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山, 下山的路途要顯得匆忙許多。
神廟里原本蟄伏著五只邪魔,如今被傅清知斬殺一只,被同伴的五十八刀殘害一只,抱著同伴的尸體悔恨痛哭一只, 以及正打得火熱、近乎達(dá)到忘我境界的兩只。
山頂之刀光劍影, 叫人看得目不暇接,然而凝神一瞧, 才發(fā)覺位于戰(zhàn)場中心的, 清一色全是邪魔本魔。
“它們應(yīng)該不會追上來吧?”
傅清知匆匆扭頭, 手中依然緊緊握著長刀:“廟里那兩個……是不是打起來了?”
姬幸將其中兩個大塊頭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會兒興致正濃,一雙琥珀色瞳孔隱隱發(fā)亮,如同潛藏在夜里的狐貍或貓:“那群家伙全是一幫蠢貨。不過也對, 既然是面對練階段的試煉, 一定不會設(shè)置太難,它們的修為已是極高, 倘若有了神智, 恐怕任誰也過不了。”
被摔得委委屈屈的江星燃吸了吸鼻子, 兩只眼睛紅成兔子, 拼命往嘴里塞止痛療傷的靈丹。
“不過, ”傅清知神色微頓,看向秦蘿手中抱著的長劍,“面對筑基中階的對手,秦蘿師妹竟能從它手中奪得鎮(zhèn)邪劍,實乃勇可嘉。”
秦蘿被夸得不好意思,紅著耳朵嘿嘿笑了兩聲。
鎮(zhèn)邪劍不愧是試煉里的終極具,誠誠懇懇貫徹了“神器”這一頭銜, 只需堪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凜然靈氣。
她涉不深,尚且分不清法寶的高低品階,只覺得這把劍看去極為漂亮。
劍身狹長,寒鐵于夜色中散發(fā)出幽藍(lán)微光,晃眼瞥去,好似自天邊流瀉的銀河。冰霧一樣的白氣氤氳繚繞,纏繞在劍身之間,拿在手中,甚至能感受到冰冰涼涼的觸感,可能是伏伏口中提到過的“劍”。
真好看。
秦蘿忽然毫由來地想,如果陸望也能拿上這樣的一把劍,肯定與他十分相配。
陸望以后的劍,一定會比它更強(qiáng)吧。
趁著山頂?shù)男澳н€沒反應(yīng)過來,一行人匆匆穿過密林。抵達(dá)山下小鎮(zhèn)的時候,鎮(zhèn)子里盤踞的黑比之前更濃,四處可見鬼影重重。
“看來陣法已被毀壞大半,不少妖邪都破陣而出了。”
傅清知蹙眉:“必須盡快前往陣眼,否則屆時陰蝕禍?zhǔn)溃覀儽財o疑。”
這并非聳人聽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既然神廟里的怪物能有筑基中階,作為本場試煉的最終任務(wù),陰蝕妖必然已經(jīng)到了筑基巔峰。
他們這里的最強(qiáng)戰(zhàn)力僅僅停留在筑基初階,對付陰蝕已是十分困難,更不用說到時候邪魔盡出,其中不知還有多少練筑基,相當(dāng)于增加了整整一倍的難度。
難上加難,難于登天。
一旦陣法徹底毀壞,通關(guān)幾率基本為零。
一旁的江星燃點頭:“陸仁嘉師兄應(yīng)該還在醫(yī)館吧?他一定知道整個大陣的陣眼所在。”
秘境之外,宋長哼哼笑了兩聲。
“不是我說,這新月試煉的難度果然名不虛傳。秦蘿把陸仁嘉搞到手后,比別人省去了多少功夫。”
宋長道:“鎮(zhèn)邪劍的藏身之處、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還有陣眼所在的位置——他們的速度已經(jīng)超出別人許多,如今看來,居然還是時時處在危急關(guān)頭,可想而知對于其他按部就班尋找線索的弟子來說,時間有多么不夠。”
“不設(shè)得難一些,怎么稱得‘試煉’呢?”
