦,又羞愧。”
“盡說些小孩子的傻話,別糊涂了!”姑母嚷道,她枯干的臉上突然眉開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時代的歡樂。
“您,您也笑話我啊!”年輕女子失望地說。
“我是過來人嘛,”侯爵夫人趕緊接著說,“現(xiàn)在維克托把你一個人留下,你不是又變成姑娘啦?安安靜靜的,沒有快樂,但也沒有痛苦,不是嗎?”
朱麗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愛維克托,不是嗎?但是你更愿意成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總括一句話,你的婚姻不順當(dāng)。”
“是的,正是這樣,姑母,但有什么可樂的呢?”
“噢,你說得對,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切確實沒有什么可樂的。要是我不保護你,要是我的老經(jīng)驗不能識別引起你憂傷的純潔無邪的原因,那么你將來恐怕會有更多的不幸。我侄兒不配得到幸福,這個傻蛋!在敬愛的路易十五的朝代,像你這樣處境的年輕女子早就懲罰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風(fēng)了。自私的家伙!那個暴君手下的軍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愚昧的壞蛋,他們把粗暴當(dāng)作殷勤,他們不懂得愛情,更不了解女人。他們以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頭天晚上對我們不敬重、不體貼。從前的人既懂得愛也懂得死,處處恰如其分。我的侄媳,我來教你。你們之間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導(dǎo)致你們互相憎恨,導(dǎo)致你們提出離婚,如果你不會在絕望之前就歸天的話,我一定結(jié)束你們之間這種狀態(tài)。”
聽了姑母的這番話,朱麗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她對其中的道理并沒有理解,卻從中獲得了一種預(yù)感。她惶惑地從飽經(jīng)世事的親戚嘴里聽到了父親對維克托所作的判斷,只不過說得婉轉(zhuǎn)一些罷了。她也許對自己的前途產(chǎn)生了強烈的直覺,感覺到她將遭到沉重的不幸,于是痛哭起來,撲到老太太懷里,說道:“您就當(dāng)我的母親吧!”姑母沒有哭,因為大革命已使舊王朝的婦女眼淚流干了。往昔的愛情、后來的恐怖統(tǒng)治已使她們習(xí)慣于最令人心碎的劇變,因此她們在生命危急的關(guān)頭能保持冷靜而莊重的舉止,真摯而不外露的熱情,并一直恪守宮廷禮儀和貴族風(fēng)范,現(xiàn)代的新風(fēng)尚對此一概否定是大錯特錯的。老寡婦把少婦抱在懷里,溫柔、疼愛地吻她的前額,這個動作往往出自這類婦女的風(fēng)度和習(xí)慣,而不是出于內(nèi)心。她甜言蜜語哄著侄媳,答應(yīng)確保她將來幸福,發(fā)誓永遠愛她,對她愛撫備至,一邊幫她上床睡下,好像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好像心愛的女兒的希望和憂愁就是她自己的希望和憂愁。她從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想到自己當(dāng)時多么漂亮而又無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興得到了一個朋友,一個母親,從此她有人訴說衷腸了。第二天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親吻時,兩人真摯熱情,心心相印,證明她倆感情上進了一步,更加協(xié)調(diào)一致了。這時她們聽見馬蹄聲,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見那個年輕的英國人按照他的習(xí)慣慢慢經(jīng)過窗下。看上去他對這兩個孤單的婦人的生活作過一番研究,每當(dāng)她們吃午飯或晚飯的時刻,他必定經(jīng)過這兒,他的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動放慢腳步。在經(jīng)過餐廳的兩扇窗戶時,亞瑟向里面投以憂郁的目光。伯爵夫人多半不理會,因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養(yǎng)成那種無聊的好奇心理,喜歡捉摸種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躍外省的生活,這種好奇心理,高貴的人們也在所難免,因此她對英國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認真的愛情很感興趣。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每天在這個時候看到英國人投來的目光,每當(dāng)亞瑟經(jīng)過時,她總想出點新詞兒來和侄媳打趣。兩位婦人坐下吃飯時不約而同瞧見這個不列顛群島的臣民,朱麗和亞瑟的眼光這一次正好相遇,這種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婦臉紅了,英國人立即催馬疾馳而去。
“夫人,該怎么辦呢?”朱麗對她姑母說,“人家若看見這個英國人老走過這里,一定以為我……”
“是的。”姑母打斷她的話。
“那么,我能不能告訴他別這樣散步呢?”
“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構(gòu)成一種危險?再說你能阻止一個人隨意走動嗎?明天我們不在這間屋里吃飯好了,年輕的紳士看不見我們就不會再在窗戶外面向你求愛。親愛的孩子,一個懂得上流社會規(guī)矩的女子就是這樣行事的。”
朱麗的不幸接踵而至。兩位婦人剛吃完飯,維克托的隨身仆從突然來到。他從布爾日縱馬飛馳,繞道而來,給伯爵夫人送來她丈夫的一封信。維克托離開了皇帝,他通知妻子帝政已崩潰、巴黎已失陷、法國各地紛紛倒向波旁王室。但是他不知如何混進圖爾,所以請她火速到奧爾良會他,他希望在奧爾良為她搞到通行證。仆人是個舊軍人,由他護送朱麗從圖爾到奧爾良,這條路維克托認為還是暢通的。[46]
“夫人,請您抓緊時間,”仆人說道,“普魯士人、奧地利人和英國人將在布盧瓦或奧爾良會師……”
少婦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準(zhǔn)備停當(dāng),坐上姑母借給她的一輛旅行馬車出發(fā)了。
“為什么您不跟我們一塊去巴黎?”她一面說,一面吻別姑母,“現(xiàn)在波旁王室返駕了,您可以在那里找到……”
“即使沒有這次出乎意料的返駕,我也會去巴黎的,可憐的孩子,因為我的勸導(dǎo)無論對維克托還是對你都太不可缺少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設(shè)法去巴黎找你們。”
朱麗在女仆和老兵的陪伴下動身了,老兵騎馬跟在車旁,保護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麗不安地聽見后面有一輛車從昂布瓦斯一直跟著她,到達布盧瓦的前一個驛站時,她湊到車門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誰。借著月光,她認出是亞瑟,他站在離開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著她的車子。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伯爵夫人趕緊縮回車內(nèi),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多數(shù)清白無辜又沒有經(jīng)驗的少婦一樣,她認為不自覺地引起一個男人的愛情是一種過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這也許是在如此膽大妄為的行動面前感到軟弱無力的結(jié)果。男人有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占有一個女人的可怕力量,而女人的想象生來就是多變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對她是一種威脅或者是一種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勸導(dǎo),決定在旅途中待在驛車里不出來。但是每到一站,她總聽到英國人在兩輛車的周圍走動。而且一路上,他那輛四輪馬車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無休止地傳進朱麗的耳朵。少婦轉(zhuǎn)念一想,一旦和丈夫會面,維克托就會保護她不受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
“但要是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因為愛我呢?”
