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中央放著棺木,走近一看,端端正正,宛如閉目而睡的正是她。
年年驚怖抬頭,她已度畢一生?
青山呢?
“年年,年年。”
有人大力推她。
“年年,手術完成,過程理想,你可以醒來了。”
她用盡喝奶力氣呼叫:“不得瞻仰遺容,毋須儀式,亦勿公告。”
“說什么。”
有人用暖毛巾敷她面孔。
年年蘇醒。
她呆呆睜開雙眼,夢境歷歷在目。
她忽然愣住。
原來,她早已經死亡。
在青山離開她那一剎,她已經不再活著,之后無論過多久,任憑她多么努力起勁生活,佯裝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她只是一具軀殼,一個死人。
醫生聽見尖叫聲,走近觀察。
年年聲嘶力竭,“給我喝一口。”
醫生朝小乙使一個顏色,小乙準備一下,遞上杯子吸管。
年年說:“痛……”
看護替她添增麻醉藥。
她略為平靜,看著三位年輕女醫,她們不約而同穿著深色套裝以及白襯衫,端莊神氣,精神奕奕,必定自幼立志讀好書貢獻社會。醫科是何等復雜精湛的一門功課,她們都經過三考,順利出身,還有,在急癥室沒日沒夜實習,為市民服務,無論貧苦疾病意外,無分國界,愛心治療。
她們三人就差少長一副翅膀,就是天使。
現在又開設診所,可見有商業頭腦,年年自慚形穢,低頭不語。
“怎樣,做噩夢?”
“類似那黃粱之夢。”
外籍看護忽然開口:“我是日美混血兒,但也聽過這個故事:一個上京考功名的讀書人,途中在客棧累極伏案盹著,店主正在煮一鍋黃粱米,他在夢中,歷劫一生,醒轉,黃粱卻尚未煮熟。時光飛逝,人生如夢,那個書生竟回家耕田去了,那又怎是正確做法?正因生命短暫,更應發一分光,盡一分力,掌握每一秒鐘才是。”
大家都笑:“是,是。”
“你看這病房每一件儀器,都因科學家努力發明,活人無數。”
看護總算出去了。
孫醫生說:“好好休息,明早我再來看你。”
年年臉上也有紗布蒙著,她覺得癢,伸手去剝。
“別動別動。”
每一次醒轉,頭痛若裂,她盡力咬緊牙關苦忍,心中氣惱,為什么要吃這種苦頭?
小乙走近讓她喝燕窩粥。
她伸手推開,陸家人不到,禮還是到了。
小乙說:“熱?待會再吃。”
年年重重吁出一口氣。
“年小姐,不日你可恢復原貌,日子長著呢,你的心愿一定可以達到,你必然會歡笑連連。”
謝謝小乙的善囑善禱。
過幾日,年年臉上紗布先拆下,皮膚結痂,像月球表面,年年想尖叫,但她想到尊嚴,她固然沒有三位醫生般堅強能干,但也不能像泥渣。
臉上痂皮逐塊剝落,露出粉紅光潔新膚,接著拆胸前紗布及管子。
年年原先以為是包扎才顯得宏偉,低頭一看,嚇一跳,“為什么做得如此夸張?”
