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生一起走, 有些話不必說,有些事大家都懂。
待得目光交匯,不過幾個吐息的功夫,并肩而坐的兩人雙雙低頭。
秦蘿拿起面前的西瓜, 一雙圓潤透亮的杏眼失去高光, 只剩下黑黑的圓。
江星燃如同戰(zhàn)敗的公雞,耳朵和側臉全是紅。
“什么玩意兒, 皇甫公雞?哈哈哈桀桀桀世上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名字嗎?”
伏魔錄得前仰后合, 滾成一個晃來晃去的球:“夠我一整年, 從沒聽過這么離譜的——”
它說著忽然停下,呆呆對上秦蘿的雙眼,一瞬靜默后,再度緊緊蜷縮起來, 裝可愛似的扭了扭身子。
“不過, 明日便是問劍大會了。”
席間一個姑娘道:“憨孫小姐當真不用準備準備?我聽說各家貴女都想爭得頭籌,去領略一番神劍的風采。”
……問劍大會?那又是什么東西?她一個彈古箏的樂修, 到底有想不開, 要去參加這種一聽就是劍修專屬的活動?
伏魔錄對衛(wèi)州的風土人情并不了解, 聞言一頭霧水, 在心中暗暗腹誹。
秦蘿與江星燃對視一眼, 見到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滿面茫然。
恰在此刻,識海里傳來無比熟悉的旁白,被一道渾厚的青年男音念出來。
[問劍大會。聽聞這四個字,你心頭不由一動,揚起半邊嘴角,露出勢在必得的冷笑。]
它說得聲情并茂、十分賣力,秦蘿覺得這道聲音實在認真, 自己理應給它一點面子,尊重人家的勞動成果,于是眼珠子一轉(zhuǎn),小臉板了板,當真如旁白里所說那樣,勾了勾右邊嘴角。
只可惜第一次實踐這個動作,她沒有經(jīng)驗,只能模仿電視里那個總在嘴巴抽抽的叔叔劉能。
秦樓已經(jīng)不敢再往嘴里塞點心和瓜子了。
他如今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懷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水鏡里的小孩拎出來,告訴她那不叫冷笑,叫中風。
[何為問劍大會?在御龍城,這個問題的答案人盡皆知。]
也許是因為她非常配合,旁白再開口的時候,嗓音響亮許:
[御龍城之所以得名,皆因此地乃神龍棲息之所。衛(wèi)州妖魔盤踞、戰(zhàn)事頻發(fā),千年前邪魔入侵生靈涂炭,千鈞一發(fā)之際,幸有一仙人御龍而來,庇護蒼生。]
秦蘿停下啃西瓜的動作,細細去聽。
[神龍護主,戰(zhàn)死于城門。
待邪魔潰散,仙人離去時,神龍殘魂寄放于城池之中,輔以“潛淵劍”鎮(zhèn)守,以供汲取天地靈氣。只望有朝一日龍魂蘇醒,歸于天地間。]
這番話聽起來文縐縐,伏魔錄小聲解釋:“就是有個很厲害的大能保護了這座城,跟在身邊的龍卻戰(zhàn)死了。他就把龍的魂魄放在這兒,還留了把叫‘潛淵’的劍。”
[相傳潛淵與龍魂相連,潛淵出鞘之際,神龍亦將蘇醒。奈何千百年來滄海桑田,卻未曾有一人能將神劍拔離劍鞘,這問劍大會,便是由此而生。]
旁白繼續(xù)道:[神劍圣潔,不可被庸人所觸。故而御龍城每年籌辦一屆問劍大會,招攬碧玉年華的女子比試文武略,唯有前三甲能深入城主府,嘗試拔劍。]
伏魔錄一心一意當它的同聲傳譯員:“問劍大會,十六歲以上的女子,前三名能去拔劍。”
秦蘿一愣:“為什么只能是女子?”
