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熱血浸染得異樣殷紅的太陽終因亢奮過度,拖著妖異的淡金余暉,倦怠地落向西邊的崇山峻之后,惟有不絕如縷的西風低吟著如泣如訴的挽歌,送別所有升騰而起的戰歿亡靈,吹拂著紅柳林前的汨汨熱血。蒙古人與克烈亦惕人的尸體枕疊交纏的情景,令觀者于兩族仇視敵對之中又不免生出許多莫名的親密感——無論是不共戴天的敵人還是肝膽相照的摯友,往往都會以這種身體的親密接觸來表達彼此的感受,略有不同者,無非前者代表極端的恨,后者充滿無邊的愛而已。</br></br>鐵木真默默得佇馬林間,舉目遙望著遠近各處東一團,西一簇的殘破兵馬,辨別著自己的部下還有多少人生存下來。在他的背后,是沉默的術赤,平素與父親始終保持冷淡距離的他,卻在戰場上那個最為艱危時刻將自己擋在鐵木真的身前。然而,鐵木真終究還是沒有給予他一絲多余的關注。畢竟,這是一個不可能分神去考慮任何與戰爭無關的事情的時候。可惜,這個有可能改善父子關系的機會卻如一道無可挽回的余霰般從指縫中悄然流失。</br></br>林外不遠的地方是幾面破碎的兀魯兀惕黑旗和一面孤獨的忙忽惕花旗。看到這些旗幟,鐵木真忽然想到了忽亦來的傷情,便走過去探視。</br></br>忙忽惕的幸存者們業已采集了些柳枝為他搭起一副臨時的擔架,將他的身子平放其上。插于肋下的長矛也被取了出來,傷口經過臨時處理,血被止住了,人也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見鐵木真來到近前,忽亦來掙扎著試圖起身,但終究還是無力動彈,反而牽動了傷口,令包扎處的布面上浸出一片殷紅。</br></br>“別動,我最可敬的那可兒(1),有話就躺著說吧。”</br></br>“主上,我——我聽見長——長生天在召——召喚我——我,為你戰——戰死,絕無怨——怨言。我死之后,請把我——把我埋在——埋在喀勒喀河——河畔的斡峏——訥屼山崖——之上。那里是我——是我過去經常——狩獵的——地方,白天——夜晚都有風——有風吹打著崖壁,多么——多么象戰鼓啊——”</br></br>“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啊,我們還要一起將戰旗插上闊亦田的山坡啊,插到汪罕的黑林去!還要……”</br></br>聽到這氣若游絲的聲音,再回憶起他在不到半天猶自聲若洪鐘的嗓音,簡直是判若兩人。鐵木真的嘴角微微抽搐著,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br></br>“榮幸——之至——可惜,我再不能——與——與可汗共馳疆場了。只望你——你替我——我照看——我的——三個——三個孩——孩兒——”</br></br>“你子即我子,我會將他們交與我母善待。你的部眾我會暫交主兒扯歹統領,你看如何?”</br></br>鐵木真強忍心中的酸楚,回答道。除了可以讓這位忠誠的男子安心死去,他現在竟然什么也做不到了。</br></br>“好的,這樣——我——就放心——了——”</br></br>這位豪勇忠直的戰士安祥地闔上了雙目,呼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氣息,平靜的長逝于被勇士之血妝點得愈發美麗的紅柳林中,以戰神之子最恰當的方式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一點剛毅之魄飛向永遠平靜的長生天,飛向他那些武威赫赫的祖先身旁……</br></br>※※※※※※※※※</br></br>從戰爭開始之初,鐵木真就不曾抱有全殲敵軍的幻想。他冷靜得判斷出克烈亦惕雖遭重創,但也僅僅是桑昆部隊損失較大,汪罕的主力還保持著相當強勁的戰力。本著這種冷靜的判斷,他果斷地傳今起營,放棄戰場,借著夜色的掩護撤走。他甚至來不及查戰具體的傷亡情況,當務之急是如何迅速得遠離汪罕,與其拉開距離。</br></br>直行至夜半時分,鐵木真這才命令部隊暫時宿營休息并立刻查點損失情況,同時,他還要親自主持為忽亦來下葬的事情。</br></br>葬禮結束后,各部的戰損情況也被報了上來。白日間的一戰,其結果只能以慘勝二字來評價。作為軍中主力的兀魯兀惕與忙忽惕二部生還者不足二成,基本已經打殘了,援軍雖然損失不大,卻有三個重要人物失蹤了——博兒術和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臺以及月倫額客一手撫養長大的主兒乞孤兒孛羅忽勒。</br></br>每當有人走過來來稟告部隊的傷亡情況時,鐵木真的面部肌肉就會閃過一陣短暫的痙攣。