這是她最后一種想法。到達奧爾良時,她的驛車被普魯士人扣住了,被拖進一家客棧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著。反抗是無濟于事的,外國人向三位旅客打著命令的手勢,意思是說他們接到命令不許任何人走出驛車。伯爵夫人哭了將近兩個小時。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間,他們抽煙、嬉笑,有時好奇地瞅她,樣子十分放肆。后來傳來一陣馬蹄聲,士兵們終于恭恭敬敬地離開了桌子。一會兒,一個奧地利將軍率領(lǐng)一群外國高級軍官來到她的驛車周圍。
“夫人,”將軍對她說,“請接受我們的歉意,誤會了,不必害怕,您可以繼續(xù)旅行,這是一張通行證,從此您可免受任何凌辱了……”
伯爵夫人顫抖著接過通行證,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她看見亞瑟穿著英國軍官制服站在將軍身旁,無疑是多虧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復(fù)自由的。年輕的英國人顯得又高興又憂郁,只敢偷眼瞧著朱麗。有了這張通行證,德·哀格勒蒙夫人平安抵達巴黎,與丈夫團聚。維克托放棄效忠皇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圖瓦伯爵[47]十分親切的接待。阿圖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為王室少將。維克托在禁衛(wèi)軍內(nèi)獲得了一個高位,相當(dāng)于將軍。然而就在歡慶波旁王室回朝的日子里,可憐的朱麗遭到了很大的不幸,這件事將影響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邁爾-朗東伯爵夫人。老夫人因為見到德·昂古萊姆公爵重返圖爾,心里一激動,興奮而死。因此,唯一有權(quán)開導(dǎo)維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過巧言相勸使夫妻更為和睦的人死了。朱麗深深感到這一損失的重大。現(xiàn)在她和丈夫之間的關(guān)系,她已處于孤立無援的地位。但她年輕懦怯,寧肯受苦,從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許她忽視自己的職責(zé),或者對她的痛苦尋根求源,因為消除痛苦是極為棘手的事情:朱麗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
現(xiàn)在簡單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復(fù)辟王朝時期的命運。
世間有些人,他們的平庸無能對多數(shù)認識他們的人是深藏不露的,這樣的人不是很多嗎?高位、名門、要職、裝潢門面的禮節(jié)、極其謹慎的行為,以及財產(chǎn)的聲望,凡此種種都是他們的護身符,使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免受批評。這些人有點像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習(xí)慣,人們從來不知底細,也從來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評論,因為君主不是離人們太遠,就是離人們太近。這些徒具虛名的人只問不說,他們有一種技巧,就是把別人推到前臺,免得面對面交鋒,然后極其巧妙地牽動每一個人的情感或利益,用這種辦法來愚弄實際比他們高明的人,把別人當(dāng)作傀儡,把別人降低到他們的水平,然后認為別人渺小。于是乎他們平庸而又固執(zhí)的思想,自然就勝過了別人偉大而不斷變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斷這些空虛的頭腦,衡量它們反面的價值,觀察家不僅需要智力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僅要有眼光,更需要長期觀察,不僅要思想高尚、偉大,更要細致、敏銳。然而無論這些沽名釣譽的人如何巧妙地遮蓋他們的弱點,他們卻很難瞞過自己的妻子、母親、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譽的事情上幾乎總是為他們嚴守秘密,甚至常常協(xié)助他們哄騙社會。如果說,因為至親好友的共謀,許多傻瓜被當(dāng)作了偉人,那么同樣也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偉人被當(dāng)成了傻瓜。因此社會政權(quán)總有那么一批虛有其表的棟梁之材。現(xiàn)在請想一想,一個有頭腦而且感情豐富的女子面對這樣的丈夫該如何安身立命吧!你們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忠誠而充滿痛苦的人生?那種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靈,人世間可說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予補償。如果遇上一個強有力的女子,她會以一樁罪行來擺脫這種可怕的處境,葉卡捷琳娜二世就是這么干的[48],而且居然被人們尊為大帝。
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極稱帝,她們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難中犧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難外人雖不與聞,但卻十分可怕。那些尋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女人,要么只是換一種痛苦,如果她始終不渝地履行責(zé)任的話;要么就犯過失,如果她們?yōu)橄順范|犯法律的話。上面這些見解條條適用于朱麗的秘史。拿破侖在臺上的時候,德·哀格勒蒙伯爵是許許多多上校中的一個,他是優(yōu)秀的傳令官,能夠圓滿地完成一項危險的使命,卻擔(dān)當(dāng)不了重要的指揮任務(wù),他不引人羨慕,一般人只把他看作皇帝寵愛的勇士,就是軍人稱之為勇敢的小伙子那種人。王朝復(fù)辟給他恢復(fù)了侯爵的頭銜,他也不負圣恩,跟隨波旁王室到了根特。這種合乎邏輯的、忠誠不渝的行為否定了他岳父對他所作的預(yù)言,岳父曾說過他一輩子只能當(dāng)個上校罷了。第二次復(fù)辟時[49],德·哀格勒蒙先生被任命為少將,恢復(fù)了侯爵頭銜,并野心勃勃想當(dāng)法蘭西貴族院議員。他遵循《保守黨人》[50]的準(zhǔn)則和策略,裝出城府很深的樣子,其實是個草包;他神情嚴肅,喜歡提問,很少說話,因而被認為有深謀遠慮。他經(jīng)常用繁文縟節(jié)來打掩護,客套不離口,說起套話來滔滔不絕。這些套話是巴黎的特產(chǎn),每隔一段時間就生產(chǎn)一批,把偉大的思想或行為鑄成小硬幣,發(fā)給沒有頭腦的人。于是上流社會的人都把德·哀格勒蒙看作風(fēng)雅而有學(xué)問的人。由于他固執(zhí)地堅持貴族的見解,他被譽為具有完美的個性。當(dāng)他偶爾舊態(tài)復(fù)萌,無所顧忌,興高采烈的時候,他那些毫無意義、平庸無奇的談話卻被人家當(dāng)作外交辭令。“噢!他只說他要說的話。”老實人這么想。他既受益于他的優(yōu)點,也受益于他的缺點;因為他從來沒有當(dāng)過司令官,所以他單憑勇敢就獲得了無可否認的軍人聲譽。他那剛強而高貴的臉表現(xiàn)出思想開闊,他的形象外貌只有他妻子才看得出是一個虛假的外殼。聽到大家一致把他的虛名當(dāng)作真才,德·哀格勒蒙侯爵居然也自認為是宮廷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在宮廷中他善于用自己的外表取悅于人,因此他的多方面價值毫無異議地被承認了。然而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家里倒是謙遜的,他本能地感到他妻子盡管年輕卻比他高明。
丈夫不得已的敬重迫使侯爵夫人承認自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盡管她竭力回避這種力量加給自己的負擔(dān)。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指導(dǎo)著他的行動,操縱著他的財產(chǎn)。這種違情悖理的作用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屈辱,也是她深藏在內(nèi)心的許多痛苦的緣由。首先,出于女性挑剔的本能,她覺得服從一個有才干的男人,要比支配一個傻瓜丈夫強得多。她知道一個被迫代替男人思考和行動的年輕妻子既非女子也非男人,因為她雖然免去了女子的不幸,卻也拋棄了女性的風(fēng)韻,同時也得不到受法律保護的男子所擁有的任何特權(quán)。她的生活里隱藏著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苦衷,她不得不維護空心偶像的榮譽,保護她的保護者,而這個可憐蟲對她始終不渝的忠誠所做的報答,只是強迫她接受丈夫自私的愛情,把她只看作一個女人,不屑或不會關(guān)心她的快樂,更不知道她為何憂傷,為何憔悴!正如大凡意識到才智不如妻子的丈夫那樣,侯爵為挽救他的自尊心便斷定,朱麗的體質(zhì)孱弱導(dǎo)致她的精神衰弱,他喜歡抱怨命運為什么給他配一個病病歪歪的少女作妻子。總之,他讓人家相信他是受害者,其實他是劊子手。侯爵夫人承受著這種可悲生活的全部不幸,還得對愚蠢的男人笑臉相迎,還得給死氣沉沉的家裝點花朵,被暗暗折磨得蒼白憔悴的臉上還得裝作滿面春風(fēng)。家庭聲譽的責(zé)任感,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不知不覺賦予年輕的侯爵夫人婦女的尊嚴和名節(jié)的意識,使她能抵御來自社會的危險。