年齡她還能理解一些,至于性別方面為什么卡得這么死,真是個未解之謎。
“因為御龍城本就是女尊男卑吧。”
伏魔錄撓頭:“男子地位低下,很可能直接被劃分到了‘庸人’的隊伍里頭。要說的話,這里住著的人應該也并不相信男子能拔出潛淵劍,干脆不讓他們浪費時間浪費名額啰。”
可是她爹爹就是劍圣耶。
小朋友不能理解其中的邏輯,暗暗皺了皺眉,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一道清亮的鐘鳴。
[請留意,任務已變更。
當前任務:身為御龍城首屈一指的貴女,你怎能錯過這場一年一度的盛事!明日便到了問劍大會的時候,發(fā)揮出你的全部實力,去擂臺上一展雄風吧!]
秦蘿還沒來得及出聲,伏魔錄就搶先不服:“天書你等會兒!秦蘿她一個樂修,若說比拼劍道,難道要拿著樂器上去砸人?”
“憨孫小姐天資過人,一手云箏出神入化,無論遇上何等的對手,一全都不在話下。”
一名貴女掩唇輕笑:“聽說城主府里的城主也會參加比試,要說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對手,應當只有她了吧。”
“城主?”
另一人喝了口酒:“誰不知道城主無心修煉,一心撲在那字畫上,要我說啊,憨孫小姐是頭名。”
“就是就是!無需忌憚少城主。至于其他人嘛……憨孫小姐的力,豈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我在這里就先行敬酒,恭祝小姐旗開得勝,潛淵劍收入囊中。”
“到時候神劍出、龍魂起,我的家必水漲船高,恐怕御龍城之內(nèi),再無能夠與之媲美的家族了。”
喝酒那人開了個阿諛奉承的頭,其余貴女紛紛應和。
秦蘿坐在酒席中間,只覺得四面八方嘰嘰喳喳,吵得她耳朵嗡嗡作響,恍惚了好一會反應過來,其中一人嘴里的“我的家”并非那人自己的家族。
畢竟“我的”是她的姓。
“原來如此。”
伏魔錄若有所思:“參加問劍大會的并不全是劍修。對于御龍城里的絕大部分人來說,拔劍不是他們真心的目的,而是把它看作了一條通天大路,從而讓自己的地位速速提升。”
秦蘿有些坐不住:“可是伏伏,我明天真的要打架嗎?我我我的修為不高……”
要是表現(xiàn)差勁、被人打敗也就罷了,這就跟期末考試的分數(shù)比不過人家一樣,秦蘿愿賭服輸。可關鍵在于秘境之外,還有許許雙盯著水鏡的眼睛。
如果被爹爹娘親哥哥一起看見她慘兮兮的模樣,秦蘿想想就能臉紅。
“這個你大可放心,還記得楚明箏之前怎么說的嗎?筑基期秘境。”
伏魔錄對此并不擔心,甚至興致勃勃:“看看你周圍的那幾個姑娘,全是練筑基水平。這地方估計靈氣稀薄,所有人的修為都不高——你難道不想讓爹娘看看你的進步嗎?明日就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啦!”
雖然它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秦蘿從喉嚨里發(fā)出小小一聲嗚咽,低頭又吃了口西瓜。
但果然還是覺得超緊張!
耳邊的七嘴八舌還沒停下,秦蘿耳邊嗡嗡,正要繼續(xù)埋頭吃瓜,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面敲了門。
在令人苦惱的雜音里,這道敲門聲干凈利落,只需一瞬,就讓她抬起腦袋。
“我不是說過,不要余的小侍前來打攪么?”
坐在秦蘿身邊的貴女蹙眉,語氣滿含不耐:“誰這么掃興,走——”
一個“開”字沒出口,便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不由分說地推開。
秦蘿咕嚕咽下嘴里的西瓜,仰頭眨眨眼睛。
進屋的人年紀極輕,應是處在男孩與少年之間的過渡階段。今日天寒,他卻只穿了件單薄的黑衣,愈發(fā)襯得膚色冷白如玉、五官昳麗非常。
只一眼,來人便撞上秦蘿的視線。
主座上的女孩眼前一亮:“謝——”
她一個字堪堪出口,就聽另一人厲聲道:“云衡?你來做什么?”
秘境外正在慢吞吞品茶的云衡本人:“噗——”
什么玩意兒?他為什么會聽見自己的名字?而且用非常嫌棄的語氣念出“云衡”這兩個字后,那個女人瞪著的家伙怎么會是……
謝尋非???