另一名長老哈哈笑:“更何況新月秘境的獎勵那般豐厚,總不能人人都可以拿吧。”
自從秦蘿等人入山,前來旁觀水鏡的修士就越來越多。
對于秦蘿,絕大多數(shù)人起初都懷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想瞧瞧這位被寵壞的混世魔王究竟會惹出什么亂子——尤其在她身邊,是同樣怪脾氣的江星燃和姬幸。
然而想象中的內(nèi)訌并沒有發(fā),這群小孩居然一板一眼走完了劇情,并根據(jù)陸仁嘉提供的線索,在不可思議的時間內(nèi)拿到了鎮(zhèn)邪劍。
簡直是個奇跡。
更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秦蘿縱身向前,于千鈞一發(fā)之際、在筑基期邪魔的威壓下,一把抱住鎮(zhèn)邪劍的瞬間。
沒人能想到,那個嬌慣養(yǎng)的小女孩會做到這種地步。在九死一的抉擇下邁步向前,是許多成年人都不具備的勇。
“這孩子……倒是與曾經(jīng)頗有幾分不同。”
有人低聲道:“當(dāng)初她掄琴保護(hù)陸仁嘉,亦是冒了命危險。”
“秦蘿也算是終于豁出去,在生死之間走過一遭了。”
墨門長老思忖:“他們接下來的任務(wù),只剩順著陸仁嘉的指引找到陣眼,再把鎮(zhèn)邪劍放入其中。這事兒不難,一柱香的時間便能做到,只不過事成之后,應(yīng)當(dāng)把試煉的頭名給誰?”
“傅清知吧?”
一個看熱鬧的青年摸了摸下巴:“傅清知是他們之中修為最強(qiáng)的,方才獨自對兩個筑基邪魔,居然并未落于下風(fēng)。我敢打賭,要論修為、身法與膽量,秘境里沒誰能夠勝過她。”
“這樣說不對吧。如果獨獨以修為確定魁首,不如去參加武斗會。”
宋長立馬反駁:“把陸仁嘉救活的是誰?親手拿到鎮(zhèn)邪劍的是誰?秦蘿啊!她不是魁首誰是魁首。”
齊薇睨他一眼:“喲,也不知是誰曾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要好好看看那孩子能搗出怎樣的蛋。宋長,如今怎么還有兩副面孔呢?”
宋長訕訕笑笑:“前輩莫要笑話我了,這不是沒想到嗎。”
這真不怪他。當(dāng)初秘境剛剛開啟的時候,任誰都不會料到,秦蘿的表現(xiàn)會這樣亮眼。
“那都是沒影的事兒,魁首的位置,屆時自會留人來當(dāng)。”
江逢月柔聲笑笑:“還是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如今的展吧——他們已經(jīng)抵達(dá)醫(yī)館了。”
江逢月所言不虛。
山里陰森黑暗,醫(yī)館則是燈火通明,被燈籠映得一片亮堂,宛如白晝。
陸仁嘉好歹是個仙門弟子,因有他守在這里,醫(yī)館成了一處人群聚集的避風(fēng)港。陣法符咒被貼得到處都是,邪祟掠過,被靈力重重一灼,發(fā)出聲聲哀嚎。
除開陸仁嘉,許多參與試煉、尚未解開謎題的弟子也都聚在此處,祭出法器迎擊邪魔。在一又一凌冽的靈氣里,秦蘿到一個很是熟悉的人。
“陸望!”
江星燃眼前一亮:“怎么會在這里?”
