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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陸太太走出,卻不見陸先生。

年年想,既來之則安之,且坐定定聽長輩吩咐。

茶幾上放滿果子食物鮮花。

“年年,我有話說,請給我耐心二十分鐘。”

年年欠欠身,“一定。”

陸太太喝茶,吁出一口氣,開始說白。

“年年,我趁機會,把陸家的事說你聽。”

年年端正坐好。

“陸先生有三個妻子,元配已經病逝,生有兩女,我是二房,兩女一子。”

年年吃驚,她并不知道此事,真是家家柜內都秘藏骷髏。

“我一直等,以為陸先生會將我扶正,但三五年過去,他一點意思也無,為子女著想,我要求分家,他很生氣,指出那等于分手,我沒有讓步,你知道為什么,我得知陸先生另外有女伴,年輕,豐滿,有點崇拜他,那女子已經懷孕。”

年年嚇得張大嘴巴。

彤云與紫杉坐到年年左右兩旁,她倆神色平靜,這個故事,想必已聽過多次。

“迄今,那兩個小男孩大約已經四五歲,畢竟還小,陸先生年紀已大,仍然看重青山。”

原來有這許多委屈,年年聽得鼻酸。

“陸氏給我的一份財產,我分為四份,各人平均,原本青山是男丁,應多一點,但他堅持與姐姐均分,我們生活不成問題,一直過得舒適,我在外也從不說一言半語。”

年年聽到彤云輕嘆一聲:

“我們一直如此生活,家里有只大白象,各人佯裝看不見,處處避著牠,擠著一起生活,家里最歡喜的是青山結識你這樣好的女孩子,以及彤云生了男胎。”

年年微微笑。

“所以,過去一年,我們見過陸氏兩次。”

彤云接上去:“他給外孫豐富的教育基金。”

“他也問及年年這個人。”

年年的心忐忑。

終于說到她身上。

他說:“這么漂亮的女孩,學歷又這樣優秀,總算被青山找到了。”

年年不出聲。

“隨即,他打聽到你在醫療,并且,令堂也因此癥辭世,他與我商議。”

這時,兩姐妹低下頭。

“年年,你家這個癥候,分明是遺傳性,醫生也都證明這一項事實,那即是說,將來青山的子女,很可能也會得到腫瘤因子。”

年年開始明白,但仍然沉默。

“青山固然是你的愛人,但他也是我的長子,我不比瑪麗皇后,去掉愛德華,還有喬治,我只得他一個,我們母子女四人,說到底,經濟上仍靠陸氏。”

全明白了。

“陸氏這次態度很好,甚至是低聲下氣,與我們四人商議,指出家中至親帶有絕癥因子,實非好事,一輩子提心吊膽。”

紫杉說下去:“陸先生要求你與青山分手。”

年年抬起頭,看牢陸太太。

人雖憔悴瘦削,一雙眼睛仍然明徹光亮。

陸太太說:“我不能夠全部推諉陸氏,這人強兇霸道,從不把女人看眼內,子女是他棋子,是,他的確是那樣一個人,但我也自私,我希望兒孫健康滿堂,每次聚會,胖胖幼兒跑來跑去笑呵呵,所以,我這次竟也站在陸氏這一邊。”

年年想說話,但胸間一口氣總上不來,腳底似穿了洞,氣全在該處漏光。

她抬頭,這時才看到陸家大廳天花板上有一盞龐大的水晶玻璃燈,那纓絡串串累墜垂下,富麗堂皇,晶光雪亮,一道陽光剛好射上,反映五彩光線。

凝視許久,年年眼花繚亂,垂頭,隔了許久,她才輕輕問:“青山怎么說。”

陸太太松口氣:“他到倫敦去了。”

什么。

“今早七時飛機,他不告而別,請你原諒。”

有人在她胸上插了一刀,然后說:原諒我。

她吸氣更加困難。

“倫敦公司從今日起,由他打理,而我下星期將在本市與陸先生正式注冊,成為他合法妻子。”

