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太太走出,卻不見陸先生。
年年想,既來之則安之,且坐定定聽長輩吩咐。
茶幾上放滿果子食物鮮花。
“年年,我有話說,請給我耐心二十分鐘。”
年年欠欠身,“一定。”
陸太太喝茶,吁出一口氣,開始說白。
“年年,我趁機會,把陸家的事說你聽。”
年年端正坐好。
“陸先生有三個妻子,元配已經病逝,生有兩女,我是二房,兩女一子。”
年年吃驚,她并不知道此事,真是家家柜內都秘藏骷髏。
“我一直等,以為陸先生會將我扶正,但三五年過去,他一點意思也無,為子女著想,我要求分家,他很生氣,指出那等于分手,我沒有讓步,你知道為什么,我得知陸先生另外有女伴,年輕,豐滿,有點崇拜他,那女子已經懷孕。”
年年嚇得張大嘴巴。
彤云與紫杉坐到年年左右兩旁,她倆神色平靜,這個故事,想必已聽過多次。
“迄今,那兩個小男孩大約已經四五歲,畢竟還小,陸先生年紀已大,仍然看重青山。”
原來有這許多委屈,年年聽得鼻酸。
“陸氏給我的一份財產,我分為四份,各人平均,原本青山是男丁,應多一點,但他堅持與姐姐均分,我們生活不成問題,一直過得舒適,我在外也從不說一言半語。”
年年聽到彤云輕嘆一聲:
“我們一直如此生活,家里有只大白象,各人佯裝看不見,處處避著牠,擠著一起生活,家里最歡喜的是青山結識你這樣好的女孩子,以及彤云生了男胎。”
年年微微笑。
“所以,過去一年,我們見過陸氏兩次。”
彤云接上去:“他給外孫豐富的教育基金。”
“他也問及年年這個人。”
年年的心忐忑。
終于說到她身上。
他說:“這么漂亮的女孩,學歷又這樣優秀,總算被青山找到了。”
年年不出聲。
“隨即,他打聽到你在醫療,并且,令堂也因此癥辭世,他與我商議。”
這時,兩姐妹低下頭。
“年年,你家這個癥候,分明是遺傳性,醫生也都證明這一項事實,那即是說,將來青山的子女,很可能也會得到腫瘤因子。”
年年開始明白,但仍然沉默。
“青山固然是你的愛人,但他也是我的長子,我不比瑪麗皇后,去掉愛德華,還有喬治,我只得他一個,我們母子女四人,說到底,經濟上仍靠陸氏。”
全明白了。
“陸氏這次態度很好,甚至是低聲下氣,與我們四人商議,指出家中至親帶有絕癥因子,實非好事,一輩子提心吊膽。”
紫杉說下去:“陸先生要求你與青山分手。”
年年抬起頭,看牢陸太太。
人雖憔悴瘦削,一雙眼睛仍然明徹光亮。
陸太太說:“我不能夠全部推諉陸氏,這人強兇霸道,從不把女人看眼內,子女是他棋子,是,他的確是那樣一個人,但我也自私,我希望兒孫健康滿堂,每次聚會,胖胖幼兒跑來跑去笑呵呵,所以,我這次竟也站在陸氏這一邊。”
年年想說話,但胸間一口氣總上不來,腳底似穿了洞,氣全在該處漏光。
她抬頭,這時才看到陸家大廳天花板上有一盞龐大的水晶玻璃燈,那纓絡串串累墜垂下,富麗堂皇,晶光雪亮,一道陽光剛好射上,反映五彩光線。
凝視許久,年年眼花繚亂,垂頭,隔了許久,她才輕輕問:“青山怎么說。”
陸太太松口氣:“他到倫敦去了。”
什么。
“今早七時飛機,他不告而別,請你原諒。”
有人在她胸上插了一刀,然后說:原諒我。
她吸氣更加困難。
“倫敦公司從今日起,由他打理,而我下星期將在本市與陸先生正式注冊,成為他合法妻子。”
條件如此優厚,無腦之人也會作出恰當選擇。
“陸家虧欠你,年年。”
年年忽然聽到她自己這樣說:“是我沒有福氣。”
紫杉聽到,第一個哭出聲,接著,陸太太也掩住臉,彤云亦忍不住落淚。
年年說:“陸家是要我與青山分手。”
“是。”
說得這樣明白,倒也難能可貴。
最重要人物陸青山已經首肯,并且失蹤,她想不答應也不行。
“都明白了。”年年平靜的答:“我知道怎么做。”
“年年,請你保存所有的聘禮,包括房產、首飾,請允陸氏為你治療至痊愈為止,有何特別要求,如往外國升學,盡管提出,我們向你致謝了。”
年年要脫下戒指,“不,不。”
紫杉按住,“連一只戒指都要討還,我們還好算一戶人家嗎?”