執(zhí)劍的男孩聞聲微頓,瞬間扭過腦袋。
陸望學(xué)習(xí)劍法沒多久,還做不到化神識為本命劍,如今手里拿著的長劍,是秦止相贈的名劍[鳴風(fēng)]。
比起初初拜入蒼梧仙宗,陸望相貌沒有太大變化,唯有雙眸沉淀了許多。怯懦與溫吞的情緒漸漸減少,取代之的,是眉宇之間浮起的沉默堅毅、清雋如松。
雖然還是很容易害羞。
“我本想嘗試在城中打聽線索,尋得一些關(guān)于山洞的情報,沒想到妖邪越來越多、肆意殘害百姓,一來二去,便與其他師兄師姐一同前來除魔了。”
陸望抿唇笑笑,嗓音溫輕:“……你們真厲害。聽陸仁嘉師兄說,們已經(jīng)拿到鎮(zhèn)邪劍了。”
陸仁嘉作為一個必死的角色,垮著一張可戀的加班臉出現(xiàn)在醫(yī)館,著實讓所有弟子大吃一驚。
等問來前因后果,才發(fā)覺這出試煉居然是一場龜兔賽跑,他們還在起點慢悠悠蹦噠,秦蘿等人就已經(jīng)呼啦啦沖到了終點處。
絕大多數(shù)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是吧,還能這么玩兒的?絕對絕對算是作弊吧?
但江星燃能看出來,陸望這傻孩子是真的打從心底里覺得佩服。
回想起這一路上的所有陰差陽錯,他莫名有了股自己正在誘哄老實人的錯覺。
“我們打算去把大魔頭重新封印。”
秦蘿從他身后探出腦袋,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鎮(zhèn)邪劍:“想跟我們一起去嗎?”
據(jù)陸仁嘉所言,封印陰蝕妖的陣法范圍極廣,山洞只是其中一部分。要想重新鎮(zhèn)壓邪祟,必須前往位于另一座山頂上的陣眼。
在此之前,伏魔錄認(rèn)認(rèn)真真為秦蘿解釋了一番,何為“陣眼”與“布陣法則”。
“我懂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陣眼是陣法里最重要的部分。”
秦蘿腦筋轉(zhuǎn)個不停,嘗試用自己了解的知識行解釋,說到這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山洞塌了沒有關(guān)系,大家到山洞時所處的位置不一樣,也是沒關(guān)系的。”
孺子可教。
伏魔錄嗯嗯點頭:“不錯。”
和陸仁嘉一樣,山洞同樣只是個傷大雅的開場,論東南西北、存在與否,全都不重要。
陣眼所在的山峰位于城郊,比之前那座更高,偏偏秘境之中不允許御器飛行。
秦蘿走得像只小烏龜,一路走一路喘,就差手腳并用地往爬;身邊的江星燃乍一看去滿身活力,當(dāng)秦蘿偶然之間側(cè)過頭去,才發(fā)覺這人在偷偷摸摸吃補(bǔ)藥。
嬌慣養(yǎng)的小姐小少爺很快累趴,唯有陸望全神貫注打量著手里的鎮(zhèn)邪劍,仿佛忘記時間流逝,一點也不覺得累。
“這把劍很好看吧。”
秦蘿兩手叉了叉腰,露出兩顆小虎牙:“但是我爹告訴我了,天生劍骨,能用神識化出自己的本命劍,一定比其它所有劍都厲害又漂亮。”
男孩顯出些許羞赧的神色,似是不好意思,抿著唇笑了笑。
“不過啊,”走在末尾的姬幸往天上丟了顆小石頭,聽不出話音里的情緒,“等我們把劍放進(jìn)陣眼,試煉就徹底結(jié)束了?”
“自然!還好你們能及時找到,一旦陰蝕妖掙脫封印,就得將這把劍捅它心臟了,以它那般強(qiáng)大的修為,要想近身賊麻煩。”
陸仁嘉答得飛快,久違地神采奕奕,說話甚至逐漸沒有了停頓:“恭喜各位賀喜各位終于能把這件事徹底放下了!今日一別再難相見,還望多加保重萬事如意蒸蒸日上!”