條件如此優厚,無腦之人也會作出恰當選擇。

“陸家虧欠你,年年。”

年年忽然聽到她自己這樣說:“是我沒有福氣。”

紫杉聽到,第一個哭出聲,接著,陸太太也掩住臉,彤云亦忍不住落淚。

年年說:“陸家是要我與青山分手。”

“是。”

說得這樣明白,倒也難能可貴。

最重要人物陸青山已經首肯,并且失蹤,她想不答應也不行。

“都明白了。”年年平靜的答:“我知道怎么做。”

“年年,請你保存所有的聘禮,包括房產、首飾,請允陸氏為你治療至痊愈為止,有何特別要求,如往外國升學,盡管提出,我們向你致謝了。”

年年要脫下戒指,“不,不。”

紫杉按住,“連一只戒指都要討還,我們還好算一戶人家嗎?”

確有不要臉的人家這樣做,年年的一個女友,與丈夫分開,她婆婆要求歸還金飾。

她們送年年出門。

走到大門口,有人叫住:“年小姐請留步。”

她停步抬頭,叫她的是一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陸先生,他像極青山,只是頭發斑白,這時,連他臉上都有不舍之色。

年年恭敬站住。

“我們感激你。”

年年微微鞠躬,然后走出陸家大門。

司機把車子駛過來,愉快的問:“年小姐去哪里,可是回家。”

她點點頭。

到家她掙扎上樓,打開門,忽然絆一跤,摔在地上,一時爬不起,就躺那里。不知過多久,爬到柜前,找到威士忌酒瓶,對牢喝幾口,又倒在地上,忽然覺得累,就那樣睡著。

再醒已是夜間,陸家家務助理小乙扶起她,“年小姐,醒醒,喝口雞湯。”

年年凝視她,“你把門匙還我,你以后不必再來。”

“年小姐,你雇用我也一樣,你付我薪酬好了。”

她扶起年年,替她更衣,發覺年小姐已瘦成一副骨頭,薄薄的身軀不似真人。

“你回去吧!”

“我明日再來。”

年年本想說:我可以更換門鎖,但再大的氣也忍著不出聲,這些小事,又何必介懷,就讓陸家盡些心意,也許那樣,他們會得好過一點。

陸家,算得上是仁人君子,除出青山,什么都不吝嗇。

青山不再在。

柜里仍掛著他的衣物:半打白襯衫,三套深色西服,若干T恤,一條破牛仔褲。

他沒帶走什么,除出年年的快樂、感情、自尊,以及斗志。

她吁出一口氣。

居然喝完小碗雞湯,沒有嘔吐,想必是那幾口酒的功勞。

她看著電話計算機,它們一聲都沒響過,看樣子也不必更換號碼,陸青山已經忘記她。

半夜,聽到哭泣聲醒轉,誰,誰在哭泣?原來是她自己,淚流滿臉。

女傭并沒有離去,進房說:“年小姐該服藥了。”

是,留得青山在。

第二早照樣上班,頭臉都紅腫,她是病人,同學不以為意。下午,雙手開始顫抖,她在咖啡里摻酒,同學問:“年,你為何一身酒氣”,她決定更換沒有氣味的伏特加酒,加在橘子水里,神不知鬼不覺。

同學問:“你的第一個報告寫什么。”

“你知道本市還有麻將館吧,四個陌陌生生的人坐一張桌子,開始賭博。”

“那是會所嗎。”同學存疑。

“我問過教授,他說是奇特一點,但確是耍樂會所。”

“你可去探察過?”

年年深呼吸一下,胸口有點痛。

“你今日臉色欠佳,回去休息,屆時交報告也一樣。”

年年撐著到日落才回家。

大門一開,發覺客廳書房都放著嫣紅姹紫鮮花,女傭迎出,“年小姐吃什么點心,我做了川貝梨子。”

年年點頭。

再一看,青山的衣物已被收拾走,如此寬大單位,供她一個享用。

她同女傭說:“下星期,我進醫院做矯型手術,出院想必哼哼唧唧一副頹樣。”

“年小姐我服侍你,做完該項手術,你一定會恢復從前花容月貌。”

年年被她說得笑出聲,“從前我有那么好看?”