乍一聽見云衡師兄的名字,秦蘿也是一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謝哥哥在幻境中的假名。
明明他自己的名字也很好聽,為什么要用“云衡”呢?
“云衡公子,今日怎么有空來醉仙樓?”
一人嘲弄道:“我曾多次盛情邀約,都被公子毫不留情拒絕了。”
另一人迅速接話:“公子可是在家住得無趣了,想來解解悶?這里有上好的美酒佳釀,來陪我們喝上幾口?”
謝尋非并不正眼看她們,目光落在秦蘿臉上,似笑非挑了眉:“明日便是問劍大會,我來接家姐回府。”
“哦——!”
伏魔錄恍然大悟:“還記得她們說你有個弟弟嗎?就是謝尋非!”
所以……她是謝哥哥的姐姐?
好奇怪哦,秦蘿摸了摸鼻尖。
“這種事情,恐怕不能由云衡公子說了算吧。”
秦蘿身邊的女冷冷一:“這場宴席由憨孫所辦,我們也樂得自在。是走是留,還得先問問她的意見。”
她說完匆匆扭頭,望向秦蘿時,儼然成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你說是吧,憨孫。”
饒是謝尋非,聽見這二字,也出現(xiàn)了極為短暫的一時怔忪。
反應過來這是某個人的名字,年眼尾悄無聲息一彎。
嗚嗚嗚。
秦蘿把腦袋埋得越來越低,心底有個小人在砰砰撞墻。
“我若是云衡公子,不會出來拋頭露面。”
風緒溫聲,眼中隱有諷刺:“聽說公子不會刺繡,更不懂得如何下廚,身為男子,這可了得?與其成天在外閑逛,不如早日尋個妻家。”
他說罷意更深,兀地轉(zhuǎn)過視線,溫和望向秦蘿:“說起這個,我仰慕小姐已久,聽聞小姐要來,連夜縫制了這個手帕,還望小姐收下。”
水鏡旁秦止的視線愈發(fā)犀利。
醉仙樓不比煙花之地,小侍亦與小倌不同,只需伺候用餐便是。
倘若遇見尋常客人,那就盡心盡力陪在身邊,指望客人能多賞些小費;倘若碰上貴客,往往會送上一些精致的小禮物,用來討其歡心。
這些禮物算不得貴重,客人們大一置之,秦蘿卻認真低下腦袋,仔仔細細打量新得到的小禮物。
帕子白白凈凈的,上面繡了騰飛的龍圖,技藝精湛,栩栩如生。
老師們說過,對于他人的好意,一要真心誠意地道謝——禮物給她帶來了快樂,如果能好好說上一句謝謝,這份快樂就能一分為二,落在送禮物的那人身上。
“謝謝你,好漂亮!”
秦蘿小心翼翼接過,用拇指摸了摸手帕上的龍:“就像真的一樣。你晚上熬夜做這個,一很辛苦。”
風緒怔了怔。
對于富家小姐來說,這種手帕隨處可見。他送上去的時候,也只是希望能多得到這位貴女的哪怕一點點注意。
對方如此認真地道謝,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雖然……連夜縫制手帕,的確很是疲累。
“想到是為了小姐,就不覺得辛苦。”
他很快調(diào)整心情,如往常一般說起漂亮話:“小姐若能常常把它帶在身邊,我——”
風緒話音未落,識海中忽有一道威壓重重落下。
這股威壓毫無由來,他被迫閉上嘴巴,一個恍惚過后,身邊的秦蘿已被人拉起了衣袖。
謝尋非拉著她袖口,言簡意賅:“跟我回去。”
“云衡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一名女斜斜睨來視線,語氣不悅:“你云衡不守男德、離經(jīng)叛道,在御龍城早就家喻戶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這是你能說得上話的地方么?”
耳邊傳來不知哪位長老的噗嗤輕,頂著無數(shù)道投來的視線,云衡死死凝視水鏡,眼角一抽。
好家伙,他總算明白謝尋非那臭小子的用意了。
——他云衡怎么就不守男德了啊混賬秘境!
