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是痛。
痛到晚上睡不著,只得服食鎮痛劑。
無效。
然后,發現淡綠色分泌,無臭,但濃稠。
這時,一個月已經過去。
年年忐忑去找醫生。
王醫生是熟人,讓她脫去上衣檢查,一看,臉色即變,抬頭,警惕眼神與病人接觸,年年立刻明白有事,她咳嗽一聲。
醫生叫病人躺下,細細檢視,按下胸脯,年年皺起眉頭,“痛?”“是”,乳房已經紅腫發脹。
醫生喚進看護,“做全套檢查,并致電易醫生訂最快時間。”
看護立刻戴上手套替年年抽血檢膿,以及造影。
病人如此年輕。
而且貌美。
站起之際,身段苗條,如香艷雜志中間拉頁美女,處處恰恰好,不過份。
看護心酸。
“馬上把樣板拎到化驗所。”
年年坐著不出聲。
王醫生說:“你今年廿四歲。”
“是。”
“發現不妥有多久?”
“一個月。”
“不止一個月了。”
“約夏季吧,游泳回來淋浴,左胸有小小硬塊。”
“為何不早警惕。”
年年還沒來得及回答,看護進來,“易醫生此刻有一小時空檔,讓病人立刻到診所。”
年年抬頭,“這是午膳時間。”
“易醫生診所就在樓上,我親自陪你。”
“我——”
“穿上衣服,立刻!”
王醫生氣惱,病人彷佛還不知情況危急。
年年被押著乘升降機到頂樓易醫生診所。
一走進去,便推開寫著腫瘤科的玻璃門。
另外一個女醫站起,“是年小姐,請坐。”
一直還算鎮靜的年年這時雙手忽然顫抖。
她最害怕的事終于發生。
王醫生一直用她寶貴時間陪著病人。
“病歷如何?”
“非常健康的女青年,每年都來我處檢查。”
“上次體檢應是何時?”
“六月。”
“這是說,腫瘤在八九個月時間迅速蔓延,來勢洶洶。”
“防不勝防。”
兩個醫生討論的語氣,年年不過是個病歷樣板。
“年小姐母親亦是我病人。”
易醫生知有下文,“啊。”
“年太太病發在三十二歲,醫治無效,兩年后辭世。我已緊緊為鑒,留意遺傳可能,豈知——”
年年雙手抖得更厲害。
易醫生打開一格抽屜,那原來是小小酒吧間,里頭放著許多各式各樣小小樣板酒,她擰開一支威士忌,打開冰箱,取出冰塊,加入杯中,遞給病人,“喝一口。”
這是第一杯。
年年往杯里看去,冰塊非圓非方,而是最早電子游戲機打怪獸里那些天外來客形狀。
她不禁微笑,喝一口,酒入愁腸,四肢放松。
易醫生說:“不要怕,你還年輕,腫瘤科擁有許多嶄新科技。”
年年點頭。
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后的今日,吃盡萬苦,掉光了的濃發長回,像刺猬,皮膚受化療影響變得粗糙,她還失去百分之七十味覺。
這些,都還不重要。
她已摘去雙乳,剩下兩道
疤痕。
不過,她活著。
而且,繼續工作。
未婚夫青山陪她走過千辛萬苦這一年,不止一次伏在她胸前流淚,“蛋,我陪你一生一世。”
年年不出聲,咬緊牙關死忍,希望沒有人揶揄她厚著臉皮不愿輕生。
每次到易醫生處,看護都為她斟一杯琥珀色威士忌,加上趣怪怪獸形狀冰塊。
一次,青山在玩具店看到這種軟塑料冰塊模子,高興之極,買下半打送給愛人,又搜購某酒莊里所有莊尼走路黑牌威士忌樣板。
年年感激得說不出話,像個孩子般抱著青山,長久不放。
在這一年多,她漸漸變得沉默。
需要咬緊牙關屏住氣活命,還怎么說話。
上司說:“年,你不必挺著上班。”
教授指出,“隨她去,反正上下班時間不定,免她在家胡思亂想。”