“像人家說的:春早的芙蓉花。”

第二天,年年讓同學陪她到麻將館參觀。

館內空氣混濁,不但有汗氣煙味,甚至有排泄物臭味,同學連忙掩鼻嗆咳。

“兩位小姐可是玩耍,往里百元處坐。”

年年塞一張鈔票給那身段魁梧的服務員。

“請隨便參觀。”

同學已經吃不消,“我們走吧。”

年年只兜一個圈,便被同學拉出。

走到門口,連她也不住嗆咳,彎下腰身,嗆得一臉通紅。

“里邊有人吸煙。”同學裝一個手勢。

竟有如此烏煙瘴氣的地方。

兩人站在水果店門外喝橘子汁。

年年自背囊取出小酒瓶摻入,喝下,吁一口氣。

同學瞅著她,“年年,不可造成習慣。”

年年渾身舒泰,笑嘻嘻。

她們回學校,“還打算寫那個題目?”

年年搖頭,“賭徒沒有故事,只有癖好。”

“誰有故事?”

“酒徒,你沒聽說酒入愁腸愁更愁,為什么發愁,一定有苦經。”

同學大笑。

“你看,那小小麻將館內一共四桌,全坐在五元牌子底下,多數是中年婦女,也有壯漢,目不轉睛,盯著十四只牌——”

“是十三只。”

“他們臉色鐵青,陰惻惻,贏了似劊子手,輸后像死囚,可怕極了,這好算游戲?”

“你沒上癮,你不會知道。”

“他們根本已經走入另一空間,沒有日夜,只管輸贏,不,我不會寫這種組織。”

“下星期可是要交第一篇功課啊。”

“讓我想想。”

若無其事般,翻閱報紙雜志尋找數據。

青山愛她,她愛青山,彷佛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事了。

同學熱心,“年,對面街一幢舊洋房開設幼兒園,你可要去看看。”

年年答:“有趣,嬰黨。”

“是呀,人類最早組織,一直延至大學,什么ΣΔΩ同學會,就是同樣意思。”

大家笑,“人類真是奇怪群居動物。”

易醫生來電:“年年,記住明天約會。”

“我不想赴約,我孑然一人,做大胸脯,給誰看。”

“你自己,一切先為著你自己,修復后我給你一枚腰箍,你可挺起背脊做人。”

年年嘆氣。

“我明早接你。”

傍晚,一班同學參觀學前班及幼兒班,只見小至一兩歲的幼兒由母親陪著,搖搖擺擺做游戲、認字、體操,一本正經,像上課一樣。

“嘩有趣”,“這題目值得寫”,“孩子三歲前居然有學習班”、“那邊傳來悠揚樂聲,唷,有幼兒學小提琴”,“為什么不留在家胡混,為什么三歲要學規矩?”

年年輕聲答:“懼怕。”

“什么?”

“極大的恐懼,怕無辜來到人世的子女落于人后,將來像他們一般庸碌。”

“年,看很普通的事都有很特殊觀點。”

“年年聰敏。”

“平凡有何不好,愛運動、藝術、廚藝、木工、航海、地理都難能可貴。”

“但廿一世紀社會,已沒有人保鋪保,唯一擔保是大學文憑,上述任何一科,都要大學文憑做擔保證明貨真價實,否則,極大可能假冒,而進大學一日比一日艱難,嘿,這些幼兒,豈能不早作準備。”

“我的天,年年,你快寫這個社會現象。”

“‘嬰黨的起源’,哈哈哈哈。”

那些幼兒真可愛,都穿著時髦衣飾,分明為著比拼而來。

那邊有兩個男孩推撞,倒地而哭,啊,他們的母親也吵將起來。

年年看不慣這種推擠爭撞,避到室外。

她看到一個年輕父親背著一個熟睡小孩,他們相視苦笑。

年輕父親問:“你也想走?”

