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nèi),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xì)談,日后還可造就么?”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fā)的。”
只見紫衣女子又搓著說道:“大賢既執(zhí)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幾個節(jié)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傭,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余種,其中講解,當(dāng)以某家為最?”多九公道:“當(dāng)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于孔于,嗣后傳授不絕。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后漢有馬融、鄭元諸人。據(jù)老夫愚見:兩漢解《易》各家,多溺于象占之學(xué)。到了魏時,王弼注釋《周易》,拋了象占舊解,獨出心裁,暢言義理,于是天下后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由漢至隋,當(dāng)以王弼為最。”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注解及王弼之書尚未了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論,豈是教誨后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自標(biāo)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豈止‘義理’二字?晉時韓康伯見干弼之書盛行,因缺《系辭》之注,于是本王弼之義,注《系辭》二卷,因而后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加以‘向’為‘鄉(xiāng)’,以‘驅(qū)’為‘?dāng)贰悾荒苊杜e。所以昔人云:‘若使馬年傳漢《易》,王、韓俗字久無存。’當(dāng)日范寧說王弼的罪甚于桀、紂,豈是無因而發(fā)。今大賢說他注的為最,甚至此書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請癡人說夢!總之:學(xué)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jù);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并且強不知以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過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fā)愣,無言可答。正想脫身,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癥,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黃發(fā)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二人欠身接過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吃麻黃,那知我在這里吃黃連哩!”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剛才進門就說經(jīng)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以為今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jǐn)謹(jǐn)受命。誰知談來談去,卻又不然。
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適才自稱‘忝列膠癢’,談了半日,惟這‘忝’字還用的切題。”紅衣女子道:“據(jù)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樣,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學(xué)問淵博,亦應(yīng)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yuǎn),那日空一切,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可謂‘螳臂當(dāng)車,自不量力’!”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身如針刺,無計可施。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請問女學(xué)生可買脂粉么?”一面說著,手中提著包袱進來。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即同唐敖拜辭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獻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zhí)意要走。老者送出門處,自去課讀。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后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來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松,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xué)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