確有不要臉的人家這樣做,年年的一個女友,與丈夫分開,她婆婆要求歸還金飾。
她們送年年出門。
走到大門口,有人叫住:“年小姐請留步。”
她停步抬頭,叫她的是一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陸先生,他像極青山,只是頭發斑白,這時,連他臉上都有不舍之色。
年年恭敬站住。
“我們感激你。”
年年微微鞠躬,然后走出陸家大門。
司機把車子駛過來,愉快的問:“年小姐去哪里,可是回家。”
她點點頭。
到家她掙扎上樓,打開門,忽然絆一跤,摔在地上,一時爬不起,就躺那里。不知過多久,爬到柜前,找到威士忌酒瓶,對牢喝幾口,又倒在地上,忽然覺得累,就那樣睡著。
再醒已是夜間,陸家家務助理小乙扶起她,“年小姐,醒醒,喝口雞湯。”
年年凝視她,“你把門匙還我,你以后不必再來。”
“年小姐,你雇用我也一樣,你付我薪酬好了。”
她扶起年年,替她更衣,發覺年小姐已瘦成一副骨頭,薄薄的身軀不似真人。
“你回去吧!”
“我明日再來。”
年年本想說:我可以更換門鎖,但再大的氣也忍著不出聲,這些小事,又何必介懷,就讓陸家盡些心意,也許那樣,他們會得好過一點。
陸家,算得上是仁人君子,除出青山,什么都不吝嗇。
青山不再在。
柜里仍掛著他的衣物:半打白襯衫,三套深色西服,若干T恤,一條破牛仔褲。
他沒帶走什么,除出年年的快樂、感情、自尊,以及斗志。
她吁出一口氣。
居然喝完小碗雞湯,沒有嘔吐,想必是那幾口酒的功勞。
她看著電話計算機,它們一聲都沒響過,看樣子也不必更換號碼,陸青山已經忘記她。
半夜,聽到哭泣聲醒轉,誰,誰在哭泣?原來是她自己,淚流滿臉。
女傭并沒有離去,進房說:“年小姐該服藥了。”
是,留得青山在。
第二早照樣上班,頭臉都紅腫,她是病人,同學不以為意。下午,雙手開始顫抖,她在咖啡里摻酒,同學問:“年,你為何一身酒氣”,她決定更換沒有氣味的伏特加酒,加在橘子水里,神不知鬼不覺。
同學問:“你的第一個報告寫什么。”
“你知道本市還有麻將館吧,四個陌陌生生的人坐一張桌子,開始賭博。”
“那是會所嗎。”同學存疑。
“我問過教授,他說是奇特一點,但確是耍樂會所。”
“你可去探察過?”
年年深呼吸一下,胸口有點痛。
“你今日臉色欠佳,回去休息,屆時交報告也一樣。”
年年撐著到日落才回家。
大門一開,發覺客廳書房都放著嫣紅姹紫鮮花,女傭迎出,“年小姐吃什么點心,我做了川貝梨子。”
年年點頭。
再一看,青山的衣物已被收拾走,如此寬大單位,供她一個享用。
她同女傭說:“下星期,我進醫院做矯型手術,出院想必哼哼唧唧一副頹樣。”
“年小姐我服侍你,做完該項手術,你一定會恢復從前花容月貌。”
年年被她說得笑出聲,“從前我有那么好看?”