每個死者的名字都是那樣的熟悉,以至于他的腦海中立刻便能閃現出與這個名字所關聯的音容笑貌。就在不久之前,這些人還在他的身邊奔馳疾走,那些近乎粗俗的豪爽談笑至今還回蕩在耳邊。記憶猶新,人已不在。出發時的八千戰士,此時僅余半數。</br></br>原野之夜終于降臨了,那種黑令人心悸。帶著寒意的夜風肆意侵襲著這些苦戰一日,已是人困馬乏的蒙古戰士,仿佛執意要將森冷的針錐刺入每一個人的毛孔,擠出體內僅有的熱量。由于怕成為敵人的襲擊目標,避寒的人們不敢點燃篝火,只能一堆一堆擠在一起就地躺下過夜。他們都睡在戰馬旁邊,手中緊握絲韁,腦后枕著弓箭,睡著了還保持著戰斗隊形,隨時準備迎擊任何敢于乘著暗夜前來襲擊的敵人。一個危機四伏的夜就在這不安的淺睡與難言的焦慮中惶惶度過。</br></br>鐵木真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寢,他獨自坐在一個小土墩上,眼望西方無星無月的凄迷夜色,眼前掠過眾多他所熟識的戰歿者的音容笑貌。昨天還是那么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今天便化做一具冰冷無知的尸體,而且是這樣成群結隊得遠離自己而去,任何人的心情也無法在一時間將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來。最后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至今下落不明的三個人,他們中有生死與共的戰友、母親辛苦養大的義子,更有自己的親兒子。</br></br>“如果失去了博兒術,我會怎樣?如果失去了孛羅忽勒,母親會怎樣?如果失去了窩闊臺,孛兒帖……”</br></br>這些始終不敢去思考的問題,在這個夜深人靜之時被完全釋放了出來,化作無數兇險的念頭,紛至沓來,揮之不去。</br></br>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刺破輕緩的晨霧,降臨到這片充滿悲壯情懷與血腥氣息的草原時,鐵木真猛然起身,仰首向天空高聲呼喊道:</br></br>“你們在哪里啊?你們究竟怎樣了?我們是生則同生,死則同死的良朋益友,至親骨肉啊!萬能的長生天,請你不要讓他們太早拋開我!用一個奇跡來回應你謙卑下仆的懇求吧——”</br></br>這聲音隨著早原的風向四外傳出,由近及遠回響起無數同樣的聲音,仿佛無數個鐵木真在向蒼天呼吁。</br></br>蒼穹浩渺,蒼穹無聲。鐵木真頹然垂首。然則,正當他將視線收回地面的一刻,遠方淡薄的晨霧中出現了一條人影。那影子好熟悉,鐵木真心底中涌起一陣強烈地期待。</br></br>果然,當那影子走近,化為實體的時候,鐵木真便一眼認出了來人正是博兒術!</br></br>一陣狂烈的喜悅促使鐵木真以手捶胸,一邊大喊著“長生天保佑”,一邊拔步飛奔著迎上去。</br></br>起伏不平的草原輪廓被初升的朝陽勾勒得曲線玲瓏,兩條黑色的身影相向奔跑著,終于匯合在一處,融合為一團。再沒有比這更簡捷質樸的歡迎禮,也再沒有比這更真摯熾烈得感動之情。這一刻,兩條漢子哭成了淚人,他們的思緒幾乎同時飛回了當年并肩奪馬的一刻!</br></br>直待激情平復了許久后,鐵木真這才淚眼潸潸得打量著遍體鱗傷的博兒術,牽了他的手向天空高呼:</br></br>“萬能的長生天,感謝你將我們蒙古的勇士博兒術送回我的身邊!”</br></br>博兒術也動情得道:</br></br>“本來在戰馬被射倒的一剎那,我昏昏沉沉得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想到當年對天的盟誓,身上又有了力量,人也清醒了過來,便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趕來尋你啦。”</br></br>“這是天授之力啊!天授你生命來助我!”</br></br>鐵木真繼續捶胸頓足,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胸的衣襟。</br></br>※※※※※※※※※</br></br>將近午后時分,鐵木真又迎來了新的驚喜,從而打消了他心中最大的憂慮。</br></br>正是由于博兒術的平安歸來,使得鐵木真堅信另外兩位失蹤者也不會死,于是冒險繼續駐留于原地等待。當人們發現地平線方向出現了一騎馬人,便紛紛舉目張望過去,但見這騎馬人的形狀十分奇怪,似乎是側騎著,有兩條腿從馬背上垂下來,晃晃蕩蕩的。及至來到且近之處,鐵木真方看清同一匹馬上有兩人。