江星燃:……
這急著下班的語氣也太明顯了吧!滿臉全是“終于可以解脫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姬幸問完話便一言不發(fā),少有地斂眉凝了神色,同傅清知一起驅(qū)逐洶洶來的邪魔。越往山頂,花草樹木就越是茂盛,等一行人來到整座山的最高峰,野草居然足足有半人之高。
看來的確很久沒人來過。
“就是那里!”
陸仁嘉像條好不容易回到水里的魚,按耐不住一張小嘴:“看那塊石頭的凹槽,只要把鎮(zhèn)邪劍放進(jìn)去,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他說得飛快,秦蘿聞聲抬頭。
山頂荒煙彌漫,伴隨著邪魔叢。然而此處雖然邪氣大作,卻有一股更為強(qiáng)烈的靈力庇護(hù),將所有殺意阻隔在半空之中。
她仔細(xì)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地面上用刀劍一類的東西留了刻痕。刻痕行云流水、用力千鈞,勾勒出秦蘿完全看不懂的陣法,向四面八方展開。
陣法中央,是一塊帶有凹槽的巨石。
“這豈不是穩(wěn)了!”
水鏡外的宋長老雙手一拍:“這應(yīng)該是有史以來結(jié)束最快的新月試煉吧?”
“別急啊。”
齊薇卻是哼笑,目光始終停在水鏡的一點,彎了彎眉梢:“不到最后一刻,誰也說不準(zhǔn)——是吧徒弟?”
云衡跟看小孩似的,有些不耐煩地望她一眼。
她既然會講出這句話,定是察覺了秘境里的某些變數(shù)。宋長老心好奇,順著齊薇的視線看去,不由愣住。
她并未在看越來越多、越來越兇的邪祟,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沉默的影子。
……姬幸?
宋長心口一動,似是意識到什么,徒勞張了張嘴。一個無比荒謬的念頭探出腦海,不過一瞬,便被毫不猶豫地否決。
應(yīng)該不會吧。
那孩子雖然我行我素,但……總不至于做出那種事吧?
陸望把鎮(zhèn)邪劍遞往秦蘿手里,女孩接過的剎那,聽見一含笑的嗓音:“這次試煉挺有意思,對吧?”
秦蘿抬頭。
姬幸站在一棵樹下,眼里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順著眼尾輕輕一彎,溢出琥珀色微光。
他了張硬朗俊美的臉,被樹林陰影遮蓋住大半身形,仿佛與黑暗此次相融,卻又裹挾著十足漂亮的亮色,叫人挪不開眼睛。
不等秦蘿回答,小少年長睫動了動:“山腳下的飛頭、醫(yī)館里陰蝕妖的殘影、神廟里的五個筑基期邪魔……都很好玩,是不是?”
當(dāng)然有趣呀!
秦蘿沒想太多,誠實點頭。
于是姬幸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長卻是后背發(fā)涼。
“就這樣結(jié)束,未免太不盡興了。”
濃郁陰影下,少年眼中流瀉出皎皎月華,極輕亦極冷。潛藏的笑意一點點擴(kuò)散,直至顯出幾分近乎于瘋狂的色彩,姬幸揚(yáng)唇一笑:“要不要來點更有意思的?”
不是吧。不會吧。
……不可能吧?
水鏡的畫面仿佛停滯了一下。
陰影匯集成片,宛如實體落在他眼中,好似一條伺機(jī)而動的蛇。
宋長眉心陡然一跳:“等——”
他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喊出來。
因為在下一個瞬息,水鏡里爆發(fā)出另一更為劇烈的響音。
沒有留給旁人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早有預(yù)謀的少年手中聚力。
屬于筑基修士的靈力嗡然而響,不過轉(zhuǎn)瞬,便落在作為陣眼的巨石之。
這是從未有人預(yù)料過的景象,饒是見多識廣的諸位長老,也在此刻同時怔住。
“不、不是吧。”
一片寂靜里,有人遲疑出聲:“他把陣眼毀掉了?”