“像人家說的:春早的芙蓉花。”
第二天,年年讓同學陪她到麻將館參觀。
館內空氣混濁,不但有汗氣煙味,甚至有排泄物臭味,同學連忙掩鼻嗆咳。
“兩位小姐可是玩耍,往里百元處坐。”
年年塞一張鈔票給那身段魁梧的服務員。
“請隨便參觀。”
同學已經吃不消,“我們走吧。”
年年只兜一個圈,便被同學拉出。
走到門口,連她也不住嗆咳,彎下腰身,嗆得一臉通紅。
“里邊有人吸煙。”同學裝一個手勢。
竟有如此烏煙瘴氣的地方。
兩人站在水果店門外喝橘子汁。
年年自背囊取出小酒瓶摻入,喝下,吁一口氣。
同學瞅著她,“年年,不可造成習慣。”
年年渾身舒泰,笑嘻嘻。
她們回學校,“還打算寫那個題目?”
年年搖頭,“賭徒沒有故事,只有癖好。”
“誰有故事?”
“酒徒,你沒聽說酒入愁腸愁更愁,為什么發愁,一定有苦經。”
同學大笑。
“你看,那小小麻將館內一共四桌,全坐在五元牌子底下,多數是中年婦女,也有壯漢,目不轉睛,盯著十四只牌——”
“是十三只。”
“他們臉色鐵青,陰惻惻,贏了似劊子手,輸后像死囚,可怕極了,這好算游戲?”
“你沒上癮,你不會知道。”
“他們根本已經走入另一空間,沒有日夜,只管輸贏,不,我不會寫這種組織。”
“下星期可是要交第一篇功課啊。”
“讓我想想。”
若無其事般,翻閱報紙雜志尋找數據。
青山愛她,她愛青山,彷佛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事了。
同學熱心,“年,對面街一幢舊洋房開設幼兒園,你可要去看看。”
年年答:“有趣,嬰黨。”
“是呀,人類最早組織,一直延至大學,什么ΣΔΩ同學會,就是同樣意思。”
大家笑,“人類真是奇怪群居動物。”
易醫生來電:“年年,記住明天約會。”
“我不想赴約,我孑然一人,做大胸脯,給誰看。”
“你自己,一切先為著你自己,修復后我給你一枚腰箍,你可挺起背脊做人。”
年年嘆氣。
“我明早接你。”
傍晚,一班同學參觀學前班及幼兒班,只見小至一兩歲的幼兒由母親陪著,搖搖擺擺做游戲、認字、體操,一本正經,像上課一樣。
“嘩有趣”,“這題目值得寫”,“孩子三歲前居然有學習班”、“那邊傳來悠揚樂聲,唷,有幼兒學小提琴”,“為什么不留在家胡混,為什么三歲要學規矩?”
年年輕聲答:“懼怕。”
“什么?”
“極大的恐懼,怕無辜來到人世的子女落于人后,將來像他們一般庸碌。”
“年,看很普通的事都有很特殊觀點。”
“年年聰敏。”
“平凡有何不好,愛運動、藝術、廚藝、木工、航海、地理都難能可貴。”
“但廿一世紀社會,已沒有人保鋪保,唯一擔保是大學文憑,上述任何一科,都要大學文憑做擔保證明貨真價實,否則,極大可能假冒,而進大學一日比一日艱難,嘿,這些幼兒,豈能不早作準備。”
“我的天,年年,你快寫這個社會現象。”
“‘嬰黨的起源’,哈哈哈哈。”
那些幼兒真可愛,都穿著時髦衣飾,分明為著比拼而來。
那邊有兩個男孩推撞,倒地而哭,啊,他們的母親也吵將起來。
年年看不慣這種推擠爭撞,避到室外。
她看到一個年輕父親背著一個熟睡小孩,他們相視苦笑。
年輕父親問:“你也想走?”