探測一下這顆心靈的深處吧,也許她心里既感覺不到激情的沖動,也體驗不到那種非法然而令人瘋狂的歡樂,這種歡樂使某些女子忘記了德行的戒律,名節(jié)的原則,在這些戒律和原則之上巋然聳立著整個社會。老于世故的德·利斯托邁爾-朗東夫人答應(yīng)給她帶來的樂趣與和睦,已經(jīng)如同夢幻一般化為泡影,她逆來順受地希望早早死去,以結(jié)束她的痛苦。從都蘭回來之后,她的健康每況愈下,病痛好像成了她生命的尺度,不過她的痛苦顯得高雅,表面上看去生病幾乎是享受,所以膚淺的人認為她的病無非是小婦人的無病呻吟而已。醫(yī)生們宣布侯爵夫人必須靜臥休息,她躺在沙發(fā)上,周圍擺滿了花,她在花叢中越來越孱弱,花在凋謝,她在枯萎。衰弱的身體使她不能外出,不能步行,要出門必須坐在車門緊閉的車子里。她時時享用著豪華生活和現(xiàn)代工業(yè)創(chuàng)造的各種奇珍瑰寶,所以她不大像病人,倒頗像嬌慵的王后。有幾個朋友,也許是同情她的不幸和衰弱,他們知道她總待在家里而且料想她將來會恢復(fù)健康,常常來給她講新聞,告訴她使巴黎生活豐富多彩的無數(shù)錙銖細事。她的哀傷盡管慘重而深沉,但畢竟是富家人的哀傷。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好似一朵美麗的鮮花,根部卻已被土壤中的蟲子咬壞。她不時到上流社會走走,并非出于興致,而是迫于她丈夫所向往的地位的需要。她的嗓音和演唱技巧在這些地方可以博得陣陣掌聲,這固然能使一個青年女子覺得愉快。但是她丈夫不喜歡音樂,既然在感情上和愿望上都一無所獲,這種成功對她又有什么意義呢?她在沙龍里幾乎感到局促不安,盡管她的美貌使人們對她另眼相看。她的處境在沙龍里激起一種令人痛苦的同情、叫人悲哀的好奇。她得了一種炎癥,通常這種炎癥是致命的,婦女們只在私下談?wù)摚覀兊男略~語中還沒有這個病名[51]。盡管她深居簡出,但她的病痛是有目共睹的。雖說她已結(jié)婚,卻總像個少女,誰看她一眼都會使她害羞。所以為了避免臉紅起見,她在人前總是笑吟吟、樂呵呵的。她裝出快活的樣子,總說自己身體很好,或者羞答答地用假話去搪塞對她健康的詢問。然而一八一七年,一件事情大大改變了朱麗迄今為止的可悲狀況:她生了一個女兒,且決定自己哺育。兩年之中,她為照料嬰兒牽腸掛肚、時喜時憂,減輕了生活的痛苦,而且她必須和丈夫分居。醫(yī)生們斷定她的健康將會大有起色,但侯爵夫人并不相信這種假想的預(yù)言。如同一切沒有生活樂趣的人,她也許反倒認為死亡是一種幸運的結(jié)局。
一八一九年初,對朱麗來說,生活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嚴峻。正當(dāng)她慶幸自己經(jīng)過努力獲得了消極的幸福的時候,她隱約看到了可怕的深淵:她丈夫漸漸疏遠她了。他對她的感情本來就已經(jīng)不太熱烈,而且非常自私,此時更加冷卻,很可能導(dǎo)致更大的不幸,她的敏銳和審慎使她預(yù)見到這一點。盡管她確信能牢牢控制維克托,并永遠得到他的敬重,她仍然擔(dān)心情欲對這個無能、愛虛榮和無頭腦的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她的朋友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她陷入沉思,缺乏見識的朋友居然用開玩笑的口吻刺探她的秘密,好像一個少婦腦子里裝的無非是一些輕佻的瑣事,好像一個家庭的母親就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再說,不幸如同真正的幸福,引人沉思遐想。有時朱麗跟愛倫娜嬉戲的時候,用陰沉的眼睛望著她,不去回答她那些讓母親其樂無窮的天真爛漫的問題:她在尋思女兒現(xiàn)在和將來的命運。這時眼淚潤濕了她的眼睛,因為她突然回想起杜伊勒里宮前閱兵的情景。她父親有先見之明的預(yù)言再次在她耳邊縈繞,她暗暗責(zé)備自己不聽父親的明達之言。她愚蠢地不聽父親的話導(dǎo)致了自己的全部不幸,其中最難忍的是什么,她往往也鬧不清。不僅她心靈中豐富的感情她丈夫一無所知,而且她始終沒能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甚至連生活中最平常的事也是如此。正當(dāng)她能夠更加主動、更加強烈地去愛的時候,合法的夫婦之愛卻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的劇烈痛苦中枯竭。久而久之,她對丈夫近乎蔑視的惻隱之心把一切感情都摧毀了。再者,如果說通過朋友聊天,通過幾件活生生的事例,通過上流社會的某些艷史,她看出愛情并不能帶來巨大的幸福,那么她的創(chuàng)傷則使她感到兄弟的情誼倒可能帶來深切而純潔的歡樂。往事的回憶鮮明如畫,其中每天都要浮現(xiàn)出亞瑟忠厚的形象,越來越純潔、越來越英俊,但轉(zhuǎn)瞬即逝,因為她不敢在這個回憶上停留。英國青年沉默、羞怯的愛情,是唯一能給朱麗婚后憂郁而孤寂的心靈留下一點甜蜜痕跡的事件。希望破滅,追求落空,朱麗越來越悲觀,在這種情況下,也許由于想象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到這個英國人的身上,他的舉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像都和她息息相通。這種想法看起來不免有些荒唐,如夢似幻。每當(dāng)不切實際地胡思亂想一通之后,朱麗長嘆幾聲,蘇醒時更覺得痛苦難熬,潛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后,對她的刺激反而越發(fā)強烈了。有時候她苦惱得幾乎發(fā)瘋,簡直想不惜代價地尋歡作樂一番,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卻陷于難以形容的遲鈍麻木狀態(tài),聽人講話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以致找不到語言來表達。她內(nèi)心深處的意志受到了挫折,從前做姑娘時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傷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的眼淚。向誰訴苦?誰又能聽她訴說?再則,她是那種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發(fā)無謂的怨言,如果爭執(zhí)的結(jié)果將會使勝負雙方同時丟臉的話,她寧愿不去爭上風(fēng)。朱麗千方百計想把她的才干和她的德行傳給德·哀格勒蒙先生,她夸耀自己實際上從未品嘗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務(wù)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視而不見,而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專橫。有時候她痛苦得幾乎失去知覺,萬念俱灰,不能自已,而善心總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她寄希望于未來,這種可貴的信念使她重新?lián)鹜纯嗟闹刎摗K淌苤@些可怕的內(nèi)心沖突和痛苦,誰也不知道她內(nèi)心長期的苦悶,沒有人關(guān)心她為何黯然神傷,沒有人過問她為何獨自掉淚。
情勢的發(fā)展,不知不覺使侯爵夫人面臨一個緊要時刻,一八二〇年一月的一個晚上,她已看出這個時刻所包含的危險的全部嚴重性。夫妻互相十分了解,長期習(xí)慣彼此的生活,妻子懂得丈夫每個細小動作的含義,能夠識破他隱瞞的感情或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于無意的思考和關(guān)注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瀕于危機或墜入深淵時突然清醒過來。所以幾天來侯爵夫人一面為單獨留在家里而高興,一面已經(jīng)推測到她孤寂的緣由。她丈夫?qū)λ撔摹捑胍擦T,對她關(guān)心、憐憫也罷,總之已經(jīng)不屬于她了。眼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犧牲,她一心一意做母親,一心想著女兒的命運、未來和幸福。她女兒是唯一給她帶來喜悅的生靈,她的愛倫娜是使她留戀生活的唯一財寶。現(xiàn)在朱麗決心活下去,為的是不讓她的孩子落到后母手中,后母的欺凌很可能扼殺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預(yù)見到可能出現(xiàn)這種凄慘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滿焦慮的沉思,這樣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費好幾年時光。從此她與她丈夫之間將橫亙著一個寬闊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的壓力將由她一人來承擔(dān)。在這之前她一直確信維克托愛她,既然他愛她,她也就獻身于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淚能使丈夫快活,她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這種滿足,孑然一身,只能選擇不幸。黑夜,萬籟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周身綿軟無力。爐火即將熄滅,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擎著一盞燈,走到女兒跟前,用干涸的眼睛望著她。這時,德·哀格勒蒙先生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朱麗讓他欣賞熟睡的愛倫娜,他卻用一句平庸的話來回答妻子的熱忱。他說:
“這么大的孩子,個個都可愛。”
然后,他漫不經(jīng)心地在女兒額上親了一下,放下?lián)u籃的幃帳,轉(zhuǎn)向朱麗,拉著她的手,帶她到長沙發(fā)上坐下,這兒正是她剛才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時待的地方。
“今晚你美極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聲說。對他這種叫人難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戲謔,侯爵夫人早已領(lǐng)教夠了。
“今晚你上哪兒去了?”她問道,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
“德·賽里齊夫人家。”
他從壁爐上拿起一把隔熱扇,隔著火全神貫注地觀賞扇面絲綢,全然沒有注意他妻子臉上的淚痕。朱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心潮澎湃,難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強壓在心頭。
“德·賽里齊夫人下星期一舉行音樂會,她非常想請你參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際場合露面,她就想在家里接待你。這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歡你。你最好去參加,而且可以說我已經(jīng)替你答應(yīng)了……”
“我一定去。”朱麗回答道。
侯爵夫人的聲調(diào)、語氣和眼色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強烈的感情,維克托盡管心不在焉,也不免驚訝地瞧了她一眼。不過僅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麗已猜出德·賽里齊夫人便是奪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憂心如焚,四肢麻木,卻裝出專心觀火的樣子。維克托用手指轉(zhuǎn)動著扇子,顯得百無聊賴,大凡男子在外尋歡作樂,帶著歡后的倦意回家后都是這副模樣。他打了幾個呵欠,一只手拿著蠟燭,一只手懶洋洋地去挽妻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麗低下頭,把前額對著他,接受了一個祝晚安的吻。這種機械的吻是沒有愛情的,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種可惡的矯飾而已。等維克托關(guān)上門,侯爵夫人便癱坐在一張椅子上,雙腿發(fā)顫,哭得淚人兒似的。必須有類似的經(jīng)歷,才能懂得這類事情所隱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透由此而產(chǎn)生的漫長而可怕的悲劇。夫妻之間這種簡單淡漠的談話和相對無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爐火前的動作、眼神、姿態(tài)、他摟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這一切此刻都在給朱麗孤寂而痛苦的人生準(zhǔn)備悲慘的結(jié)局。她煩躁不安,跪在沙發(fā)前,把臉深埋在沙發(fā)里,什么也不想看見。她祈禱上蒼,念的雖是平時的禱文,卻已賦予新的含義,加之發(fā)自肺腑的聲調(diào),如果她丈夫聽到的話,興許會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一面受著痛苦的煎熬,一面專心致志地考慮自己的前途,她要想方設(shè)法既能不以心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還能長久活下去以確保女兒的幸福。她下決心與情敵作斗爭,重新在上流社會露面,在交際場中顯身手。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去愛她的丈夫,但她要裝出愛他的樣子,她要誘惑他。等到她用巧計把他控制起來以后,她要像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為樂的情婦一樣,百般挑逗他。這種卑劣的手段可能是醫(yī)治她的創(chuàng)傷的唯一藥方。這樣她就可以駕馭自己的痛苦,隨心所欲地加以調(diào)劑,叫傷心事日漸稀少,同時牢牢牽制住她的丈夫,叫他俯首帖耳、心驚膽戰(zhàn)地屈從她的專制。她要讓丈夫的日子不好過而絲毫不感到內(nèi)疚。她一躍而開始了冷酷無情的盤算。為了拯救她的女兒,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沒有愛情的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騙欺詐的;突然明白了一個女人是如何虛假地賣弄風(fēng)情,巧施殘忍的計謀的。這些計謀往往引起男子對女人的切齒痛恨,并認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敗壞。不知不覺之間,朱麗女性的虛榮心、她的利益、她的潛伏的報仇欲望和她的母愛并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條依舊充滿了痛苦的道路。但是她心靈太純潔,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長期耍手腕她是辦不到的。她習(xí)慣于反躬自省,所以在罪惡的泥淖里剛邁出一步——因為這確實是作惡——她的良心就會出來抑制情欲和私心。確實,對一個心靈依然純潔、愛情未被玷污的年輕女子來說,便是母愛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不就是女性的集中體現(xiàn)嗎?朱麗不愿她的新生活中出現(xiàn)任何危險,產(chǎn)生任何過失。她前往德·賽里齊夫人家。她的情敵原希望見到一個蒼白、憔悴的女人,沒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粉、珠光寶氣地打扮一番之后,顯得更加美貌出眾了。
德·賽里齊伯爵夫人是那種慣于發(fā)號施令,自以為可以左右巴黎的時裝和交際場的女人,因為她的小圈子對她唯命是從,她便自以為可以指揮全世界。她愛表現(xiàn),喜歡評頭論足,是一位至高無上的評論家。文學(xué)、政治、男人、女人,一切都得經(jīng)過她的審視。對別人的意見,德·賽里齊夫人似乎是不屑一顧的。她的家在任何方面都是風(fēng)雅的典范。大小客廳里擠滿了嬌艷殊麗的女賓,朱麗卻比賽里齊夫人更為出眾。她伶俐、活潑、快樂,晚會上最顯赫的男客都團團聚集在她的周圍。她的衣著打扮挑不出一點兒毛病,這使貴婦人們大失所望,她們無一不羨慕她的連衫裙的剪裁和胸衣的式樣,一致認為應(yīng)歸功于那位無名裁縫的匠心獨運,因為女人們寧肯相信穿著打扮的學(xué)問,而不太樂意承認穿衣人的風(fēng)韻和優(yōu)美的體型。朱麗離座走到鋼琴前演唱苔絲德蒙娜浪漫曲[52],男人們從各個客廳紛紛聚攏來聆聽這個沉默已久的金嗓子的歌聲,全場鴉雀無聲。侯爵夫人看到門口人頭攢動,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心里很興奮。她尋找她的丈夫,投去一個嬌媚的秋波,愉快地感到此刻她的自尊心得到了異乎尋常的滿足。她對自己如此吸引人滿心喜悅,所以她演唱的Al piu salice[53]第一部分使全場心醉神迷。即便是演唱家瑪利勃朗[54]和芭斯塔[55],在感情的抒發(fā)和音調(diào)的處理上也從來沒有達到如此盡善盡美的地步。但是唱到疊句部分的時候,她瞧了瞧聽眾,突然瞥見亞瑟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她猛地一哆嗦,聲音變了。德·賽里齊夫人急忙離開座位向侯爵夫人走去。
“親愛的,你怎么啦?哦!可憐的孩子,你身體一定很不舒服!看到你做力不從心的事,我一直感到膽戰(zhàn)心驚……”
1歌聲中斷了。[56]朱麗敗興之余,鼓不起勇氣再唱,只好忍受情敵假意的同情。女人們竊竊私語,對這件事議論紛紛,結(jié)果她們猜出侯爵夫人和德·賽里齊夫人在爭風(fēng)吃醋,少不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傷一番。常常使朱麗心神不定的奇怪的預(yù)感突然變成了現(xiàn)實。每當(dāng)想到亞瑟,她總是心滿意足地相信,一個外表如此溫雅的男子必定忠于他最初的戀人。有時她很得意自己是這個美好的愛情的對象,這種愛情是一個年輕男子純潔誠摯的激情的表現(xiàn),他一心一意想著心愛的人,把每時每刻都貢獻給她;他對心愛的人一片赤誠,使女人臉紅的事也會使他臉紅,女人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他不會給她樹情敵,完全獻身于她,毫無野心,將名利置之度外。朱麗為了排遣憂煩,曾在幻夢中把種種優(yōu)秀品質(zhì)加在亞瑟身上,現(xiàn)在突然之間她以為夢想實現(xiàn)了。她從英國青年近乎女性的臉上看到了深沉的思想、淡淡的哀愁、痛苦的犧牲,她對這種克己犧牲有著切身的感受。在他的身上,她認出了自己。不幸和憂傷是愛情最有力的表現(xiàn),快得難以置信地使兩個痛苦的人心心相印。他們在思想深處對事物和觀念有全面正確的反映和認識。所以侯爵夫人從自己受到的震動之強烈看到了未來的種種危險,她樂得借口健康欠佳,歌沒唱好,聽任德·賽里齊夫人喋喋不休、花言巧語地表示關(guān)懷。朱麗的演唱未能終曲,成了許多人談?wù)摰囊患笫隆S行┤税z朱麗的不幸,覺得社交界倘若失去一位如此杰出的女子未免令人惋惜;有些人則決意要把她為什么痛苦、為什么總是孤獨地生活弄個水落石出。
