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彩霞鎮的時候正值中秋那一日,街上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季懷帶著帷帽只能看個朦朧不清的大概,湛華湊到他耳邊道:“天黑了不用戴帷帽?!?br />
季懷低聲道:“這里這么多人沒關系嗎?”
“沒事,大多是鎮上的百姓。”湛華伸手幫他把帷帽摘了下來,
那人皮面具季懷戴了兩天之后臉上就開始發癢,長了層細細密密的紅疹子,湛華便不讓他一直戴著了,只在人多的時候會幫他貼上,這個鎮子并不怎么繁華,這會兒季懷露出來的是自己的臉,上面還有點兒前幾天留下的紅疹印子。
紅色的一片在白皙的臉上格外突兀。
季懷卻不怎么在意這個,他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看攤子上的一根紅豆簪子。
小販笑呵呵道:“公子,給家中夫人挑一根吧。”
季懷把目光從紅豆簪子上收回來,微微一笑,“不必了,只是看看?!?br />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湛華突然道:“你可曾婚配?”
“少時家里曾給我定過一個未婚妻?!奔緫训淖⒁饬︼@然不在這邊,聽他問便答了,“只是她身子不好,她家里想著拖一拖等年紀稍大些再嫁過來,卻不想姑娘得了急癥,成親前幾日便去了?!?br />
季懷碰了碰懸掛在半空的燈籠穗子,“又拖了兩年,也沒尋到合適的人家,姑娘家不是嫌我愛逛風華樓就是嫌我一事無成——”
季懷嘆了口氣,“既無功名傍身又不會做生意,嫁過來也只會受妯娌們的擠兌,我索性就不找了,平白禍害人家姑娘?!?br />
湛華頓了頓,“家中可給你安排過通房或是侍妾?”
“自然沒有,正室未入門就有侍妾通房像什么樣子,太不尊重人家。”季懷擺擺手,突然反應過來,“你打聽這些作甚?”
“只是問問。”湛華拉著他躲過跑來的幾個孩童,讓他走里面。
季懷笑道:“你這六根不凈的假和尚。”
湛華已經很久不曾見他這般笑過了,一瞬間恍然回到了初見時,季懷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七公子,落拓風流。
季懷這會兒又停在了一個攤子前,拿起了個被描畫的兇神惡煞的面具扣到臉上,問湛華:“要不我用這個遮一遮?”
“不用?!闭咳A拿走他手里的面具,微微蹙眉,“太丑了?!?br />
季懷笑了一聲,又溜達到前面去看賣花的,他這會兒穿著身月白的衣裳,為方便趕路湛華給他買的都是馬蹄袖,季懷不怎么會用網巾束冠,干脆就隨便扯了個布條扎成了馬尾,整個人看起來颯爽又利落,單只是在路上走了這么片刻,已有不少姑娘悄悄朝他看來。
季懷正準備拿起花來看,冷不防被人從后面扣上了張大紅大綠的面具,被嚇了一跳。
“怎么了?”季懷轉過頭來問湛華。
湛華這會兒帶著人皮面具,臉上沒什么表情,他幫季懷將面具后的繩子系上,冷聲道:“還是戴上安全些?!?br />
兩個人挨得極近,雖然隔著面具,季懷想移開目光,眼睛卻不受控制地黏在對方的臉上。
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誡自己,這個人想要他的命,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抑或是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問題,都不過是湛華的偽裝。
這些好都是對方偽裝出來的,也許只是心血來潮,當不得真。
理智讓他想要遠離,可是當他們呼吸交纏在一起,季懷還是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有一瞬間想將眼前這個人擁進懷里。
理智和沖動雜糅在一起變成了令人悲哀的酸澀,讓他唾棄又厭惡自己。
他就是這么沒出息,竟然喜歡上一個想要自己性命的居心叵測之人。
而且是個男人。
不成體統,荒謬至極。
他想往后退,卻抬起手來,攥住了湛華的手腕,清瘦又冰冷。
湛華微微一愣,卻沒有抽出手來。
“湛華,你中得是什么毒?”季懷終于開口問了出來。
湛華渾身一僵,下意識地躲開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波瀾不驚道:“說了你也不知道?!?br />
湛華抽出手來,繼續往前走。
季懷腦子里一團亂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昏了頭蠢到想救湛華,還是突然計上心來以退為進謀求生路,卻還是跟了上去。
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悶,走了許久都未再說過話。
前面有表演胸口碎大石和喉嚨頂鋼槍的,季懷在人群后張望了兩眼也沒怎么看清楚,只聽見周圍的人拍著手在叫好。
湛華停下來問:“要看看嗎?”
季懷干凈的衣擺不知道什么時候蹭上了灰,靴子上也滿是塵土,他拍了拍衣服。
這段路是土路,不怎么干凈,卻格外熱鬧。
季懷往里面張望,“這些人是有你們說的內力嗎?”