“完全照你原來樣子做。”
“不,不,我并非這個模樣。”
“你瘦了,才顯得突出,慢慢長胖,便沒那么顯著。”
看護取出一件腰箍,“來,穿上,好回家休養。記住,這件醫護背心整個星期日夜穿著,不可脫下。”
她們替她穿上。
“我不能呼吸,不行,我連彎腰也做不到,我變成殭尸。”
腰箍用鋼條撐住,背后X形強力橡筋,把她上身扳直,年年叫苦。
她們把她扶起,走到鏡前。
年年真正震驚,腰箍像那種香艷內衣,把她腰身束成一握,豐碩雙乳更加夸張,簡直似艷舞女郎。
她恐懼地睜大眼張大嘴,啊為奸醫所害,如此這般,怎樣度過余生。
她找到酒瓶,旋開蓋子喝兩口。
王醫生說:“隨她去。”她縱容年年。
小乙替年年穿上寬大運動衣褲,扶她出院。
年年默默回家。
客廳放滿糖果糕點鮮花,有些由同學送贈,名貴的當然出自陸家,紫色大牡丹一定是紫杉挑選,鮮紅玫瑰出自彤云之手。
她靜靜在花叢小坐一會,姿勢筆挺的她可能有點滑稽。
整個下午,她一邊喝陸夫人所贈皇室敬禮威士忌加冰,一邊寫功課報告。
傍晚,吃些雞湯面,聽了幾個電話,把寫好的報告傳給同學交上。
她想除下腰箍,但這件衣衫無縫,不知開關在何處,一旦穿上,像打了石膏,不能脫下。
在屋里關足一個星期。
年年問小乙:“乙管家,這段日子,大塊肉大杯酒,開銷何來?”
“呵,甄律師說:假如年小姐有這個問題,請你聯絡她。”
又是一個能干女子。
“我背脊奇癢,請幫我除下腰封。”
“孫醫生囑咐,需由她處置。”
年年發惱,嗚嗚作聲,拉扯腰封。
小乙不忍,“我試試”,取過一把剪刀,用力鉸,無效,只得往縫中在她背脊灑爽身粉。
“吃苦了。”
年年重重嘆息。
“我幫你抹身,年小姐,順便說一個有趣故事給你解悶。”
年年嘆氣。
“有一位太太,生了個頑童,這孩子長得精靈可愛,可是生性淘氣,因是獨子,故此領養一只小小獅子狗陪他,但他欺負狗狗,狗兒怕,躲到床底,整日不敢出來。”
年年那樣愁苦也微笑起來。
“于是,那太太釜底抽薪,又領養一只壯大尋回犬,但不管用,孩子霸道,又扯耳朵又當馬騎,家人覺得遲早出事,故叫孩子站好聽道理。”
“孩子多大?”
“一歲多些,還未學會說話。”
“嘩,頑皮精。”
“媽媽對他說:要是再不聽話,試著與狗狗和平相處,就把兩只狗都送走。”
“結果呢?”
“他與狗狗相擁痛哭,睡覺也不分離,從此相安無事。”
“我的天,怎么會縱容到如此地步。”
說到這里,年年明白到這正是陸彤云的寶貝兒,啊,這么大了。
“自此,果然和睦,小狗也漸漸自床底爬出。”
“嚇煞人,誰還敢養孩子。”
終于到了拆除腰封的時候。
孫醫生用小型電鋸把它切除。
年年覺得像刑具被除脫。
腰上一搭搭紫血痕。
“過兩日就好,年年,你的雙眉也已長出,到理發店去剪一個時髦式樣,就漸漸恢復舊觀,明白嗎?”
“明白明白。”
小乙說:“我已約好發型師。”
的確需要這么多人又扶又拉,才叫她站起。
發型師把她參差頭發小心翼翼剪一個小精靈式樣,他有經驗,知道這位顧客必定大病初愈。
“這兩撮白發可要做顏色。”
即是染回黑色。
“不用,謝謝你。”
照一下鏡子,彷佛又像一個人了。
回到住所,好好洗一個澡,渾身輕松,接著,換一身衣裙,回學校開會。
同學看到她,鼓掌歡迎。
她坐到后座。
教授笑,“年小姐回來真好,正說到閣下的報告,題目無甚特別:寫的是賭窟,但意見特新,她把黝暗無窗的賭窟譬喻上古人聚居洞穴,隱藏潛意識因子叫賭徒得到一種安全感——”
“啊,我們怎么沒想到。”
大家七嘴八舌,十分熱鬧。
一個男同學越坐越近年年,猛不防失去重心,咚一聲掉地下,筆記計算機飛出摔老遠,惹起大笑。
群居確是開心。
“看什么,不認識年年?”