“姬幸瘋了?!”
墨門長老轟然起身:“分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通過試煉,被他這樣一攪和,陣法徹底沒用,陰蝕妖重現(xiàn)人間……他們哪有獲勝的機(jī)會?”
不久之前,神廟里五名邪魔展開內(nèi)訌的時候,便已掀起了長老間的討論熱潮。
那時雖然你一言我一語,卻只能勉強(qiáng)稱得一句“熱鬧”,直至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炸了鍋。
這絕對是數(shù)百年以來,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次試煉。
從最初秦蘿的蘿卜扛甘蔗,到最后姬幸的一舉掀翻大局,每個轉(zhuǎn)折點都將看客們的雙眼和腦子按在地上摩擦。這樣的場面實屬難得,不到幾個瞬息的功夫,大半個場地里的長老全都聚集在此處。
周圍吵吵鬧鬧,實在叫人心煩。
云衡不悅蹙眉,眸光一轉(zhuǎn),瞥見自家?guī)熥饾M懷期待的眼神。
在這種時候,恐怕只有她才能擺出如此神色。
“不覺得很有趣嗎?”
齊薇輕笑:“其實我還挺能理解姬幸。這場試煉多有趣啊,就此停下實在可惜——難道不想看一看,倘若當(dāng)真邪魔降,那些孩子會怎么辦嗎?”
大瘋子和小瘋子。
云衡很老實:“他們會死。”
準(zhǔn)確來說,是被踢出秘境。
為確保小弟子們的絕對安全,每到瀕死之際,都會被直接傳出新月秘境。
這是姬幸與齊薇行事的出發(fā)點。他們心知肚明這并非現(xiàn)實,因此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游戲、制造刺激,讓自己最大限度獲得樂趣。
更何況,搗亂并不算是違背游戲規(guī)則,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那可不一定。”
齊薇居然笑得更歡:“要是秦蘿方才真把陰蝕妖徹底封印,如此輕松,贏了也不會有成就感。死一線的勝利才最是有趣,一旦他們破了這個局,那才叫刺激。”
正直的食鐵獸輕飄飄看她一眼,隨手拿了塊點心,往那張叭叭叭的嘴里塞。
她說得輕松,水鏡之中卻是成了一團(tuán)糟。
陣眼損毀,意味著整個陣法的破滅。
陣法下鎮(zhèn)壓的,除了陰蝕妖,還有數(shù)心懷怨念的邪祟妖魔。
頃刻天地變色。
腳下的立足之地竟開始劇烈搖晃,仿佛有么即將破土出。
伏魔錄五感敏銳,猝然提醒:“當(dāng)心!”
它話音未落,自山頂往下,整座山的地面全都皸裂迸開,溢出大量黑。黑的目標(biāo)顯然在于鎮(zhèn)邪劍,一股腦涌來,徑直沖撞在秦蘿身前,將她小小的身影一口吞沒。
江星燃顧不得之前被摔出來的渾身酸疼,祭出法器往她身邊沖:“秦蘿!”
陸望握緊劍柄,毫不猶豫入黑之中。
在鋪天蓋地的混沌里,秦蘿快要喘不過。
被封印的靈祟多達(dá)成百上千,邪氣積攢這么多年,更是形成了一股極為可怕的洪流。四周分明是伸手不五指的黑,她卻隱約望幾人的影子。
周圍全是哭聲,或啜泣或哀嚎,刺得耳朵發(fā)疼。
“它們受陰蝕妖的驅(qū)使,想要拿到鎮(zhèn)邪劍,把也一并拽了來。”
伏魔錄沉聲:“在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靈祟殘留的意識,不必太害怕。”
秦蘿難受得皺了皺臉:“靈祟的意識?”
