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米爾伍德大教堂沒有鏡子,唯一的一面鏡子放在大教堂的一間密室內(nèi)。鏡子會讓人心生傲慢,于是它就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莉亞從來不介意這一點。和大部分女孩一樣,她有許多小伙伴,比如索伊?xí)退垌橆^發(fā)或者是抹去她臉上殘留的面粉。多數(shù)時候,莉亞只在洗衣房臟兮兮的水槽里瞧一瞧自己的倒影,或者借著野鴨塘的池面瞅一瞅,有時干脆就對著亮閃閃的勺子照一照。
現(xiàn)在,這塊靈石上雕刻著她的臉。她伸出手,撫摸著鼻子和下巴,然后用手背輕輕撫過它的臉頰。石頭觸感光滑冰涼,但卻依然能感受到其中快要洶涌迸出的力量。莉亞略作沉吟,靈石的眼中便流出了水,沖洗她的雙手。水——干凈的水。她把手洗干凈后,又掬起手接了幾口,喝得異常滿足。水又清又涼,從頭發(fā)絲兒到腳趾頭,全身都跟著打了個激靈。水流直沖石頭的基部而去,然后蜿蜒流進灌木叢,穿過厚厚的莎草和枯萎的樹木。莉亞拼命喝著,直到覺得解渴才停下。科爾文洗了洗手后,也跟著喝了幾口。最后輪到喬恩,他拿出皮囊水袋,把水灌到袋口,然后自己也喝了幾口。
“就在這兒休息吧,但是只能呆一會兒,”喬恩擦完嘴說道,“我去把我們的蹤跡抹掉。別等我。我知道怎么找到你們。”
他正準(zhǔn)備走時,莉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喬恩,為什么大主教在靈石上雕刻了我的臉?”
“我不知道,莉亞。”
她壓低聲音,“你有沒有覺得……他可能是我父親?”
他的眼神很嚴(yán)肅,“誰都有可能是一個賤民的父親,可他絕對不可能。不,我不知道他為何雕刻這塊靈石。但我以前親眼見過他雕刻的過程。這一塊的確像是他的作品。”
“那這塊石頭怎么會在這兒?”
“或許他知道,有一天你會來到這里,而且會需要它。他的靈力非常強大,他能預(yù)言未來。”他得意地笑了笑,“這也可能是為什么他能成為大主教吧。現(xiàn)在我得去把我們的蹤跡給抹了。”他揉了揉她那一頭亂發(fā),“要是帕斯卡看到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不知作何感想。走之前,洗把臉。你可真臟。”
“你居然就這么說出來,太過分了,喬恩·亨特!都不知道艾爾薩·庫克看上了你哪一點?”
他只是咧嘴一笑,算是回應(yīng)莉亞的一番挖苦,搖搖頭,又沿著他們來時的路,大步跑進了錯綜復(fù)雜的橡樹林,拿著弓箭的手緊貼身側(cè)。
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科爾文跪在靈石邊,就著水流伸出頭,拼命搓洗自己的后脖。馬兒正慢悠悠吃著草。她集中意念,為水流加了點火——不是很多——這樣就不會燙傷他。
“水熱了。”他的手指伸進頭發(fā)不停揉搓。
“熱水洗得干凈些,”她笑了笑,往另一邊走去。水滴四濺,落在泥地上,也洗去了他身上的污垢與灰塵。現(xiàn)在她更了解他了——他也會嫉妒,也會不耐煩。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方才凝視她的時候,他那份惻隱之心和眼中的淚水,有些不一樣了。可是莉亞還是有些猶豫,是否要靠近他,就怕他同之前一樣又縮回去。
“如果我?guī)湍悖瑫吹酶煲恍崩騺嗊呎f,邊拿起手搓起了他的頭頂心,就像她幫索伊洗頭的時候一樣。科爾文愣了一下,臉上的水匯聚到鼻尖,一滴一滴落下來。水很溫暖,要是有肥皂就好了。
他卷起袖子,搓起了自己的胳膊。莉亞就用手指一點點理順?biāo)念^發(fā),順便還使勁兒搓掉他脖子上厚厚一層泥垢、皮屑和硬皮。沒過一會兒,他的襯衫和戰(zhàn)衣便濕透了,緊緊貼在里面一層的銀絲軟甲上。
“科爾文,讓我看看你眉毛那兒的傷口。”
他抬起頭看著她,頭發(fā)往后一甩,發(fā)梢還滴著水,整個人看上去煥然一新,下巴和嘴邊冒出一些細茸茸的胡茬。莉亞用斗篷的包邊浸了些熱水,擠干后,沿著他的眉毛輕輕擦拭那條傷疤。他皺了皺眉,咬緊牙關(guān)。傷口已經(jīng)不再流血,但是會留疤。菘藍已經(jīng)讓傷口愈合了。
“好啦。你聞上去不會臭烘烘啦,”她笑了笑,“傷口正在愈合,真好。你回家的時候,你妹妹都不一定會注意到這條傷疤。”
“她和你一樣,很機敏。”
“我覺得精明這個詞更適合我。算是給我留點驕傲的本錢。我也夠臟的,你來幫我洗一洗吧。然后我們就可以出發(fā)
了。不能在這兒耽擱太久。”