“不是?!闭咳A被人擠得往旁邊走了兩步,“只是靠得巧勁?!?br />
“那算了?!奔緫咽厥栈亓四抗狻?br />
不遠處的大柳樹下搭了戲臺子,上面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幾個小孩子舉著燈笑鬧著跑過去,后面的大人們拉都拉不住,只能無奈地在后面追。
季懷躲開個小姑娘,結果還是晚了一步,衣擺被她手里拿著的糖葫蘆蹭上了糖漿,想擦卻發現自己沒有帕子。
“回客棧換了就行?!闭咳A不像他那么矜貴,袍子上起了球都照穿不誤,蹭點灰沾點血都是家常便飯。
季懷嘆了口氣,“我們回去吧?!?br />
于是兩個人沿著人群熙攘的街往回走,沒有注意到人群中那雙滿是殺意的眼睛。
兩個人住的這家客棧是彩霞鎮上唯一一家客棧,他們之前來得不算早,客房只剩下一間,也沒什么好挑剔的,起碼比風餐露宿睡地上好得多。
房間很是簡陋,一張床,一張八仙桌和兩個凳子,還有個洗臉的架子,便沒什么多余的家具了。
季懷一進門就將外衫脫了下來放到了凳子上,問湛華,“他們這里能送浴桶上來么?”
湛華道:“我去問問?!?br />
湛華出去半炷香的時間又回來,身后的小二搬進來個大浴桶,沒多久又搬進來個屏風放到了浴桶前,“二位客官稍等,熱水還在燒著,馬上就好。”
“多謝?!奔緫褯_他道謝,待小二出去后,對湛華道:“我還以為他們這兒不送浴桶呢?!?br />
湛華將他的包袱遞給他,“餓嗎?”
“方才在街上吃過餅子,不餓?!奔緫掩s了兩天的路,又在外面逛了一晚上,這會兒困乏得厲害,只想洗完澡好好睡上一覺。
待半個時辰后小二將水送上來,季懷已經倚著床柱昏昏欲睡,聽見湛華叫他,艱難地睜開眼睛。
“水調好了,去洗洗?!闭咳A將他從床上拽起來。
季懷強撐著精神走到屏風后泡進了熱水里,舒服的喟嘆一聲。
湛華坐在凳子上背對著屏風,不時有水聲響起,讓他有些心煩意亂,約莫過了一刻鐘,他起身要出去,卻聽見屏風后“噗通”一聲。
湛華臉色一變,大步走到屏風后,眼疾手快地將人從水里撈了起來,季懷扒拉住他的胳膊嗆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湛華往他后背使勁一拍,季懷咳出來一口水,終于喘過來那口氣,心有余悸地扒著他的胳膊不放。
“怎么回事?”湛華問他。
“我……不小心睡著了?!奔緫阳鋈唬@回確實是丟大了臉,尷尬得面色通紅,脖子都覆了層薄薄的緋色。
湛華無語半晌,衣服被打濕了大半,目光從季懷還沾著水珠的肩膀上移開,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趕緊擦干睡覺。”
言罷便有些倉促地走了出去。
季懷抹了把臉上的水,尷尬地想找條地縫鉆進去,愣了半晌才扯下屏風上的布巾,換上干凈的褻衣從屏風后走了出去。
這么一鬧困意去了大半,他坐在床邊見湛華正在從包袱里拿衣服,愣了一下,“你也洗?”
“不然?”湛華聞言轉頭看他。
“小二還沒換水——”季懷指了指屏風,后面的浴桶里還是他的洗澡水。
“等他燒完換后就后半夜了,還睡不睡?”湛華說完,拿著衣服繞道了屏風后。
季懷呆住,直到聽見湛華入水的聲音他才猛然驚醒。
湛華……在用他的洗澡水洗澡……
季懷一張俊臉登時漲得通紅。
這假和尚也忒不講究了!
雖說武林中人十分豪放,但這也太——
季懷瞪著屏風后的剪影,并不寬敞的小房間里燭火躍動,昏黃的光影影綽綽,窗外的喧囂聲漸歇,吹進來一陣涼風。
季懷走到窗邊將門窗關上,慢吞吞地回到床上躺下,才發現連被子也只有一床。
雖然前夜里他還和湛華相擁而眠,但那是無意識的巧合,跟現下的境況截然不同,他平躺在床上,分明一刻鐘前他困得要死,現在卻精神抖擻,難以入眠。
湛華從屏風后出來就見季懷背對著他側身睡在床的最里面,被子只蓋了一角,呼吸還不怎么平穩。
他吹滅了蠟燭,躺在了床上,拉起被子將人蓋住,“不是困么?怎么還不睡?”
季懷呼吸微頓,旋即像是泄了氣般,聲音有些悶,“這就睡?!?br />
湛華隔得他有些遠,被子都蓋在他身上,季懷翻過身來,“你不蓋被子嗎?”
“我不冷?!闭咳A道。
他一年到頭體溫都很低,即便是蓋著厚被子燃著碳,和幕天席地也沒什么區別。
可是季懷并不知道。
他將那床被子橫過來蓋在兩人身上,中間空了一大半,兩個人腿長,小腿都露在外面,但也比在山野里只蓋個披風強得多。
湛華由著他折騰,等季懷滿意地給他們兩個都蓋好被子躺下來準備入睡時,脖子上突然覆上了一只冰涼的手,嚇得他渾身一僵。
“你——”季懷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語氣復雜地問他:“是要血嗎?”
那只手卻從他的脖子滑到后背,落在他腰間,微微使力,將他摟進了懷里。
季懷的鼻尖擦過他的領口,聞見了淡淡的皂莢味。
“不要血?!闭咳A的聲音在夜色中沁涼如水,身體也冷冰冰的,然而呼出來的氣卻是溫熱的,噴灑在他的耳廓,將他的心高高提起,又輕柔地放下。
“抱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