因為被包裹在靈祟之中,她能體會到一些它們的感受。
絕望、助、日復(fù)一日的折磨,以及身不由己的苦痛。
每種感受都像小刀割在腦袋,對于它們來說,這是不斷輪回的日常。
伏魔錄:“這些靈魂和陰蝕妖一起被封印,日日夜夜處在它的侵襲之下,已經(jīng)被邪氣占據(jù)。如今的它們,只是被陰蝕支配的工具而已。”
秦蘿終于有點明白,傅師姐所經(jīng)歷過的感覺了。
偌大的黑暗里,仿佛只剩下窮無盡的痛苦。幾人影若隱若現(xiàn),啜泣著朝她靠近,很快被黑暗吞噬。
這些都曾是活的人,直至現(xiàn)在,也仍在飽受苦難,沒有盡頭。
“救救……救救我。”
極其微弱的聲音傳來,起初只有低不可聞的一,緊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眼前浮動的人影也隨之增多,伴隨著壓抑至極的啜泣。
秦蘿將指甲按肉里,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們?”
一片寂靜。
回應(yīng)她的,只有另一更為暴戾磅礴的邪氣。
這股氣息比邪祟更重,勢如破竹浩蕩千里,秦蘿躲閃不及,被猛地往后一推,倉促之下,只得緊緊抱住手里的鎮(zhèn)邪劍。
“不好……陰蝕妖現(xiàn)世了。”
前有狼后有虎,伏魔錄倒抽一口冷氣,再看向秦蘿,更是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
秦蘿之前站在山頂,如今向身后跌去,竟是徑直落入了山崖之下。
這座山算不得矮,一旦落下去,必定逃不過粉身碎骨的結(jié)局。
伏魔錄咬牙,默默清算已經(jīng)恢復(fù)的靈力。
然而它心知肚明,此時最為關(guān)鍵的問題,并非在于靈力。
它身為魔法器,一直偷偷摸摸藏在秦蘿身上,沒讓其他任何人知曉。秘境里四處設(shè)有留影石,一旦出手,必定會被在外觀看的長老們察覺。
那樣一來,它就不得不重新回到暗天日的小黑屋里,恐怕還要背一個“唆利用小弟子”的罪名,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這是毫不理智的做法,伏魔錄一向是個聰明法器。
可是——
風(fēng)呼呼刮在耳邊,伏魔錄迅速看一眼小姑娘發(fā)白的臉,以及手里仍然緊緊抱住的鎮(zhèn)邪劍。
所以說小孩真是煩死了煩死了。
“秦蘿!”
伏魔錄焦急出聲:“我會放出靈力將護(hù)住,到時你也一并凝神念訣,這樣一來,就能在落地之前放慢速度——別著急,有我?guī)湍悖绬幔俊?br/>
秦蘿不敢睜開眼睛,幾乎被嚇掉三魂七魄,在識海里應(yīng)了聲“好”。
“聽好了,我來倒數(shù)。”
伏魔錄一顆心快要操碎,嗓音瞬間老了八十歲:“三、二——”
秦蘿屏住呼吸,等待它口中的“一”。
可那道單音一直沒有到來。
因為閉著眼睛,身邊一切都是未知的黑。有風(fēng)從耳邊忽地掠過,吹得心口一顫。
……好奇怪。
不知從么時候起,身體向下的墜落感似乎慢慢消失了。
耳邊的風(fēng)聲忽然小了很多,取代之的,是一團(tuán)大大的、將整個身體包裹起來的熱氣。
秦蘿想睜開雙眼一探究竟,卻被么東西蒙住了眼睛。
“……有些高。”
在空呼啦啦的淌動聲里,少年清澈的嗓音中噙了低低的笑,以及一點點微弱的吐息:“敢往下看嗎?”
是她曾經(jīng)聽過的聲音。
秦蘿一愣,心口重重跳了跳。
“謝——”
小小的圓團(tuán)倏地一癟:“謝哥哥嗚嗚嗚哇嗚哇嗚——!”