“喂,親愛的龍克羅爾,”侯爵對德·賽里齊夫人的兄弟說,“你一見到德·哀格勒蒙夫人便羨慕我幸福,你還罵我不該對她不忠,你看見了吧?得了,你要是像我一樣跟一位美人兒待上一兩年,連她的手都不敢吻一下,生怕把它折斷,那么你就覺得我的命運不怎么值得羨慕了。有些精巧的首飾只配放在玻璃罩里,千萬別去親吻,要知道它們易碎、珍貴,迫使我們永遠敬而遠之。你不常把好馬牽出去吧?據(jù)說你怕它遇上暴雨和大雪。我的情況也一樣。我確信我的妻子品行端正,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我的婚事是件擺設(shè)品,要是你以為我已結(jié)婚,那你就錯了,因此我的不忠在某種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先生們,你們就會笑,我倒想知道,要是你們處在我的地位會怎么樣?很多男人都不會像我那樣體貼妻子。”他低聲補充道,“我肯定德·哀格勒蒙夫人什么也沒有看出來。要是我抱怨,我就大錯特錯了,我現(xiàn)在很幸福……不過,對一個富有感情的男子來說,沒有比看到他所依戀的苦命人兒痛苦更煩惱的了……”
“這么說你是很富有感情的嘍?”德·龍克羅爾先生說,“你可是很少住在家里呀。”
在場的人聽了這個友好的俏皮話都笑起來,但是亞瑟卻冷靜而不動聲色,保持著以嚴肅為主要特征的紳士風(fēng)度。年輕的英國人聽了德·哀格勒蒙先生這一番不尋常的表白一定產(chǎn)生了某些希望,他耐心地等待,想單獨跟德·哀格勒蒙先生談一談。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他對這位丈夫說:
“先生,我看到侯爵夫人的健康狀況感到非常難過。您知道,要是不經(jīng)過特殊的治療,她會悲慘地死去,我想您是不會拿她的病痛當(dāng)兒戲的。我之所以對您這么說是因為我?guī)缀醮_信能治好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病,使她恢復(fù)健康,重獲幸福。像我這種階層的人當(dāng)醫(yī)生是很罕見的,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學(xué)了醫(yī)。我現(xiàn)在無所事事,無聊得很,”他冷冰冰地裝出一副為他自己考慮的自私的樣子,“所以我樂意用我的時間和旅行來為一個病人效勞,而不至于去干些荒唐的傻事。這種疾病痊愈的例子是極少的,因為需要充分的護理、時間和耐心,尤其需要好運氣,需要旅行,需要一絲不茍地遵循一天一變?nèi)欢⒉唤腥擞憛挼尼t(yī)囑。我們倆都是紳士,”他特別強調(diào)了來源于英文的紳士一詞,“所以我們能彼此了解。我預(yù)先告訴您,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議,您隨時都可以考查我的行為,在沒有跟您商量和取得您的監(jiān)督之前,我不會采取任何步驟。如果您按我的意見行事,我向您保證成功。是的,如果您同意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nèi)不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丈夫的話。”他湊在德·哀格勒蒙先生耳旁說道。
“爵士先生,”侯爵笑著說,“肯定只有英國人才會向我提如此奇怪的建議。請允許我既不拒絕也不接受,我得考慮考慮。再說,我得先把您的建議告訴我的妻子。”
這時候,朱麗重新出現(xiàn)在鋼琴旁,她唱起了《塞米拉米德》中的Son regina, son guerriera[57]。全場鼓掌,盡管掌聲不響亮,可以說是圣日耳曼區(qū)禮貌的反應(yīng),但終究證明她贏得了人們的贊揚。德·哀格勒蒙把他的妻子送回公館,朱麗看到自己的嘗試獲得迅速的成功感到又喜悅又不安。她丈夫被她剛才扮演的角色撩得興起,想和她重歸一時之好,他欲火上升,緊緊摟住她,好像摟一個女演員。朱麗見自己這個操守謹嚴的女人在婚后受到丈夫這樣的對待,感到很有趣。她設(shè)法運用自己的權(quán)力,但在第一個回合的斗爭中,她善良的心地使她再一次屈服了,這確實是命運留給她的最可怕的教訓(xùn)。凌晨兩三點,朱麗坐在雙人床上,憂郁、迷惘,一盞搖曳不定的燭光照得臥室半明半暗,萬籟俱寂,將近一個小時以來,侯爵夫人悔恨不已,淚水簌簌往下落,其苦楚唯有經(jīng)歷過同樣處境的女子方能體會。只有朱麗這樣的心靈才會像她那樣厭惡盤算好的撫摸,才會像她那樣厭惡冷冰冰的接吻。一次痛苦的賣身加深了她對丈夫的嫌惡。她蔑視自己,詛咒婚姻,情愿早死,要不是她女兒的一聲啼哭,她也許就跳樓自盡了。德·哀格勒蒙先生安穩(wěn)地在她身旁熟睡,沒有被妻子灑在他身上的眼淚驚醒。第二天朱麗又顯得很快活。她打起精神,強作歡顏,不僅成功地掩蓋了她的憂傷,而且掩蓋了難以抑制的惡感。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把自己看作潔白無瑕的女子了。她不是對自己說謊了嗎?往后她不是會掩飾自己了嗎?將來她若不守婦道,行事之隱秘不也能令人吃驚嗎?她的婚姻是她產(chǎn)生邪惡的先驗的原因,盡管這種邪惡還沒有導(dǎo)致任何實際后果。不過她已經(jīng)在尋思何苦要抵制心愛的情人,同時卻違心地、勉為其難地委身于一個她已不愛的丈夫。一切錯誤,一切罪過可能都是這樣,從根本上說都是思想誤入迷途或者過分自私的結(jié)果。只有個人遵從法律的要求作出犧牲,社會才能生存。承認權(quán)益不就是用行動來維持社會生存的條件嗎?不過,沒有面包卻被迫尊重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的窮人令人同情的程度,并不亞于那些心愿不能實現(xiàn)、崇高的天性受到傷害的女人。這件被密藏在夫妻生活中的事情發(fā)生幾天以后,德·哀格勒蒙向他妻子介紹了葛蘭維爾勛爵。朱麗冷漠而有禮貌地接待了亞瑟,她的態(tài)度說明她已經(jīng)有了不動聲色的本領(lǐng)。她壓抑住心聲,遮掩住眼神,說話語氣堅定,這樣她便掌握了自己的前途。然后,運用這些無妨說是女性天生的手段,認清了她在亞瑟心中喚起的愛情的深度,她才對希望很快病愈的話報以微微一笑,不再反對她丈夫逼她接受這位年輕醫(yī)生的護理。不過她還是琢磨了葛蘭維爾勛爵的言談舉止,確信他有默默受苦的胸懷之后,方始信賴他。她對他有絕對的權(quán)威,而且已經(jīng)在濫用了,因為她畢竟是女性。
蒙孔圖爾是一座老宅子,坐落在盧瓦爾河邊一座金黃色的巖山上,離一八一四年朱麗旅途中停留的地方不遠。那一帶有許多這類漂亮的白色小古堡,一座精雕細刻的塔樓聳立其上,整個古堡被裝飾得好似馬林[58]花邊。這些古堡小巧玲瓏,連同周圍的桑樹叢、葡萄園、低凹的小路、鏤花的小柵欄、巖石上的洞穴、枝蔓纏繞的常春藤和險峻的陡坡,在江水中投下迷人的倒影。蒙孔圖爾古堡的樓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在這里萬物都散發(fā)出熾熱的氣息。許許多多西班牙遺跡使這座宜人的住處富有詩意,清風(fēng)載著金染木和鐘形花的馨香。空氣醉人,土地含笑,每到之處都猶如身臨甜蜜的仙境,懶洋洋,軟綿綿,情馳神縱,流連忘返。這塊美麗可愛的地方可以安撫痛苦,喚醒激情。面對這萬里無云的天空,這波光粼粼的河水,誰能夠無動于衷呢?在這里奢望消失了,在這里你依偎在幸福、寧靜的懷抱中,正如每天傍晚太陽在碧空紫氣的襁褓里沉入夢境。
一八二一年八月一個和煦的傍晚,有兩個人沿著古堡腳下巖坡上的石徑朝上攀登,無疑是想要登臨絕頂,讓那萬千氣象盡收眼底。這兩個人就是朱麗和葛蘭維爾爵士,不過此時朱麗已經(jīng)脫胎換骨,與過去判若兩人。侯爵夫人氣色健康,由于精力充沛而顯得目光炯炯有神,水汪汪的眼睛忽閃閃的,像賦有無限魅力的孩童眼睛一樣如兩道清泓。她滿面春風(fēng),心情舒暢,蘊含著蓬勃的生氣。看她一雙小腳輕捷的步伐,一望便知病痛已除,不再像從前那樣虛弱得舉止滯重,動作遲緩,眼光無精打采,說話有氣無力。她打著一頂白綢陽傘,擋住灼熱的陽光,她披著頭紗,像一個新娘,又如一個受愛情吸引的處女。亞瑟情人似的小心翼翼地領(lǐng)著她,如同帶領(lǐng)一個孩子,讓她揀好路走,叫她避開石頭,指給她看一片遠景,或者把她帶到一朵花前。他始終懷著善良的感情、高尚的目的,他對這個女人生活樂趣之所在有深切的了解,他這些感情似乎是天生的,與他個人生活所必需的感情同樣豐富。女病人和她的醫(yī)生邁著相同的步伐,自第一天他們一起散步時起他們就這樣走著,然而他卻沒有覺察。他們心性相投,相同的感受使他們同時停下腳步;他們的眼神、談吐與彼此的思想都息息相通。他們登上一塊葡萄園,想到一塊白色長石板上歇一歇,開山挖洞時總不斷有這樣的石板鑿下來。朱麗坐下以前,凝望著風(fēng)景。
“多美的地方啊!”她大聲說道,“咱們搭個帳篷,住下吧。”她高喊:“維克托,快來啊!快來啊!”
德·哀格勒蒙先生在下面用一聲獵人似的喊叫作為回答,但并沒有加快步伐,他只是不時往上瞧瞧,只見他的妻子在曲折的山路上時隱時現(xiàn)。朱麗仰著頭大口吸著空氣,十分快活,同時朝亞瑟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聰明的女子能用這樣的眼神表達一切思想。
“啊!我真愿意一輩子待在這兒,”她接著說,“如此美麗的河谷怎能不永遠讓人喜愛呢?您是否知道這條美麗的河流的名字,勛爵?”
“西茲河。”
“西茲河,”她重復(fù)道,“那邊,我們正前方,是什么?”
“謝爾省的山丘。”他說。
“右邊呢?噢,右邊是圖爾。您瞧瞧遠處大教堂鐘樓那片景致多美啊!”
她不再說話,讓那只指著圖爾城的手落在亞瑟的手上。他們倆靜靜地欣賞那渾然一體、蒼茫清幽的自然美景。淙淙的流水,純凈的空氣,清澈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們年輕鐘情的心中浮現(xiàn)的翩翩思緒和諧一致。
“啊!我的上帝,我多么喜愛這個地方。”朱麗以更大的熱情天真地重復(fù)道。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您在這兒住過很久嗎?”