“幫你洗?”他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看上去像是被嚇到了。
莉亞把頭發(fā)盤起來,“就幫我抓住頭發(fā)就好。一般都是索伊幫我的,但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要是你肯屈尊,就幫幫我這個賤民吧。”
水溫不冷不熱正合適,不過莉亞喜歡熱一些的水,心里便默念道,“更多的火”。靈石的眼睛發(fā)出紅光,水蒸氣冒了出來。她最擅長擦擦洗洗,很快便洗好了。幸虧科爾文幫她把頭發(fā)提著,沒過多久便前前后后把胳膊和脖子都搓了一遍。她使勁搓洗自己的臉頰,恨不得把每個毛孔里的污垢都洗出來。
“把我的頭發(fā)放下來吧,”說罷,便開始盡情享受熱水從頭皮一瀉而下時的那種灼熱感。莉亞撥弄著頭發(fā),借著水流將頭發(fā)捋順,直到發(fā)尾滴水。然后她把指環(huán)從襯裙里掏出來,就著水流洗干凈,讓它恢復(fù)金光閃閃的樣子,然后塞了回去。指環(huán)貼著她的皮膚,暖呼呼的。
“要是帕斯卡把我的另一條裙子也打包給我就好了,”她邊說邊把自己的卷發(fā)擠干。現(xiàn)在她身上這條裙子已經(jīng)被扯壞了,裙邊破破爛爛的,滿是塵土。它原本可是藍色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種灰綠色。“到現(xiàn)在,你都沒怎么說話,”他們一起走到馬兒身邊,“從今天早上我們離開到現(xiàn)在,你說的話大概不超過十個字。現(xiàn)在都快要黃昏了。”
“你一直在和你的朋友說話,”說著,他收起韁繩,輕輕捋了捋馬鬃,“我不想打擾你們。”
“你要相信喬恩。”莉亞答道。
“對我來說,相信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你——也是經(jīng)歷許多之后,我才開始真正相信你的,還記得嗎?”
“所以,你現(xiàn)在是承認(rèn),你相信我了?”
“莉亞,你已經(jīng)證明了你的忠誠。在相信任何人之前,我必須確定這一點。我答應(yīng)你,我會用我的方式來報答你。”
科爾文又給馬兒喂了一個蘋果。莉亞抽出繩子,解開袋子,拿出圣球,集中意念,“請為我們指明一條去溫特魯?shù)碌陌踩肪€。”
指針毫無動靜。
恍惚間,莉亞擔(dān)心她又失敗了,可是現(xiàn)在她心無旁騖,內(nèi)心沒有存留一絲疑惑和恐懼。應(yīng)該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靈力介入她的想法。
“怎么回事?”他問道。
圣球下半部分又冒出一行一行神秘的字符。指針沒有轉(zhuǎn)動,像河面上的鴨子一樣懸浮著。
莉亞再次集中念力,“請為我們指明一條去溫特魯?shù)碌穆肪€。”指針轉(zhuǎn)了起來,最后指往了西北方向。
“前后兩次有什么不同?”他問道。
莉亞咬住嘴唇,“我請它指明一條安全的路線,可是它沒有動靜。”
雖然看不懂圣球上的文字,但是即便沒有翻譯,莉亞的直覺告訴她,這些話是一種警告。圣球這是在提醒他們,前方并沒有安全的路線。灌木叢里發(fā)出的異響也讓他們警惕起來。
科爾文的臉色刷的一下慘白,“是治安官的手下。”
“但是,如果他們在我們后面,為什么前方?jīng)]有安全的路呢?”莉亞慌忙問道。
科爾文看了看另外一邊,伸出頭,“快聽。他們應(yīng)該是從四面八方向我們這邊進發(fā)。那為何圣球還要帶我們來這里?”
“可能這里的確是最安全的一條路——我是指之前。但是我們耽誤太久了。”
科爾文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靈力一定會帶我們離開的。莉亞,你要相信它。恐懼只會讓他們更快地追過來。”
恐懼就像一窩蛇一樣,在她身體里不斷扭動,蓄勢待發(fā),莉亞拼命想要壓制住它。喬恩在哪里?可她現(xiàn)在不敢大叫他的名字,這樣無異于直接告訴治安官他倆的位置。
科爾文在褡褳里一陣翻找,拿出梅德羅斯給他們的第二把劍,塞進莉亞手里,“或許你用得上。”
“我不知道怎么用……”
“我知道!我會盡最大努力保護你,但是在我和別人糾纏的時候,會有人把你抓走。萬不得已,你就把它當(dāng)成木棒揮來揮去就成。”
“可是它很重啊。”莉亞掂了掂劍的分量。
“不重怎么殺得快,”他大喝一聲,“別連著劍鞘一起揮來揮去。如果他們來了,把劍拔出來再行動。劍鋒得朝下。你……”他停了下來,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
“是什么?”莉亞轉(zhuǎn)過身,朝著喬恩離開的方向望去,“我們應(yīng)該跑嗎?”