年年取出銀制扁壺,喝一口威士忌。
她已演變成有型有款的酒徒。
就這樣,秋季來臨,年年在襯衫外添大毛衣,才免尷尬。
系主任召見:“年小姐,你不如加入大學隊伍,最近政府邀請我們做人口普查,為期一年。”
“我希望有固定收入。”
“大學教職員月薪菲薄,歌星唱一場是我們年薪。”
年年答:“學唱歌已經來不及。”
“我替你看看。”
能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賺取生活就好。
“可否住宿舍?”
教授意外,他一直聽說年小姐家境極之優渥,莫非又是一個可以靠家勢卻又不愿倚賴家長的怪青年。
秋季,坐公園里,看落葉飛雁,喝幾口酒,是解除寂寞妙方。
不久,一早起床,年年雙手顫抖,喝兩口,才恢復正常。
已經相當倚賴酒精。
但只要白天仍能如常操作,已經心滿意足。
這個時候,甄律師找她,她大方赴約。
甄律師一見到年年,臉上露出“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神色。
她倆坐下,助手斟上咖啡。
年年趁律師不覺,取出扁銀壺,添進伏特加。
不料甄律師在書架上銀盾反映中看得一清二楚。
不當面做,已經相當有禮。
“年小姐,你的贊助人想知道,你的生活可好,月例可足夠。”
一聽贊助人三字,年年忍不住笑,感覺多像苦海孤雛,靠神秘贊助人活命。
“你可以看得出,我很好。”
甄律師凝視她,是,氣色過得去,神情鎮定,不卑不亢,進展令人滿意。
“有工作否?”
“正在與大學洽商。”
“大學環境亦不單純,比起外頭,到底有些廉恥。”
“是是是。”
“學府嚴禁抄襲剽竊,但報告上教授名字永遠排在學生前邊,大家都知道,報告由學生不眠不休寫成。”
年年微笑,這位甄律師有趣。
“年小姐可有特別需要。”
年年想一想,“我看到時裝店里有粉彩色厚絨大衣,設計厚實圓潤,十分可愛。”總得讓律師交差。
“我知道什么牌子,立即命人送上,還有什么?”
“沒有了。”
年年喝盡咖啡。
“贊助人打算資助我到什么時候。”
“永遠。”
“不會吧。”
“永遠。”
年年點點頭,那是看準她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自立或是嫁人。
那天下午,名牌大衣就送到,兩短一長,淡藍色那件特別可愛。
年年穿著大衣,坐校園長櫈喝酒。
教授助手找了來,“年小姐,教授著我知會你,下月一號正式上班。”
不見答應,上前用手搭在她肩上,年年身體向前傾倒,仆一聲倒地,嘴角胸前都是血漬。
助手大聲呼救。
年年被送進醫院。
她面如土色,聽易醫生教訓。
“太叫人痛心!”
年年垂頭不出聲。
“滿以為你逐日痊愈,卻喝酒喝到胃出血,真令我傷心。”
“是,是。”年年唯唯諾諾。
“什么叫是,是。”
年年想說,我不是酒徒,但,每個酒徒都會如此否認,更顯得她是酒徒。
“我的錯,我不該給你第一口酒。”
“那不是第一口,以前,我也時時與同學喝啤酒。”
“年年,你必須戒酒。”
“哈,我不是酒徒,如何戒酒。”
易醫生瞪著她。
果然,年年認自己是酒徒。
“不喝就不喝。”
“不是那么容易,我要你去隱名酒徒會。”
年年非常反感,臉色更像白紙一樣。
易醫生給了地址及一張名片,“這位周先生是你的輔導員。”
“戒酒需要輔導員?”