“我只前來參觀。”
“我回去會告訴妻子,這種情形簡直變態。”
“聽說還有法語及西語班。”
“三歲!”
年年聳肩。
“對不起,我妻子的車子到了,再見。”
年年朝他擺擺手。
同學找出,“年年,三樓有孕婦班,自胚胎開始學習——”
“我知,拉丁文。”
“以及荷馬的史詩。”
大家咕咕笑,也許,到伊們懷孕,也會落入俗套,栽入培養子女做天才的圈套。
“其志可嘉,其情可憫。”
年年取了一大迭章程資料回去研究。
同學見她努力功課,都放下心來。
第二早,天蒙亮,易醫生敲門。
小乙奉上薏米粥。
“小乙,你也一起。”
“遵命。”
“不準你去,做一項隆胸手術也得大隊隨員,笑壞人。”
易醫生一個眼色,小乙還是靜靜跟身后。
年年嘆息:“你們太小覷身經百戰的我。”
真的,光是電療,做了三十余次。
孫醫生一早就準備妥當,不久,王醫生趕到,三師會,她們固然菩薩心腸,但陸氏想必付足酬勞。
孫醫生輕輕說:“請在此簽署,躺下,手術約兩個小時,我想把你臉皮用激光治療一下。”
“為什么,怕臉皮不夠厚?”
“黝黑黝黑不好看。”
“可以喝水否。”
小乙連忙遞上甘蔗水,臉有得色,表示她跟著有用。
年年悠悠入夢。
她發覺自己置身一個熱鬧場所,擠滿華服賓客,人人笑臉盈盈,聊天說笑。
遠觀,彤云與紫杉也在,這是什么場合。
有女客拉住年年:“恭喜恭喜,這樣珍貴的藍鉆也在你手上,可見視你如珠如寶,珍如拱璧。”
“今日怎么回事。”
女客掩嘴:“年年,是你結婚大喜之日。”
什么,那么,青山呢。
“青山在那邊。”
年年歡喜,在人群里找青山,每到一個角落,都有人說:“在那邊”,“在大門處”,“在祝酒”……但是她見不到他,不知怎地,她也不見得特別驚慌,她只是想回家。
這時有人拍她背脊:“年年,抱孩子。”
“孩子,誰的孩子。”
“年年,你生下貴子,陸家上下高興得合不攏嘴。”
年年震驚,接過嬰兒,他們不知她已不能生育,這是誰家嬰兒。
低頭一看,那幼兒一張小小面孔似蘋果,沒有再可愛的了,她忍不住依偎。
“我們也抱抱。”有人接嬰兒走。
年年正在發愣,眾人叫她坐下休息一會,她還是想回家,目光不住找青山。
“媽媽,過來拍照。”
好一個英俊高大年輕人,拉著她手。
“你是誰?”年年愕然。
“媽媽別開玩笑,我是你乖兒子陸謙仁,這是你好媳婦萬莉。”
娶媳婦,噫,這不是她的婚禮嗎,一看仔細,那只藍鉆戒指已到秀麗的萬小姐手指上。
“青山在何處?”
“爸在那邊等你。”
年年怱怱奔過去尋人,又不住同賓客寒暄幾句。
她覺得累極,這樣兵荒馬亂過了大半輩子,兒子都成年結婚了。
她竟不記得這些日子是如何掙扎著每天熬過。雖說不愁衣食,但畢竟生活瑣事煩事甚多,看樣子青山已對她冷淡得多,不然,怎么老找不著他,他不在她身邊。
口渴到極點,喝多幾杯,到處找衛生間。
“年年,年年。”
是青山的聲音。
她不由得惱怨,“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連忙追上。
噫,她震驚,這是什么,抬頭一看,只見處處白色素花,一室清香,她看到一幀大照片,咦,這個女子也算是漂亮。
且慢,太熟悉了,這是她自己,這是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