年年發覺寫報告也要極大體力,像苦力抬重物一樣,沒有精力,按鍵忘字,無以為繼,只能托著頭懊惱。
她想起青山第一次把她帶回家的情況。
那一天,她什么也沒準備,也沒打扮,白襯衫卡其褲。青山本來說好去碼頭看遠航的高桅帆船,小跑車忽然一轉,到了陸宅。
那是一幢小小獨立洋房,在本市來說,只得富翁才住得進去。她一直知道陸家環境不錯,卻不料富裕到如此程度。
她有點意外。
門一打開,大廳傳出歡呼,“陸青山回家了。”
可見青山不住家里。
兩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迎出,看到年年,忽然愣住,她倆聽說兄弟這次的女友相貌標致,卻料不到好看到這種地步。
怎么說呢,那是一種不落俗套活生生的秀美,她容長臉蛋,皮子雪白,兩頰曬得微紅,濃眉長睫,小腫嘴,身段高挑,齊青山耳邊,衣衫雖然寬松,但也看得出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還有,高聳胸部。
大小姐低聲說:“整個人像意文藝復興時代畫家鮑蒂昔利的維納斯。”
只有二小姐聽到頷首。
“年小姐快進來坐。”
說這話的是陸太太。
青山拉著女朋友說:“媽,我來介紹年年,家母,以及刁鉆的自小叫我吃苦的大姐彤云及二姐紫杉。”
年年連忙鞠躬愉快稱呼。
那陸太太上下打量,喜從心發,這可謂是青山歷年最登樣的女朋友,如此樸素自然可愛。
年年見三母女在家都穿戴整齊,只覺自身太隨便,只得以笑臉搭夠,臉容更顯得無比甜美。
大家圍住客人坐下。
“與青山一起多久。”
“一年左右。”
“認定是對方沒有。”
青山肯定地答:“一定是年年。”
“家里有什么人,做事還是讀書。”
“年年已獲碩士銜,她讀社會人文兩科,此刻幫系主任做研究報告,支取津貼。”沒提家有何人。
陸太太這次才信任兒子眼光,越來越歡喜,忽然把手上一只戒指脫下,握著年年的手,套到她左手無名指上,“唷,尺寸剛剛好,這是阿姨的見面禮,別脫下。”
彤云與紫杉兩姐妹一見,眼珠瞪出,這枚珍貴藍鉆戒指她倆不知猴多久,每年生日都套母親送出,無效,今日老媽自動奉獻,被那小女孩得了去。
啊,萬事都講緣份。
彤云說:“呵三弟訂婚了。”
年年飛紅面孔。
紫杉說:“我立刻相幫替你們看新房。”
這么快,年年問自己:“你情愿嗎?”
情愿,一百個情愿。
每朝醒轉,她都開心咧開嘴笑,因為她聽到青山在電話叫醒她:“雞蛋,快起身。”
他叫她雞蛋,或簡稱蛋。
不多久,年年一次表現,令得陸家更加疼愛她。
那一日陰雨,原來彤云已經懷孕,身形未露,四肢卻有點浮腫,她又不聽話,不肯放棄高跟鞋,走路時忽然一滑,眼看要跌倒,眾人都驚得呆了,保母尤其失色,幸虧年年不顧惜自身蹲下抱住孕婦雙腿,彤云借到力站穩,但年年卻因此跪倒馬路,泥水濺身。
青山連忙扶起,只見她臉上都有泥漿,心疼,年年卻還關懷他人,“大姐沒事呵。”
陸太太沒聲價贊道:“這孩子奮不顧身幫人,好心腸。”
彤云讓名牌服裝店送了十多套襯衫西服作謝禮。
年年雙膝摔得紫瘀,幾個星期不散,然后變得黃腫,痊愈緩慢。
她開始疑心,但不出聲。
陸家替他們選了二千平方呎背山面海住宅公寓,過戶時陸太太問:“怎么不約年先生夫人給我們相見,青山,你辦事不力。”
青山忽然說:“他們移民外國。”
年年當下不發表意見,事后說:“雖說天國也是外國,這事卻不能久瞞。”