聽到這句話,葛蘭維爾勛爵不禁戰(zhàn)栗了一下。
“就在那兒,”他憂郁地回答,一邊指著路邊的胡桃樹叢,“我這個當(dāng)時的階下囚就在那兒第一次見到您。”
“是的,但是我當(dāng)時非常愁悶,覺得這兒的自然景色荒涼得很,可是現(xiàn)在……”
她停住不說了,葛蘭維爾勛爵不敢看她。
“多虧了您,我才這么快活。”長時間的沉默后,朱麗說,“只有生氣勃勃的人才能感受生活的歡樂,不是嗎?而我在這之前對一切都心灰意冷了。您不僅使我恢復(fù)了健康,更重要的是您教會我感受到健康的全部價值……”
女性有一種無法仿效的能力來表達感情,而不用過激的言辭,她們的表現(xiàn)力主要包含在語氣、手勢、神態(tài)和目光里。葛蘭維爾勛爵雙手捧著頭,因為眼淚在他眼睛里打滾。這是朱麗自離開巴黎以來第一次向他表示謝意。整整一年他忠心耿耿地照料著侯爵夫人,在德·哀格勒蒙的支持下,他把朱麗帶到艾克斯溫泉,后又來到拉羅歇爾海邊。他隨時仔細觀察朱麗極壞的體質(zhì)在他簡單而高明的治療下發(fā)生的變化,猶如一個愛花如命的園藝家精心培育一朵稀有的花。侯爵夫人接受亞瑟精心治療的態(tài)度,正像聽?wèi)T奉承的巴黎女子那般自私,又像高等妓女那般心安理得,因為這等女人既不知東西的貴賤,也不懂男人的價值,單憑為己所用的程度來評價男人。地理環(huán)境對心靈的影響是值得一提的。如果我們在江澤湖畔易于產(chǎn)生憂傷之情的話,那么我們易感的天性的另一條規(guī)律則是,一旦我們登上高山,我們的情感就會凈化;外露的激情越少,內(nèi)在的激情越深。也許是寬闊的盧瓦爾河盆地和兩個情人腳下的美麗山崗使他們感受到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靜謐,他們靜靜地品味著從表面平淡的話里揣度對方感情波瀾的歡悅。朱麗剛說完那句深深打動葛蘭維爾勛爵的話,一陣微風(fēng)吹來,樹梢搖動,河水向空中散發(fā)出清香,幾片白云遮住了太陽,在柔和的陰影下秀麗的山川景物顯示出其全部清姿神韻。朱麗轉(zhuǎn)過頭去,不讓年輕勛爵看見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淚水,是亞瑟激動的心情使她受到了感染。她不敢抬頭望他,生怕讓他看出她目光里包含著過分的喜悅。女性的本能使她覺得在這危險的時刻應(yīng)該把愛情深深埋在心底。然而沉默不語同樣也很可怕。朱麗看到葛蘭維爾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便溫和地接著說:“我的話感動了您,勛爵,用這種強烈的方式吐露感情,也許是為了讓一顆像您那樣高尚、善良的心靈糾正一個錯誤的判斷。否則您一定會認為我是忘恩負義的人,因為在這次幸而即將結(jié)束的旅行中,我要么冷淡寡言,要么尖刻無情。如果我不懂您護理的價值,那么我就不配接受您的關(guān)懷了。勛爵,我什么都記得。咳!我什么也忘不了,忘不了您像母親照看孩子似的細心照料我,尤其忘不了我們親如手足的、推心置腹的談話,忘不了您正直的行為,這一切的誘惑力,我們女人是無法抵御的。勛爵,我實在無法報答您……”
說到這里,朱麗急忙走開,葛蘭維爾勛爵沒有阻止她。侯爵夫人登上附近的一塊巖石,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們動了感情,這是只有他們倆知道的秘密。他們一定在暗暗哭泣。夕陽西下,鳥語鳴囀,歡快的歌聲充滿縷縷溫情。他們因為心靈震撼,不得不分開,現(xiàn)在這歌聲更加強烈地打動了他們,大自然在替他們表達他們自己不敢明言的愛情。
“好吧,勛爵,”朱麗回到他面前接著說,神情之莊重并不因她拉過亞瑟的手而稍有減損,“您使我重新獲得了生命,現(xiàn)在我請求您保持它的純潔和神圣,我們就此分手吧。”她看到葛蘭維爾勛爵臉色發(fā)青,又說:“我知道您為我作了很多犧牲,我理應(yīng)感激,現(xiàn)在非但不報答您的心血,反而要求您作更大的犧牲……不過,這是不得已的……請您不要留在法國。要您這么做,難道不是使您將來有神圣的權(quán)利嗎?”她把年輕人的手按在她劇烈跳動的心上。
“是的。”亞瑟邊說邊站起身來。
正在這時,德·哀格勒蒙出現(xiàn)在古堡的欄桿旁,他抱著女兒,從低凹的山路另一端登上古堡,讓他的小愛倫娜在那兒跳上跳下。“朱麗,我不向您吐露我的愛情,我們早已相通了。不管我心中的喜悅埋藏得多么深、多么隱蔽,您都能分享到,這一點,我感受到了,覺察到了,看到了。現(xiàn)在我得到了我們始終心心相印的證據(jù),真是令人高興,但是我卻該走了……我好幾次精心策劃殺死這個人。如果我留在您身邊,我是很難克制自己不下手的。”
“我也是這么想。”她說道,臉上露出又驚訝又凄涼的痛苦表情。
但是朱麗的語氣和手勢充分表達了她的堅貞不渝、自信不疑,也說明她已經(jīng)屢次暗中戰(zhàn)勝了愛情的力量,葛蘭維爾勛爵不禁對她欽佩得五體投地。在這天真無邪的心靈里,連一絲罪惡的陰影都消散了。控制著這個漂亮前額的宗教感情,想必在不斷驅(qū)散思想中的邪念,我們這些邪念是從我們有缺點的本性中產(chǎn)生的,這既表明我們命運的偉大,也表明我們命運的危險。
“要不然,”她垂下眼睛說,“我本可能招致您的蔑視,不過也許蔑視反能成全我。失去您的好感,不就是等于死亡嗎?”
兩個英勇的情人又陷入沉默,痛苦深深地折磨著他們。他們的思想無論是好是壞,始終是一致的,不論是內(nèi)心的喜悅還是最深的隱痛,他們倆都息息相通。
“我不該抱怨,我生活中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她補充說,抬頭望著天空,雙眼噙滿淚水。
“勛爵,”將軍遠遠打著手勢喊道,“我們頭一次見面就在這里,您也許不記得了吧,瞧,那邊,在那些白楊樹附近。”
英國人生硬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
“我本應(yīng)早早含憤死去,”朱麗說,“是的,別以為我會活下去。哀愁是致命的,跟您給我治好的那種可怕的疾病一樣。我不認為自己有罪。不,我對您產(chǎn)生的感情是無法抗拒的,永恒的,然而是違背我的意志的,所以我注意保持貞節(jié)。我將同時忠于妻子的良心、母親的責(zé)任和心靈的愿望。聽我說,”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再屬于這個人,永遠不會了。”朱麗以一個泄露真情的可怕手勢指指她的丈夫,接著說,“人間的法律要求我使他生活幸福,我將順從時俗,我會成為他的女仆,無條件地侍奉他,但從今天起我便守寡了。我既不愿意在我自己的眼里也不愿意在別人的眼里成為出賣自己的女人,如果說我不屬于德·哀格勒蒙先生,那我也決不會屬于另外一個人。您只能從我身上得到您已經(jīng)取得的東西。這就是我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她自豪地瞧瞧亞瑟,“這個決定是不能改變的,勛爵。現(xiàn)在您得知道,如果您產(chǎn)生罪惡的念頭,那么德·哀格勒蒙先生的寡婦將進修道院,在意大利,或在西班牙。不幸的是我們傾訴了我們的愛情。吐露愛情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不過但愿我們的心弦從此不再如此強烈的震蕩。明天,請您假裝收到英國來的一封信,我們就此分手吧,再不要見面了。”
朱麗由于過分激動而筋疲力盡,她感到雙膝支持不住,渾身冰冷,出于女人的細心,她趕緊坐下,以免倒在亞瑟的懷里。
“朱麗!”葛蘭維爾勛爵大聲喊道。
這喊聲宛如雷鳴,撕心裂膽地道出了一直默默無言的情人的全部心里話。
“喂,她怎么啦?”將軍問道。
聽見這聲叫喊,侯爵加快步伐,頃刻便來到兩個情人面前。
“沒有什么,”朱麗以令人欽佩的冷靜說,女人天生的機敏往往能使她們在生活中遇到嚴重危機的時刻保持鎮(zhèn)靜,“這棵胡桃樹下太陰涼,差一點叫我失去知覺,所以我的醫(yī)生害怕得要命。對他來說,我還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不是嗎?他也許看到作品被毀而膽戰(zhàn)心驚……”
她大膽地挽起葛蘭維爾勛爵的手臂,朝丈夫笑笑,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然后拉著旅伴的手離開了山頂。
“毫無疑問,這是我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致,”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瞧,維克托,這么深遠、這么廣闊、這么多彩。這個地方使我產(chǎn)生愛戀之情。”
她幾乎笑得前仰后合,但那是為了哄騙她的丈夫。她在低凹的路上興高采烈地跳跳蹦蹦,消失了。
“怎么,這么快?……”待遠遠離開德·哀格勒蒙先生時,她說道,“唉,我的朋友,待會兒我們就不再是也永遠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了,總之,我們將雖生猶死了……”
“我們走慢點,”葛蘭維爾勛爵答道,“車子還遠著呢。待會兒我們還要一塊兒走,我們可以用眼睛說話,這樣我們的心在這段時間里還可以不死。”
他們漫步在水邊的堤岸上。時近黃昏,他們安靜地走著,他們的談話如同盧瓦爾河潺潺的水聲一般柔和,雖然不著邊際,卻震撼著他們的心靈。夕陽西下,籠罩著他們的是即將消失的紅霞,這恰是他們不祥的愛情的可悲形象。將軍擔(dān)心車子不在原來的地方,他一會兒跟在后面,一會兒走在前面,但沒有介入兩個情人的談話。在這次旅行中葛蘭維爾勛爵的行為高尚而得體,打消了侯爵的狐疑,近來他已經(jīng)完全相信這位勛爵醫(yī)生的誠意[59],便讓他的妻子自由活動。亞瑟和朱麗一路走著,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情感之中,他們的心因為痛苦而枯萎了。剛才他們在攀登蒙孔圖爾陡坡的時候,兩人還抱著朦朧的希望,一種不敢弄清究竟的令人不安的幸福。但沿著堤岸下坡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推倒了用幻想建成的搖搖晃晃的大廈,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不敢出,就像孩子們預(yù)見到他們用紙牌搭的房子要倒塌那樣。他們已經(jīng)無可希望,當(dāng)天晚上葛蘭維爾勛爵就起程了。他向朱麗投去的最后一道眼光痛苦地證明,他們心靈的溝通使他們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感情,他確實有理由不放心自己。
第二天德·哀格勒蒙先生和他妻子乘車出發(fā)時,車廂里少了他們的旅伴;他們飛快地趕路,走的正是侯爵夫人一八一四年經(jīng)過的那條道,當(dāng)時她不知道有人愛她,幾乎咒罵過所謂始終不渝的愛情。此刻許多被遺忘的印象紛紛再現(xiàn)。心上的事是難忘的。有的女人記不起最嚴重的事件,卻對自己的感情經(jīng)歷終生難忘。所以朱麗對一些甚至是細枝末節(jié)的事都記憶猶新。她高興地憶起第一次旅行中最微小的事情,甚至記得她在某段路上有過什么想法。自從朱麗恢復(fù)了青春的活力和艷麗的容顏之后,維克托重新迷戀起他的妻子。他情人般地緊緊偎依著她,想把她抱在懷里,但朱麗輕輕地掙脫了。她找到一個什么借口,躲開了他好意的溫存。很快她就討厭和維克托挨在一起,這樣坐著,她感到維克托身上的熱氣朝她撲來。她想一個人坐到車廂的前座,但她丈夫特地讓她坐在后座。她嘆了一口氣,對這種好意表示感謝,而他卻誤解了這聲嘆息,這位前禁衛(wèi)軍是好色之徒,竟認為妻子的憂傷是對他有情意,這不能不迫使朱麗干脆直言相告。黃昏時她對他說:
“我的朋友,您很清楚,您已經(jīng)險些兒要了我的命。如果我還是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姑娘,我可以再次奉獻我的生命,但現(xiàn)在我是母親,我有一個女兒要撫育,我對她和對您同樣負有義務(wù)。讓我們共同承受我們的不幸吧。您的日子好過,反正您有外遇;而我的責(zé)任,我們共同的聲譽,更重要的是我的秉性,不允許我像您那樣做。”她接著說,“喏,您不當(dāng)心把德·賽里齊夫人的三封信忘在抽屜里了,給您。我并沒有聲張,您看得出您妻子是寬宏大量的。我不要求您作出犧牲,而法律卻要我作這樣的犧牲。但是我仔細考慮過了,我明白我們的作用是不相同的,命中注定不幸的只有女人。我純潔的名聲建立在確定不變的原則之上。我懂得清清白白地過日子,但請讓我自己過日子吧。”
女人受到愛情的啟迪,善于運用邏輯思維研究問題,侯爵聽后大驚失色,他被女人在感情危機時所表現(xiàn)的天生的尊嚴懾服了。朱麗對任何挫傷她的愛情和心愿的東西表現(xiàn)出本能的反感,這正是女子的一大美德,這種美德也許來自天生的品質(zhì),法律也罷,社會文明也罷,都抑制不了。因此,什么人敢去指責(zé)女人呢?當(dāng)她們置那種不能同時屬于兩個男人的專一感情于不顧時,她們不就和沒有信仰的教士一樣嗎?有些頭腦僵化的人會對朱麗在義務(wù)和愛情之間所作的妥協(xié)說長道短,而那些情緒偏激的人則會認為她犯了一樁罪行。這種普遍的譴責(zé)表明違背法律必將遭到不幸,也表明歐洲的社會制度存在著令人擔(dān)憂的缺陷。
兩年過去了。在這兩年中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他們各行其是,在交際場會面的次數(shù)比在自己家里會面的機會多。這就是所謂風(fēng)雅的離異,高等社會里許多婚姻都是以此告終的。一天晚上,夫妻倆不尋常地在自己家的客廳里相聚。德·哀格勒蒙夫人請一位女友吃晚飯,這位總在外面吃飯的將軍剛好留在家里。
“您可以快活一陣子了,侯爵夫人,”德·哀格勒蒙先生說道,把剛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他瞧了瞧維姆凡夫人,神情半是玩笑,半是憂郁,補充道,“我要出門打一陣子獵,跟王室犬獵隊隊長一起去。至少一星期內(nèi)您絕對守寡,這正是您所希望的,我想……”
“紀(jì)堯姆,”他對來收拾杯子的仆人說,“讓人把車套上。”
維姆凡夫人就是從前德·哀格勒蒙夫人勸她獨身的那位路易莎。兩個婦人會心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說明朱麗的朋友已經(jīng)成為她可以訴說痛苦的知己,難能可貴而且寬厚善良的知己,因為維姆凡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滿。也許正因為她們的處境相反,所以幸福的一方才會對不幸的一方關(guān)懷備至。在這種情況下,不同的命運往往成為友誼的強有力的紐帶。
“現(xiàn)在是打獵的季節(jié)嗎?”朱麗問道,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朝丈夫瞟了一眼。
三月已近結(jié)束。
“夫人,獵隊長想在什么時候打獵,想在哪兒打獵都隨他的便。我們?nèi)ネ跫疑执蛞柏i。”
“當(dāng)心別出什么事。”
“禍?zhǔn)率请y以預(yù)料的。”他微笑著回答。
“先生的車已經(jīng)備好。”紀(jì)堯姆說。
將軍站起身,吻了吻維姆凡夫人的手,轉(zhuǎn)向朱麗,懇求似的說道:
“夫人,但愿我能成為野豬的犧牲品!”
“這是什么意思?”維姆凡夫人問道。
“得了,來吧。”德·哀格勒蒙夫人對維克托說道,然后她朝路易莎笑笑,好像是對她說,你等著瞧吧。
朱麗把脖子伸向丈夫,他上前去吻她,不料侯爵夫人突然一低頭,丈夫沒有親著妻子的臉,卻碰到風(fēng)帽的花邊上。
“請您將來在上帝面前做證,”侯爵對維姆凡夫人說道,“要得到這樣一個小小的恩惠非得有一道圣諭才行。我的妻子就是這樣理解愛情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把我逼到了這一步。祝你們快樂!”
他走出門去。
“你可憐的丈夫真不錯啊,”屋里只留下兩個婦人時,路易莎高聲說,“他愛你。”
“噢,可別再提這個愛字,我對名字上加上他的姓都感到惡心……”
“但是維克托對你百依百順啊!”路易莎說。
“他溫順,”朱麗反駁道,“是因為他感到我值得敬重。我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品行端正的女人,我把他的家治理得非常舒適,我對他的風(fēng)流勾當(dāng)閉眼不問,我不占用他的任何財產(chǎn),而他卻可以隨心所欲地揮霍我們的收入,我只不過留心保住家產(chǎn)就是了。付出這樣的代價,我得到了安寧。他不明白,或不愿明白我的生活方式。我如此對待我的丈夫并非心里不害怕他脾性發(fā)作,我好像一個養(yǎng)熊的人,真害怕哪天套在熊嘴上的籠頭破裂。一旦維克托認為有權(quán)看不起我,我實在不敢預(yù)料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因為他粗暴,自尊心極強,特別愛虛榮。他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遇到微妙的情況,一旦他的壞情緒占了上風(fēng),他會不顧一切,說不定頭腦一熱把我給殺了,第二天自己也痛心疾首而死。不過這種悲慘的命運倒并不可怕……”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兩位女友都在琢磨造成這種狀況的秘而不宣的原因。
“我還殘忍地讓人服從過,”朱麗另有所指地向路易莎使了一個眼色,“但是我沒有禁止他給我寫信。啊!他已經(jīng)把我忘了。他做得對,否則毀了他的前途那就太悲慘了。我的前途不是已經(jīng)毀得差不多了嗎?親愛的,請想想,我念英文報紙的唯一目的是希望看到他的名字印在報紙上。唉,他還沒有進上議院。”
“你懂英文啦?”
“我沒告訴你么!我學(xué)的。”
“可憐的人兒,”路易莎嘆道,一邊拉住朱麗的手,“這日子你是怎么過的啊?”
“這是一個秘密,”侯爵夫人答道,不自覺地作了一個孩童般天真的手勢,“聽我說,我抽鴉片,倫敦某公爵夫人的故事給了我啟發(fā),你知道,麥圖林還根據(jù)她的故事寫過一部小說哩。[60]我的阿片酊滴劑用量很小。我睡得很多,一天只醒七個小時,而這七個小時我全用在女兒身上……”
路易莎看著爐火,不敢正視她的朋友。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了解到女友的不幸。
“路易莎,請給我保守秘密。”朱麗沉默片刻后說道。
突然一個仆人給侯爵夫人送來一封信。
“啊!”她失聲喊道,臉色都變白了。
“我不用打聽是誰的信。”維姆凡夫人對她說。
侯爵夫人專心看信,沒有答話,她的女友看到德·哀格勒蒙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感情非常激動,興奮得令人害怕。最后朱麗把信扔進火里。
“這封信簡直是一團火!哦!我的心快窒息了。”
她站起身走動,兩眼灼灼發(fā)光。
“他沒有離開巴黎。”她喊道。
她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停頓時讓人心怵,維姆凡夫人不敢插嘴。每次停頓后,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深沉,最后幾句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常常看到我而不讓我知道,每天看上我一眼就能幫助他活下去,你不理解吧,路易莎?他快死了,希望向我告別,他知道我的丈夫今晚不在,要出門好幾天,所以他一會兒就要到這里來了。啊!我肯定會支持不住的,我完了。聽著,留下陪我,在兩個女人面前他是不敢的。噢,留下別走,我擔(dān)心自己頂不住。”
“可是我丈夫知道我在你家吃晚飯,”維姆凡夫人回答,“他要來接我的呀。”
“那么,在你走以前,我就把他打發(fā)走。我將成為我們兩個人的劊子手,唉!他以為我不再愛他了。這封信啊!我親愛的,我看信里有些句子是用火一般的熱情寫的。”
一輛馬車駛進大門。
“啊!”侯爵夫人頗為高興地喊道,“他堂而皇之來登門。”
“葛蘭維爾勛爵!”仆人喊道。
侯爵夫人呆呆地站著,看到亞瑟那么蒼白、干癟、清瘦,哪兒還能保持嚴厲的神色。葛蘭維爾勛爵盡管因未能與朱麗單獨相逢而非常不快,但仍然平和而冷靜。不過在這兩位熟悉他的愛情秘密的女人看來,他的舉止、聲調(diào)、眼神有一種類似電鰻[61]的威力。極度的痛苦發(fā)出的強烈電流使侯爵夫人和維姆凡夫人呆若木雞。葛蘭維爾勛爵的聲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心突突跳動,她竟不敢回答他的話,生怕讓他看出他對自己的深刻影響,葛蘭維爾勛爵也不敢正視朱麗,結(jié)果維姆凡夫人一人唱獨角戲,講些毫無趣味的話。朱麗向她瞟了一眼,眼光里充滿了動人的感激,感謝她出來解圍。兩位情人勉強抑制住感情,總算沒有越出本分和禮儀的界線。但很快就有人報告德·維姆凡先生來到,見他進屋,兩位女友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彼此心里都明白面臨新的困難。讓德·維姆凡先生明白這幕悲劇的內(nèi)情是不可能的,再說路易莎沒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的丈夫留在她女友家里。當(dāng)?shù)隆ぞS姆凡夫人戴上披肩的時候,朱麗站起身裝作幫她系帶,輕聲對她說:“我會有勇氣的,他既然公開來我家,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要是沒有你,一開始見他變化這么大,我很可能倒在他的腳下。”
德·哀格勒蒙夫人送走客人,回到橢圓形雙人沙發(fā)前坐下。葛蘭維爾勛爵不敢來坐,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這么說,亞瑟,您沒有聽從我的話。”
“離開您不久,我再也頂不住了,聽到您的歌聲,待在您附近,這種快樂我不能放棄。我心馳神往,如醉似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為自己診斷過:我太孱弱了。我大概快死了,但死而見不到您,死而聽不到您衣裙的窸窣聲,死而不能掬起您的淚水,我死不瞑目!”