“就是。”
幻境之內(nèi),有人接話:“我聽說,云衡公子——”
她話沒說完,就聽見另一道陡然揚高的嗓音:“別說了!”
女愣住。
秦蘿從座上騰地起身,任憑被謝尋非拉著袖子:“不學刺繡下廚怎么了?他會除妖會用劍,修為比你們厲害得。”
不知是誰遲疑道:“可他……”
“他是我家的人,他說回去,我就跟著回去。”
秦蘿揚揚鼻尖,學著她們方才的語氣,說得不甚熟練:“家里人說話,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可以打擾的。”
她竟會說出這種話,大大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女們面面相覷,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們之所以這般針對謝尋非,除了的確看不慣他的作風習性,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姐弟兩人素來不和、彼此看不順眼。本想順勢而上,借此機會討好秦蘿——
如今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兒?這位大小姐平日里最是瞧不起男子,今天怎會為他說話?
即將顯形的、足以讓整間屋子一齊閉嘴的靈力,在此刻悄悄褪下。
謝尋非沒開口,懶懶揚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煩的戾氣。
“我說,”水鏡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侶,“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嗎?哪有?小謝的模樣很尋常啊!再說了,一而已,有什么問題?”
江逢月拍拍他腦袋:“從‘那個小侍有沒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沒有特殊意義’,你已經(jīng)問了我十八個類似的問題。不要像驚弓之鳥,放寬心放寬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點頭,不過一眨眼,又驀地看她:“確定是拉的衣袖吧他們?”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塊綠豆糕。
秦蘿不喜歡這個地方吵吵鬧鬧、酒四溢的環(huán)境,打了主意要和謝尋非離開,離開之前,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動不動坐在桌邊,兩眼發(fā)直。
但見識海中字跡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務框里,浮現(xiàn)起全新的語句。
[當前任務:是不是想走了?真遺憾,作為醉仙樓里無財無勢的小侍,你必須繼續(xù)留在這里斟酒,為了生計勞心勞力。
別喪,等到明日的問劍大會,你會得到新任務。]
——最前面那一句話,絕對是在嘲諷他對吧對吧!男人究竟做錯了什么,要經(jīng)受這種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濃烈酒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只能絕望啃西瓜:“明日問劍大會見。”
總而言之,秦蘿最終還是被帶出來了。
離開吵吵嚷嚷的酒樓,當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風攜著清爽的樹木香輕輕涌來,如同一層又一層蕩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氣呼氣,走路帶風,仿佛可以隨時飛起來。
“還好你來了!她們都在讓我喝酒,周圍全是香噴噴的味道,差點把我熏到打噴嚏。”
秦蘿憋了太久,這會兒把心里的話一股腦全蹦出來:“還要背詩背詞,我一點兒也不會。”
謝尋非已經(jīng)放開了她的袖口,聞言輕笑:“沒事就好。”
“不過謝哥哥,”她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兒?”
“明日便是問劍大會,這位小姐夜不歸宿,她娘親心里著急,派了不人尋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謝尋非把幻境和現(xiàn)實分得很開:“至于醉仙樓,是向路人打聽到的。”
他頓了一下:“在這出幻境里,我的名姓是云衡。”
話題冷不丁轉(zhuǎn)到這個方向,秦蘿的動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沒說話,垂頭用雙手捂住臉。
小朋友的耳朵和側臉變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沒看到天書上填名字的那句話,以為隨便寫著玩兒,當時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蘿心里的小人繼續(xù)砰砰撞墻,決定出賣隊友:“江星燃還叫皇甫公雞呢。”
夜里的長街四下寂靜,半晌,響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蘿:……
秦蘿仰頭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謝尋非手臂:“你你你不許笑,我們已經(jīng)很可憐了。”
輕笑的余音尚未散去,身邊的人低下腦袋,對上她的眼睛。
御龍城不算繁華,這會兒夜色漸深,見不到太人。春夜的天上懸了繁星點點,應和著皎皎月色與燈火通明,襯得他的雙眼瑩瑩發(fā)亮,淌出清凌凌的意來。
謝尋非抿唇:“嗯。”
秦蘿默了一瞬,認命似的踢飛一顆小石子:“算了,你還是笑吧。”
謝尋非嗓音很淡:“為何?”