“對不起。”
“為什么不直說明:家母早已病逝,家父再婚,另有家庭,不再聯絡。”
“蛋,我會補償你。”
“很少人有你那樣十全十美家庭,一個人成年后總得靠自身努力。”
“我家也很復雜。”
“可要申訴。”
“我也早已放下,正如你說,廿八歲高大健全男子還到處投訴祖宗太公嗎,我娶的是你,你嫁的是我,兩人盈虧自負,是否白頭偕老看咱們的了。”
“喏,這話是你說的。”
話雖然這么講,住所家具還是由家長支付。
年年從未見過陸老先生,人家不說,她也不問。
她認識青山也已經足夠。
所知不多,有點像盲婚,日后才逐漸了解。
一日,紫杉好奇,“年年說來聽聽,你在大學寫些什么報告。”
“最近一篇,是寫‘人類組織幫會有何意義’。”
“啊。”
“別誤會凈是江湖組織,其實,有史以來,追溯到上古尼安陀時期,凡事已有組織,人是群居動物,村、鎮、市,都由此發展,會所眾多,群策群力,各種嗜好、運動、職業,都有組織,有些規模龐大,會員眾多,像美國的互助會,成員包括多屆總統,還有各國神秘幫會,華裔最多。”
年年微笑,不再說下去。
紫杉說:“也許,人類太寂寞。”
青山進來聽到,這樣說:“所以你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紫杉撲上雙手大力擰青山雙頰,姐弟玩起來極樂,年年羨慕他們友愛親愛。
“好了好了,叫年年笑話。”
他們一家人都漂亮,三母女,唯一擔心的是發胖,“水都不敢多喝”,“多吃一塊糕立刻重五磅”,“都餓死在這里”,“唉,長期捱餓,每夜肚皮咕咕聲與我議論”……
換句話說,陸家似沒有煩惱。
結婚日期與蜜月地點都已訂妥,未婚夫婦已遷入新屋同居,年年發現胸脯有硬塊。
當然只得暫停一切,救活性命再說。
這一年時間,陸家對年年不離不棄,加倍呵護。
陸太太讓人做了各式各樣鮮美湯羹給年年食補,盡管年年食不下咽,頻頻嘔吐,她不厭其煩。
彤云夫家是醫生世家,介紹最好醫務給她,用標靶治療,負責一切費用。
但頭發還是掉光,新長的毛毛半黑半白,口腔敏感,口齒發腫不清。
終于,走到最后一步,割除禍患,殺退癌魔。
“Remission!”醫生歡呼。
作為戰場的軀體已經五癆七傷。
青山背著瘦削的未婚妻在家里四處跑,重新安排婚期及蜜月。
“這次不去馬丘比丘了,我們到吐芬奴住上一個夏季,我教你滑浪。”
年年沉默。
她有預感,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幸運。
青山對她毫不嫌棄,確是難得,但醫生已經告訴他們,因為各種化療電療,年年已不能生育。
剛巧這時彤云生下男胎,夫家與娘家喜心翻倒,轉移目標,忙著抱孫子。
那幼嬰奇趣,個多月大,已會得眨眼、微笑、揮手,嘴里“波波”作聲,還有,驅走烏云。
這時的年年,因為胸前傷口疼痛,自然地佝僂著背,臉容憔悴,衣褲寬松,比起從前,連一個影子也不如。
青山一直鼓勵:“紫杉已聯絡最著名整形醫生,重塑什么形狀都可以,不必擔心。”
年年知道這是真的,但是,從前,她天生美麗,她看不起人工塑造。
醫生的指示是一年后可以動工。
年年寄情工作。
“你寫什么?我選青幫。”
“嘩,胸有大志。”
“且聽年年選何題目。”
“烹飪會、媽媽會、園藝會……”
“童軍也是大題目。”
年年忽然說:“有一個會,叫AA,匿名酒徒會。”
“啊,那是戒酒互助會。”