“我替你約了時間,你到時出現便可。”
“你們都是我生命主宰。”
“大家愛惜你,不忍看你為一件小小不如意的事頹廢,影響健康。”
年年的情況比她想象中嚴重,她輸了血,住院一個星期,在肉身的苦楚中,她破碎的心靈彷佛得以升華。
小乙耐心服侍,一言不發,每日燉了滋補食物,年年特別喜歡其中一味簡單的牛乳燉蛋。
一個星期后穿著另一件新大衣正式上班,到了下午,精神不濟,小乙又帶來清淡點心,諸同學也都一起享用,她們說:“吃了幾天,皮膚都嫩滑起來,這腐皮素卷特別美味有益。”
年年每早雙手顫抖,想喝上一口。
終于她遲疑地到神秘的戒酒會報到。
接待員查一查,“是周先生輔導的年小姐。”
她點點頭。
“周先生還未到,你請坐。”
“他遲到?”
“周先生從不遲到,是你早到,約定時間是三點,此刻才兩點。”
“可以進會議室看一看嗎?”
“正有集會,你可以靜坐觀察,請注意會議規則。”
不外是不得喧嘩嬉笑發謬論之類,年年明白,規矩與課室一樣。
她推門進去。
只見一班六七人男女都有,大約廿余到四十余歲,團團圍坐,一個導師模樣中年女子看到年年,朝她點頭。
年年坐到后座。
她一直喜歡坐后排,不明何以人人喜搶頭座。
只見各人問好,寒暄,年年靜靜觀察。
他們是酒徒嗎,都不像,卻似中產階級社會中堅階級,衣著整齊,像知識分子,由此可知,酒精不認人。
輔導人說:“很多人以為,酒徒必然衣衫襤褸,每每醉得不省人事,走路東歪西倒,嘴里嚷嚷‘我沒有醉’……”
眾人微笑。
“其實不是,一位女士,下班回到家,來不及踢去鞋子放下手袋便去做一杯馬天尼,三杯之后松口氣,天天如此,她已是酒徒。”
有人“啊”一聲。
“在這里,我們互相精神支持,找出喝酒原因。”
有人問:“為什么不可以就此喝下去。”
“因為我們不舍得糟蹋自己,像在酒吧喝得爛醉,被保鏢摔到巷子,爬不起來,結果凍死。”
有人飲泣。
真是豆腐渣,不過,聚會目的之一是宣泄感情,各取所需。
“各位愿意坐在這里的,大概都想重新開始,來,請自我介紹。”
各人說出名字,一些假,一些半真半假,方便辨認。
年年已開始覺得這種聚會幫助不大。
“安娜,說一說你的經歷。”
安娜相當年輕,體型不美,相當扎壯,她輕輕說:“我是一個女警。”
什么,大家露出詫異神色。
“我愛酒,喝兩杯之后會到地下賭館玩兩手,輸得精光,負債,受上司兩次嚴重警告,如果不改,會得開除。”
她似乎十分苦惱,“丈夫要與我分開,子女彷徨,我一定要重新開始,請支持我,我已清醒三個月。”
“做得好,安娜,加油。”
聽到這里,年年輕輕站起。
她自邊門靜靜溜走。
這不是她的那杯茶。
這同自我檢討會有什么分別,低頭痛苦認錯,心里好過一點,陋習未必改得掉。
門外是一塊小小草地,她來回走一次,來過,也對得起易醫生了。
她摘一朵蒲公英種子,輕輕一吹,小小芭蕾舞裙子般種子四處飄揚,兒時最喜歡玩這個,唷,還有畏羞草,年年高興,用手指騷擾,碎碎葉子迅速閉攏,名副其實,難為情得不得了。
這時,有人在她身邊說:“你在這里。”
只見身邊長長一個影子。
她轉身站立。
“我叫周歲,是你輔導員,找你呢。”
還是被逮住了。
他是一個高大的近中年但還算年輕的男子,剪平頭,兩鬢有些少白發,打扮清爽簡單,白襯衫藍布褲,他伸出手,“你好,年小姐。”
“你好,周先生。”
“你早到。”
“我看錯時間。”
“進去過為何又退出。”
“我不喜歡對牢陌生人大訴衷情苦經。”
他看著她,好一個秀美年輕女子,陽光下尤其漂亮。
年年則覺得他五官端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是易醫生介紹的人,自然勝任導師有余。
兩人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