她這樣一哭,謝尋非掌心便沾滿濕漉漉的水珠。
少年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付這種局面,笨拙挪開右手,左臂仍然保持將她抱住的姿勢。
秦蘿嗚嗚哇哇,一把抱緊他脖子:“嗚嗚嗚這座山好高好高,好嚇、嚇人嗚嗚嗚。”
謝尋非:……
謝尋非努力從為數(shù)不多的詞匯庫里搜尋語句:“我在這里,沒事了,別怕。”
秦蘿當(dāng)然不可能因為這幾個字瞬間轉(zhuǎn)性,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嚇人,只敢從謝尋非肩頭探出兩只眼睛,小心翼翼環(huán)顧四周。
他們居然立在半空,被魔支撐起了身體,身邊是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黑,繚繞四散,宛如云煙。其中一縷悄悄來到她指尖,輕輕碰了碰。
秦蘿抽噎一下,露出舊友重逢般的驚喜:“是小黑。”
她怎么還是忘不掉這個傻乎乎的名字。
謝尋非:“……嗯。”
伴隨他話音落下,黑漆漆的團(tuán)瞬間凝結(jié),再一眨眼,成了只打滾的貓。
小朋友睜大眼睛,眼淚被生止住。
說來好笑,他們身后是濃郁陰沉的魔潮,毫不掩飾恣意戾氣,身前則是一只翻滾著晃尾巴的貓,為哄小朋友開心,甚至用爪子蹭了蹭臉頰。
控制貓咪的謝尋非總覺得不大自在。
他不知道這種方式能否讓秦蘿不那么傷心,不知怎地生出些許忐忑,如同等待老師批改試卷的學(xué)生。
沒過一會兒,啜泣聲漸漸褪去,耳邊傳來女孩細(xì)細(xì)的嗓音:“謝哥哥,是不是怕高?”
秦蘿的聲線帶著點殘余的哭腔:“之前,心跳好快。”
他當(dāng)然不是怕高。準(zhǔn)確來說,謝尋非從小到大么都不怕。
他只不過是望秦蘿掉落山崖,被稍微嚇到了一下已。
……可能比“稍微”的程度要高那么一點點,當(dāng)時的他緊張到腦子都快嗡地炸開。
這種事情說出來總覺得丟臉,少年把臉別到另一邊,決定轉(zhuǎn)移話題:“想上去嗎?”
與此同時,秘境之外。
一男音兀地響起:“秦蘿呢?秦蘿去哪兒了?她的水鏡怎么黑了?”
宋長抓狂:“她被邪祟吞掉以后,入了沒有留影石的獨立空間,如今就算逃了出來,重新捕捉位置也需要一定時間。”
墨門長老搖頭:“她定是兇多吉少、十死無。那些邪祟皆是窮兇極惡,怎會對她手下留情。可惜可惜,當(dāng)初明明只差一步,就能破了這場局。”
宋長迅速望一眼返臺。
在危急關(guān)頭傳送回來的小弟子,都會出現(xiàn)在返臺上。秦蘿遲遲未曾現(xiàn)身,或許……發(fā)生了奇跡也不一定。
“城中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
一名長老唉聲嘆氣:“邪祟數(shù)目太多,不比陰蝕妖本身的實力差。有它們在,傅清知等人根本碰不到陰蝕妖。”
如今的第一要義,是盡快解決這些礙事的怨靈邪祟,然而它們實在數(shù)目繁多,沒辦法除盡。
再看山崖之,姬幸早已不蹤影,江星燃、陸望、傅清知與陸仁嘉負(fù)隅頑抗,奈何以幾人之力,根本無法與浩浩蕩蕩的黑影抗衡。
更何況秦蘿還消失了。
“沒辦法啰。”
前來湊熱鬧的百樂門長老搖搖頭:“這種場面已是死局,用不了多久,整座城里的百姓都會被邪祟殺光,神仙下凡也難救啰。”
——再這樣下去,他們會被邪祟殺光。
傅清知揮動長刀,虎口震得疼。
殺鋪天蓋地,根本無處可躲。秦蘿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了秘境,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出去陪她。
這樣想來,實在狼狽不堪。
她已快沒了力,手中長刀微微一顫。然而恰在此刻,一黑影倏然而來,傅清知來不及躲閃,毫無征兆地,聽見一清脆樂音。
黑影被擊退數(shù)尺。
“秦……秦蘿?”