“我只前來參觀。”

“我回去會告訴妻子,這種情形簡直變態。”

“聽說還有法語及西語班。”

“三歲!”

年年聳肩。

“對不起,我妻子的車子到了,再見。”

年年朝他擺擺手。

同學找出,“年年,三樓有孕婦班,自胚胎開始學習——”

“我知,拉丁文。”

“以及荷馬的史詩。”

大家咕咕笑,也許,到伊們懷孕,也會落入俗套,栽入培養子女做天才的圈套。

“其志可嘉,其情可憫。”

年年取了一大迭章程資料回去研究。

同學見她努力功課,都放下心來。

第二早,天蒙亮,易醫生敲門。

小乙奉上薏米粥。

“小乙,你也一起。”

“遵命。”

“不準你去,做一項隆胸手術也得大隊隨員,笑壞人。”

易醫生一個眼色,小乙還是靜靜跟身后。

年年嘆息:“你們太小覷身經百戰的我。”

真的,光是電療,做了三十余次。

孫醫生一早就準備妥當,不久,王醫生趕到,三師會,她們固然菩薩心腸,但陸氏想必付足酬勞。

孫醫生輕輕說:“請在此簽署,躺下,手術約兩個小時,我想把你臉皮用激光治療一下。”

“為什么,怕臉皮不夠厚?”

“黝黑黝黑不好看。”

“可以喝水否。”

小乙連忙遞上甘蔗水,臉有得色,表示她跟著有用。

年年悠悠入夢。

她發覺自己置身一個熱鬧場所,擠滿華服賓客,人人笑臉盈盈,聊天說笑。

遠觀,彤云與紫杉也在,這是什么場合。

有女客拉住年年:“恭喜恭喜,這樣珍貴的藍鉆也在你手上,可見視你如珠如寶,珍如拱璧。”

“今日怎么回事。”

女客掩嘴:“年年,是你結婚大喜之日。”

什么,那么,青山呢。

“青山在那邊。”

年年歡喜,在人群里找青山,每到一個角落,都有人說:“在那邊”,“在大門處”,“在祝酒”……但是她見不到他,不知怎地,她也不見得特別驚慌,她只是想回家。

這時有人拍她背脊:“年年,抱孩子。”

“孩子,誰的孩子。”

“年年,你生下貴子,陸家上下高興得合不攏嘴。”

年年震驚,接過嬰兒,他們不知她已不能生育,這是誰家嬰兒。

低頭一看,那幼兒一張小小面孔似蘋果,沒有再可愛的了,她忍不住依偎。

“我們也抱抱。”有人接嬰兒走。

年年正在發愣,眾人叫她坐下休息一會,她還是想回家,目光不住找青山。

“媽媽,過來拍照。”

好一個英俊高大年輕人,拉著她手。

“你是誰?”年年愕然。

“媽媽別開玩笑,我是你乖兒子陸謙仁,這是你好媳婦萬莉。”

娶媳婦,噫,這不是她的婚禮嗎,一看仔細,那只藍鉆戒指已到秀麗的萬小姐手指上。

“青山在何處?”

“爸在那邊等你。”

年年怱怱奔過去尋人,又不住同賓客寒暄幾句。

她覺得累極,這樣兵荒馬亂過了大半輩子,兒子都成年結婚了。

她竟不記得這些日子是如何掙扎著每天熬過。雖說不愁衣食,但畢竟生活瑣事煩事甚多,看樣子青山已對她冷淡得多,不然,怎么老找不著他,他不在她身邊。

口渴到極點,喝多幾杯,到處找衛生間。

“年年,年年。”

是青山的聲音。

她不由得惱怨,“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連忙追上。

噫,她震驚,這是什么,抬頭一看,只見處處白色素花,一室清香,她看到一幀大照片,咦,這個女子也算是漂亮。

且慢,太熟悉了,這是她自己,這是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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