“因為——”
她不知道應當怎樣去說,歪了歪腦袋:“我很看到謝哥哥像這樣笑。”
在她的印象里,謝哥哥雖然有時會勾起嘴角,但從來不會帶給人高興愜意的感受,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容都是冷冰冰的,夾雜著挑釁與輕嘲。
年斂去唇邊的弧度,微微一怔。
“你如果覺得開心,那就吧。”
小孩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秦蘿正了正神色,再仰頭的瞬息,露出一個現(xiàn)了虎牙的:“謝哥哥笑起來很好看的。”
她說著思忖片刻,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歧義,很快補充:“不的時候也很好看!”
謝尋非沒應聲,含含糊糊“唔”了一聲,側開視線。
啊嗚,好可愛。
江逢月雙手捧臉,老母親微。
“那小子,”秦止如同小學生告狀,“他臉紅了是不是。”
“有嗎?哪有?小謝的模樣很尋常啊!再說了,臉紅而已,有什么問題?”
江逢月正色:“上回蘿蘿說爹爹生得好看,你不是也臉紅了?”
感覺到四下投來的視線,秦止耳根微燙,也給她塞了塊綠豆糕。
醉仙樓距離二人所在的府邸并不遠,憑借天書指引,秦蘿沒過久便被送到房間。
她心里忘不掉那個恥辱的名字,想來想去總覺得丟臉,與謝尋非匆匆道了別,吱呀一聲關上房門。
房門緊閉的瞬間,心里的石頭隨之沉沉落地。
——其實并沒有。
“啊——啊嗚嗚。”
小小的一團淺綠色跳進床褥,圓臉埋在枕頭里,打了三個滾兒:“怎么辦伏伏嗚嗚嗚,明天還要參加問劍大會,我的名字嗚嗚嗚——”
作為罪魁禍首,伏魔錄小心翼翼:“平常心,平常心,當你把那四個字當成一種習慣,就不會覺得尷尬。”
這種事情完全不可能當成習慣嘛!
秦蘿狂蹬小腿,小僵尸一樣平躺著跳了跳,心里雜七雜八的念頭咕嚕嚕往外冒泡泡,忽然之間突發(fā)奇想:“伏伏,我半夜睡著的時候,不會從床下面冒出一個怪物吧?”
伏魔錄:“……你這又是何出此言。”
它一點兒也不懂小孩子的世界。
秦蘿抱著被子又打了個滾,當初她和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大家一致覺得床下很可能藏著怪物,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絕對不能把腳和手伸出被子。
她在蒼梧仙宗里頭,幾乎每天都和小師姐一起睡覺,如今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秘境,心中難免會生出不適應。
今晚是噩夢,明天也是噩夢,整個幻境都是噩夢,只希望早早結束好。
雖然出去了,很可能也是噩夢。
秦蘿用腦袋撞了撞枕頭。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好不容易平復情緒,靜靜躺在床上大腦放空,毫無預兆地,聽見一道敲門聲。
如今夜色已深,不知是誰會來敲她房門,秦蘿下床上前,識海里傳來伏魔錄的低聲提醒:“當心。”
打開門,居然是謝尋非。
年本是站在漆黑夜色里,此刻被房間里暖洋洋的燭光灑了滿身,不知怎地略微愣住,看了看她的臉。
秦蘿沒反應過來原因,出聲打破沉默:“怎么了,謝哥哥?”
識海里的黑色小煤球無聲動了動,探出腦袋看好戲。
真是稀奇,它居然在謝尋非這個陰晴不的小魔頭臉上,發(fā)現(xiàn)了一閃而過的手足無措。
有什么事情能讓他緊張的?
“這個。”
他話不,兀地抬起右手,遞來一只圓圓滾滾的兔子玩偶:“給你。晚上若是覺得害怕,能試著用一用。”
房門另一邊的女孩很快睜大雙眼。
“謝謝謝哥哥!”
秦蘿不會使用“久旱逢甘霖”、“喜從天降”一類的詞語,只能眉眼彎彎將它接過:“我我我正好有點無聊,也不是害怕啦……你在哪里買的,好可愛!”