墨門長老眼珠子快要瞪出來:“她她她身邊那人是誰?”
江逢月笑瞇瞇:“是我們蒼梧的小孩,很厲害。”
“傅師姐!”
秦蘿從魔間匆匆躍下,圓臉被風(fēng)吹得通紅,抱著鎮(zhèn)邪劍蹬蹬前:“我、我想到一個辦法!”
“沒用的。”
傅清知垂眸:“這些邪祟沒辦法殺盡,一旦被它們包圍,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們沒有別的法子。”
“那就不要把它們殺掉。”
小小的圓團(tuán)臉上更紅了些,秦蘿的嗓音微微發(fā)顫:“傅師姐,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是只有才能做到的。”
傅清知一怔。
“我被黑團(tuán)包住的時候,聽見過它們的聲音。”
秦蘿輕輕吸了口氣:“它們很難過,一直在求救……你不是一直想幫它們嗎?如果我們所有人一起試試,說不定能成功。”
她,傅師姐,謝哥哥,江星燃,陸望,許許多多的師兄師姐,以及靈祟們自身的意志。
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離,如同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提示,指引出唯一可行的路。
傅清知遲疑:“可是——”
可是這里的邪祟太多太多,她沒么能力,哪能對付得了全部。
秘境之外,數(shù)長老正在一并觀看試煉進(jìn)展,包括她的父親。身為刀修,倘若以那般旁門左的法子驅(qū)散敵人,實乃恥辱。
執(zhí)刀的少女暗自咬牙。
可是……她也想堂堂正正對父親說出自己真正想走的路、真正想要的東西,和真正想做的事。
秦蘿沒再說話,輕喘著靜候答復(fù),在溫馴的春夜里,女孩小鹿一樣的雙眼有種撫平心緒的魔力。
傅清知想,她想向其他人、也向自己證明,那個愿望并不是一是處。
也許不會成功……但這是她唯一的機(jī)會,也是最為離經(jīng)叛的放手一搏。
她這一,至少要努力一次試試看吧。
少女輕輕握了握刀柄,耳邊傳來心臟重重的回音:“……好。”
秦蘿雙眼瞬間亮起小星星。
“我我我可以彈箏吸引它們,謝哥哥、江星燃和陸望也會幫忙!”
秦蘿咧開嘴笑,高興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熊抱,隨后扭頭轉(zhuǎn)身:“謝哥哥,我們走吧!”
傅清知順勢抬眼,望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少年。
那人穿了身黑衣,與黑發(fā)一同掩藏在夜色里,雙眼則是纖長漂亮,尾端拖出小刀一樣鋒利的弧度,沁著冷意。
看去,不像個好人。
在他身邊,赫然站著之前不知藏在何處看戲的姬幸。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各位。”
邪修不愧為邪修,惡劣的脾性可謂一脈相承。姬幸惹了這樣大的一出亂子,居然還能懶散笑出聲:“這會兒比之前有趣多了,對吧?”
“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友,應(yīng)該與們認(rèn)識。”
謝尋非端著一副比姬幸更像反派的架勢,偏生舉動又找不出問題,目光掠過秦蘿,果然見她因姬幸鼓了鼓腮幫。
所幸他不擅長安慰人,倒是挺會打架。
謝尋非眉梢微挑,看向身側(cè)被魔縛住的少年:“秘境結(jié)束之后,同我打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