他想離朱麗遠一點,但他動作倉促,一支手槍從口袋里掉了出來。侯爵夫人瞧著手槍,眼神里既無激情,也不表達任何思想。葛蘭維爾勛爵拾起手槍,對這個意外事故非常惱火,因為這可能被人認為是愛情訛詐。
“亞瑟!”朱麗發(fā)問。
“夫人,”他低著頭回答,“我來的時候絕望之極,我本想……”
“您本想在我家里自殺!”她高聲說道。
“不光想殺我自己。”他輕聲說。
“什么?也許還有我的丈夫?”
“不,不,”他哽咽地大聲否認,然后接著說,“您請放心,我那個不祥的計劃已經(jīng)破滅。當(dāng)我走進您的家,當(dāng)我看見了您,我覺得自己有勇氣克制自己,一個人去死。”
朱麗離開座位,撲到亞瑟的懷里。盡管他的情人泣不成聲,他還是聽清了兩句熱情洋溢的話,她說:
“感受到幸福而后去死,好吧,這值得!”
朱麗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這一深沉的呼喊聲中,這是不信宗教的女子無法抵御的天性和愛情的呼聲。亞瑟托起她,把她抱到長沙發(fā)上,他的動作由于意外的幸福而顯得極度興奮。突然侯爵夫人從情人的懷里掙脫開,用絕望的女子那種發(fā)呆的眼光望了望他,拉住他的手,一手拿起蠟燭,帶他走進臥房,來到愛倫娜熟睡的床前,她輕輕掀開床簾,揭開孩子的被子,用手掩住燭光,以免光線刺激小女兒微閉的、白皙的眼瞼。愛倫娜張開雙臂,帶笑地睡著。朱麗用目光示意葛蘭維爾勛爵看她的孩子,這個眼色說明了一切。
“一個丈夫,我們可以拋棄他,即使他還愛我們,因為男人畢竟是男人,他可以找到別的安慰,所以我們可以無視社會的法律。但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所有這些思想以及種種其他感人肺腑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包含在這道眼光里。
“我們可以把她帶走,”英國人低聲說道,“我會喜歡她的……”“媽媽!”愛倫娜突然醒來喊道。
聽到這聲喊叫,朱麗淚如雨下。葛蘭維爾勛爵坐了下來,交叉著雙臂,默不作聲,黯然神傷。
“媽媽!”這個天真、悅?cè)说暮奥晢拘蚜硕嗌俪绺叩母星椋て鹆硕嗌俨豢煽咕艿膽z憫心,愛情一時被母愛的強音壓下去了。朱麗的女性讓位于母性。葛蘭維爾勛爵很快就退卻了,朱麗的眼淚打動了他。就在這時候,傳來一聲開門的巨響,接著,“德·哀格勒蒙夫人,你在這兒嗎?”這句問話如同一聲驚雷震撼兩個情人的心房,侯爵回家來了。朱麗還沒有來得及鎮(zhèn)靜下來,將軍已經(jīng)從自己的房間朝他妻子的房間走來,這兩間臥室是毗連的。朱麗急中生智,示意葛蘭維爾躲進盥洗室,然后侯爵夫人趕快把門關(guān)緊。
“你瞧,我的太太,”維克托對她說,“我回來了,打獵取消了。我去睡覺了。”
“晚安,”她答道,“我也要睡了,那么請讓我脫衣服吧。”
“今天晚上您的脾氣很不好呀,我遵命,侯爵夫人。”
將軍回到自己的房間,朱麗陪他到通道的門口,關(guān)好門后,趕緊回過頭來放葛蘭維爾勛爵出來。她已恢復(fù)清醒的頭腦,心想她過去的醫(yī)生來訪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可以推說來照看女兒睡覺而把他留在客廳里,所以走過去想告訴他悄悄地到客廳里去,但她打開盥洗室門的時候,不禁尖叫一聲:葛蘭維爾勛爵的手指剛才被夾進門槽里壓斷了。
“你出什么事啦?”她丈夫問她。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她回答,“我的手指讓針扎了一下。”
通道的門突然又打開了。侯爵夫人以為她丈夫關(guān)心她,她恨死了這種虛情假意的關(guān)心。葛蘭維爾還沒有來得及把手指抽出來,她便趕緊把盥洗室的門關(guān)上了。將軍果然進房來了,不過侯爵夫人想錯了,他是為自己的事而來的。
“你能借我一條圍巾嗎?夏爾這家伙連一條圍巾都沒有給我留下。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你是那么精心地關(guān)心我的衣物,我都嫌煩了。啊!蜜月不長呀!我的衣物跟我一個樣。現(xiàn)在我聽?wèi){這幫凡夫俗子的擺布,他們都不把我當(dāng)回事兒。”
“喏,給您圍巾。您沒有進客廳嗎?”
“沒有。”
“如果您經(jīng)過客廳,也許就能見著葛蘭維爾勛爵了。”
“他在巴黎?”
“看來是的。”
“噢,我到客廳去,這個好醫(yī)生。”
“不過他可能走了。”朱麗高聲道。
侯爵這時站在他妻子房間的當(dāng)中把圍巾包在頭上,得意地照著鏡子說:
“我不知我們那幫人都上哪兒去了,我拉了三次鈴喊夏爾,他都沒有來。您的侍女也不在您身邊啊?拉鈴叫她一下,我想今天夜里在我床上加一條被子。”
“波利娜出去了。”侯爵夫人冷淡地說。
“半夜里出去!”將軍說。
“我允許她去歌劇院。”
“那就怪了,”丈夫一邊脫衣服,一邊接著說,“我剛上樓的時候還見到她呢。”
“那么她大概回來了。”朱麗裝出不耐煩的樣子說。
然后,為了不引起丈夫的任何懷疑,侯爵夫人拉了一下鈴繩,但是拉得很輕。
這天夜里所發(fā)生的事情,外人不全清楚,這類事情其實既簡單,又惱人,無非跟以前發(fā)生過的那些普通的家庭糾紛差不多。第二天起,侯爵夫人病倒在床上好幾天。
“你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弄得大家都在議論你的妻子?”德·龍克羅爾在發(fā)生這夜倒霉的事情幾天之后詢問德·哀格勒蒙先生。
“請相信我的話,千萬別結(jié)婚,”德·哀格勒蒙說,“愛倫娜睡的床簾著了火,我妻子一驚之下病倒了,這不,醫(yī)生說她得病上一年。娶一個美貌的妻子吧,她會變得難看的;娶一個健壯的姑娘吧,她會變得嬌弱的。你以為她多情,其實她冷淡;或者表面上冷淡,實際上多情得非殺死你,或非教你名譽掃地不可。有時候,最溫柔的女人卻是任性的,而任性的女人永遠也不會變得溫柔;有時候,你到手的寶貝兒既幼稚無知又嬌嫩脆弱,她卻可以對你施展鐵一般的意志、魔鬼般的性子。我對婚姻已經(jīng)厭倦了。”
“或者說你對你妻子已厭倦了吧。”
“那倒不一定。對啦,你跟我一塊去圣多馬·達干教堂參加葛蘭維爾勛爵的葬禮嗎?”
“這倒是別開生面的消遣,”龍克羅爾答道,“不過對他的死因究竟搞清楚了沒有?”
“據(jù)他的仆人說,為了不使他的情婦丟臉,他站在窗臺外面整整待了一夜,這幾天剛好冷得要命。”
“這種犧牲精神要是換了我們這些老手倒是十分值得贊許的。但是葛蘭維爾勛爵還年輕,而且是……英國人。這些英國人老想別出心裁。”
“唔!”德·哀格勒蒙說,“有沒有這種英勇精神取決于影響他們的女人,當(dāng)然,這個可憐的亞瑟不是為了我的女人而死的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