“各位有否覺得納罕,戒酒,為何要參加組織。”
“互相鼓勵支持。”
“過了廿一歲,人人都明白,家人朋友只能幫你那么多,一切靠自己捱過。”
“人多,沒那么害怕。”
大家都笑,“沖呀,一起掉落山坑。”
回到家,年年取出威士忌,倒一杯加冰,緩緩啜飲,心里平靜不少。
書房墻壁貼滿青山收集的裸女艷照,他自十三歲就到處搜刮,收藏在床底下盒子內,家人都知道他有這個嗜好,據陸太太說:“不然還怎么辦,做和尚?”他特別喜歡一個叫凱特的哥加索金發藍眼模特兒,豐乳,一次在飛機艙內失重狀態翻滾拍攝,雙胸驚人浮蕩,好像要升空,連年年都覺得有趣。
在最主要位置,貼年年的放大全身泳衣照。
青山說:“她們有點笨重,沒有你好看。”
年年只是笑。
一年多對著渾身怪異氣味的病人,他倒是沒有搬出。
都傳他以前愛玩喜游蕩,此刻,恐怕都改過了。
那日,他頗晚回來,看到年年在喝酒。
“一個人別喝悶酒。”
“我是秘密酒徒。”
“女子喝醉容易吃虧,會被人抬到不知名處魚肉。”
“明白。”
他忽然說:“我爸回來,我到酒店與他見面。”
“啊,他有話說。”
“家庭,對他來講,也是一間公司。”
“你可是總經理?”
“將來再說吧,我對他那門生意不感興趣。”
“他做什么事務。”
“地產,最近移師倫敦,專唬華裔:‘倫敦近郊’,對,一小時火車路程,快去到康瓦爾。”
年年忍不住笑。
“最近你氣色好得多。”
年年答:“我也那么想。”
“彤云燉了蟲草及燕窩,大家一起吃。”
他隨即去淋浴。
之后,再也沒有說話。
第二早,年年想問:陸先生可要見我,他是否出席婚禮,他逗留多久……
但是青山已經上班。
那一天,年年如常生活,回到辦公室,聽上司及主任講話,小組討論,各同學已訂下題目。
年年接到易醫生電訊,約好午餐時間見面。
醫生體貼地說:“我替你準備一碗白粥,總得暖胃。”
她除下衣服,看護不忍卒睹:美人只怕病來磨。
做過摘除手術平坦胸脯上還有兇狠凹下疤痕。
“不怕,還年輕,有補救,仍需準時服藥,你痊愈得很快。”
“都是陸家與青山功勞。”
醫生答:“最重要有那樣好的親人支持,真是福氣。”
“那些名貴中藥入膳,不知可有效。”
“愛心烹調,當然神效。”
年年點頭。
“年,要是你愿意,下月可以到孫醫生處做修復手術。”
“可會發硬。”
“嘿,你以為是五十年前,現在做得不知多柔軟自然,手感佳妙,我建議你選滴水型號。”
年年苦笑,她說:“我考慮。”
“下月三號星期六上午九時我到你家陪你一起。”
醫生不讓她多加思慮。
“婚禮可有定下新日期。”
“這一陣,青山彷佛有點累。”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找醫生,年年抬頭一看,是陸紫杉。
“年年,我來陪你,稍后一起回家聽媽媽說話。”
大概是叫她準備見家翁。
倘若是三年前,她另外一個樣子,必不叫他失望,今日……
紫杉握住她的手。
“年年可以回去,她恢復得很好,多吃點,胖些自然好看。”
紫杉挽起年年手臂便走。
街上停著陸家車子,司機一見兩人連忙開車門。
年年微笑,“都叫你們寵壞。”
紫杉忽然說:“年年你真勇敢。”
年年略覺詫異,不出聲。
車子駛到陸家,彤云抱著孩子在門口迎接。
那半歲孩子穿著動畫超人服飾,背后還有一幅紅布披肩,叫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