這只兔子居然和他魔形成的小黑兔一模一樣,同樣是胖胖圓圓的身子,呆呆的眼睛,還有兩只大耳朵。
謝尋非沉默半晌,別開了臉:“……是我做的。”
秦蘿杏眼睜得更圓:“咦!”
謝尋非被她看得臉熱,眼睫輕輕一動。
當初在滄州,秦蘿為他購置了件新衣服。他心知要回贈禮物,對于禮物的選擇卻是一直犯難。
師兄師姐都說女孩喜歡首飾和玩偶,秦蘿不缺靈石,珠寶有許多,可玩偶又顯得不夠貴重,配不上她精心挑選的衣服。
思來想去,他稀里糊涂自己做了一個。
在黑街獨自待了這么年,要說做飯縫衣,謝尋非都會上一點。
御龍城里的男子它們看作討好女人的工具,對于當初食不果腹的他來說,卻是不得不學會的保命之法。
結果做完了又覺得這玩意兒實在滑稽,愣是放在儲物袋沒拿出來過。
今日想起秦蘿人生地不熟,獨自待在房中許會害怕,他在屋外猶豫許久,等小女孩嗚嗚咽咽的聲音慢慢消弭,下決心敲響了房門。
萬幸她沒有露出嫌棄的神色,年下意識松了口氣。
“謝哥哥還會做這個?你好厲害!”
秦蘿夸得真心意,另一邊的謝尋非卻是微微蹙了眉頭,似是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那人送的手帕,你還留著么?”
秦蘿沒反應過來這個問題的用意,很快點頭。
謝尋非:……
“他們說的那些事情,我都會做。”
他聲音有些悶,聽不出話里的情緒:“你若是想——”
秦蘿認真等待下文,卻見他恍然一般抬起長睫,吐豆子一樣飛快道:“時候不早,明日還要參加問劍大會,我先走了。晚安。”
秦蘿困惑地偏了偏腦袋,想不懂被他咽下去的言語,只得道上一句晚安。
于是房門被輕輕關上,謝尋非沒做停留地轉(zhuǎn)身,邁步的須臾,在心底暗暗出聲。
一,二,三,四,五。
絲毫不出意料地,從臥房之內(nèi),再度傳來一聲被極力壓低的驚呼:“啊——啊嗚嗚!”
秦蘿望著鏡子里亂糟糟的頭發(fā),只覺得自己頂了個大大的鳥窩:“怎么會這樣!伏伏!!!”
小黑球縮了縮身子:“當時事出突然,來不及提醒……你明白的,安全最重要,我一直在幫你警惕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襲擊。”
難怪謝哥哥會露出那種表情!
秦蘿原地蹦了兩蹦,拿小兔子砸自己腦門。
房門之外,緩緩離去的年唇角微揚,止不住眼中淺。
今夜的天邊繁星閃爍,簇擁著一輪澄凈明月,庭院深深,四處可見花團錦簇、郁郁蔥蔥。
不知從哪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蟲鳴,若是從前總覺得煩躁,今夜聽來,卻是莫名其妙地生出好心情。
忽然吱呀一聲,房門被再次打開。
謝尋非遲疑著回頭,見到一只被舉到門前的兔子。
然后是一個突然從門后竄出來的腦袋。
秦蘿站在流瀉的燈光里,亂蓬蓬的頭發(fā)得了整理,服服帖帖披在身后,被燭光染成溫暖的橘紅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對視的瞬間靦腆一,沖著他揮了揮手里的玩偶,就像兔子在對他點頭。
“我會抱著它睡覺的。”
秦蘿說:“謝哥哥,明天見。”
這是他頭一回遇上能說出這三個字的人。
一些細碎的、朝生暮死的因緣逐一串連,原本毫無祈盼的每一天,都被重新染上嶄新的色彩。
以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作為引子,他不再是游離于人群之外的怪胎,開始期待著見到某個人,也期待著被那人看見。
真神奇。
岑寂的春夜里,晚風慢悠悠打了個旋兒,惹得枝葉嘩嘩作響,浮起漣漪般的影子。
謝尋非彎起桃花眼,向她微微一:“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