“怎么跑?”科爾文哼了一聲,“我們需要馬。如果還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圣球一定會告訴我們。莉亞,相信靈力,它不會讓我們失望的,絕不會。來吧,往這兒走。”他抽了一下韁繩。
莉亞忽然記起梅德羅斯之前說過的話,“如果你走這條路,你們就會被抓住。”她一字不差地想起了這句話,甚至連梅德羅斯的口音都仿佛繚繞在耳邊。當(dāng)時她對這句話的理解是,如果他們走了這條路,就會在路上被抓住。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過來,之前的理解完全錯誤。他們之后才會被抓住,或者是因為他們選了這條路。
“科爾文。”她叫住他。
前方樹林里冒出幾個騎手,正朝著溫特魯?shù)碌姆较蚯斑M。是三個治安官的手下,他們滿臉疲憊,眼中盡是怨氣。馬兒已經(jīng)跑得口吐白沫,騎手不停地踢著馬肚子,馬刺上血跡斑斑。看著這些馬兒,莉亞的心都揪了起來。
科爾文深吸一口氣,拔出劍,好吧,三打一。
“別這么做。”莉亞提醒他。
“我可以把他們?nèi)齻€都殺了。如果靈力助我一臂之力,我一定可以辦到。”
“梅德羅斯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科爾文邁開步子往三個騎手那兒走去,莉亞拽住他的襯衫,猛地拉了他一下,“梅德羅斯說過!如果我們走了這條路,就會被抓住。”
科爾文很憤怒,“求你了!別讓你的恐懼影響到我。”
莉亞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我是害怕,可是不像之前那樣了。聽我說,圣球帶我們到這兒。它預(yù)感到會有事情發(fā)生。沒錯,我們要相信靈力。我們一定要相信它。”
“是屈服于他們嗎?你怎么知道,圣球是不是要我們殺出一條路呢?”
莉亞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三個騎手懶懶散散地過來了,看上去不太著急的樣子。想來搜捕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是要大開殺戒了。
莉亞抓住科爾文的手臂,“我不想你死,科爾文。”她低聲說道,“如果你的妹妹在這里,她也會這么說。求求你,就把我當(dāng)作你的妹妹。為了她,千萬不要這么做。”
其中一個騎手說話了,聲音又低又粗,“這小子看上去像是要哭鼻子了。快看看他呀。還直打哆嗦呢。小伙子,來呀,可別哭哇。我們可是千里迢迢才趕到這兒的。”
“這一路追得可真夠慘的,”另一個緊跟著說道,語氣中滿是嘲諷,“你現(xiàn)在總不會退縮吧?”
第三個騎手直接跳下馬,手里握著劍,“盔甲侍衛(wèi),要是你不打算和我們對打,就來幫我們擦鞋吧。”他慢慢走過來,靴子擦過草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另外兩個也跟著跳下了馬,“我們的靴子有些臟了。就用你身上那件戰(zhàn)衣來擦擦嘛。你這個小哭包圣騎士!誰讓你是德蒙特的人!”他把手關(guān)節(jié)壓得呱啦呱啦直響,吐了口唾沫。
如此挑釁,科爾文憤怒地緊咬牙關(guān),他看著莉亞的眼睛,輕聲說道:“你就是我的妹妹。”
有那么一瞬間,莉亞真心希望他能大聲說出來。
科爾文轉(zhuǎn)過身,沖向那三個騎手,手中的劍迎著落日的余暉反射出一道亮光。莉亞周圍便只剩刀光劍影。可她的腦海里卻聽到了尖叫聲,那是科爾文戰(zhàn)衣上的鮮血發(fā)出的尖叫聲。
三對一,科爾文很快就被撂倒。或許是和喬恩對戰(zhàn)后,他的腳還腫著,也或許是哪里有一塊石頭把他絆倒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就這么倒下,眼睜睜看著那些士兵對他拳打腳踢。莉亞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把自己的臉埋在馬鬃當(dāng)中,卻依然能聽到那陣陣尖叫。可以想象這些人對其他圣騎士犯下了何等令人發(fā)指的暴行。他們繼續(xù)毆打科爾文,莉亞實在看不下去,哭了起來。
每每一個圣騎士設(shè)定一個目標(biāo)之后,內(nèi)心便需為實現(xiàn)它而勇往直前,不可左顧右盼。懷疑和懼怕會不斷侵蝕他,讓向前的道路支離破碎,這條路繼而就會變得曲折、徒勞,最終毫無意義。一旦心存懷疑和懼怕,終將一事無成。它們永遠是失敗的源頭。每當(dāng)它們在不知不覺間侵蝕你的時候,所有的目標(biāo)、能量,還有毅力,所有這些強大的意念便日漸式微。只有我們堅信自己可以,意念便會孕育而生。只有克服懷疑和恐懼,方能成功。
——卡斯伯特·雷諾登于比勒貝克大教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