急視之,正是窩闊臺和孛羅忽勒。</br></br>這位豪膽的青年武將雖然身被數創,卻依舊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鐵木真見他滿嘴是血,連忙關切得詢問的傷在何處。他這才用手邊抹邊指著馬背上兀自昏迷不醒的窩闊臺道:</br></br>“這是他的血,我見他重傷落馬,便上前救起到無人處,用祖傳的老法子用嘴吸出傷口的血。”</br></br>經他這么一說,鐵木真這才發現窩闊臺的傷勢確實堪虞,除了身上的幾處刀傷箭傷外,最為兇險得還是頸動脈處的一道長達數寸的傷口。那里的皮肉恐怖得向外翻開,露出里面鮮嫩的肉。雖經吮血治療,但顯然又被一路的鞍馬顛簸所振動,復又開始汩汩滲血。鐵木真見兒子傷重如此,頓時感到心口一陣發緊,眼淚不覺奪眶而出……</br></br>一旁的眾人見狀,連忙將兀自昏迷的窩闊臺從馬背上抱下來,抬去一邊,升起火堆,然后燙紅一塊鐵,炮烙傷口消毒,再找干凈的布為他裹好傷。</br></br>這邊,孛羅忽勒又將自己探聽到的汪罕軍動向對鐵木真娓娓道來:</br></br>“桑昆受傷敗逃后在卯溫都兒山與汪罕軍主力匯合,札木合的札只剌惕部和脫黑脫阿的蔑兒乞惕部卻沒有與他們在一起,卻向北面去與乃蠻人不亦魯黑合兵一處。看樣子他又把汪罕拋棄掉了。”</br></br>“好啊!”鐵木真嘉許得拍著這位軍中的后起之秀的肩頭,贊道,“這消息太及時啦。這次我們在紅柳林干掉了汪罕的幾千精兵,如今他又少了札木合的這萬把人,咱們反攻克烈亦惕就更容易了。我這位札木合安答如今已是喪家之犬,咱們可以先不用管他,這就去找到合撒兒他們,整頓起兵馬,然后集中力量打汪罕!”</br></br>“諾!”百戰余生的勇士們齊聲振臂高呼。</br></br>※※※※※※※※※</br></br>卯溫都兒山麓,克烈亦惕的帳幕中,汪罕雙目放射出凌凌冷光,逼視著被從人用軟榻抬到自己面前的桑昆。因為面部中箭,他的大半個臉都被嚴實得包裹在白布中,半邊腦袋可怕腫漲起來,讓他的面部露出的部位顯得愈發可笑起來。</br></br>“真象個豬頭!腦子也比豬還笨!”汪罕開始訓斥起來,“札木合那種人的話也居然聽信不疑!現在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白白犧牲掉克烈亦惕的幾千精兵,就換來你現在這么一副狼狽相。札木合呢?拍拍屁股跑了!就留下你這么個傻瓜來頂缸!我怎么會有你么一個蠢才做兒子!”</br></br>這是桑昆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嚴厲在斥罵。無耐箭瘡在臉,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半邊臉早漲成了紫茄子皮色,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br></br>“汗啊,汗啊,別再說了。”一旁閃出汪罕年初新納的塔兒忽族側室合答安答勒都兒罕(2)出言勸慰道,“沒兒子的時候你日盼夜想,求遍天地神明。如今有了,怎么反而如此憎恨于他呢?他是你的兒子,你應該和我們一起保護他啊。”</br></br>大將必勒格別乞也進言道:</br></br>“是啊,如今的鐵木真沒什么可怕的。紅柳林一戰,我們并未輸給他。咱們死了幾千人,也殺了他幾千人,雙方扯了個平!如今,蒙古人有一多半都跟著札木合和阿勒壇等人離他而去,他手下還能剩多少可戰之兵?若非害怕我們,為何全軍向東逃走,而不是攻上來決戰?在戰場上我就發現,他們困難得連后備馬匹都沒有,每個士兵都只有一匹馬。現在去收拾他們這些比馬糞還不如的殘兵敗將,益如反掌呵!”</br></br>汪罕面冷如鐵,揮手道:</br></br>“把這廢物抬得離我遠遠的。”</br></br>然后,他轉臉盯著必勒格別乞道:</br></br>“你平時好象不喜歡打獵吧?”</br></br>“這……”</br></br>必勒格別乞顯得有點摸不著頭腦,遲疑著等待汪罕的下文。</br></br>汪罕并不在意他的表情,自顧自得說下去:</br></br>“我雖老了,還是喜歡時常動動筋骨,免得生銹。打獵好,尤其是走進林子中,嗅嗅那兒的松針氣味,混身都舒泰。有天我看見樹上有只松鼠在啃松子,可是在它背后不遠的地方伏著只山貓,正瞪著它,準備撲上去。可山貓沒想到的是,還有我正隱在另一棵樹后拉開弓瞄著它呢。要是先射殺山貓,不免跑掉松鼠,反之也得不到山貓。只有等山貓撲上去咬住松鼠的一剎那,我這一箭也就到了離弦之時。松鼠也好,山貓也罷,早晚都是我的獵物。”</br></br>說罷,他將手中的藍瓷杯里的馬奶酒一飲而盡。</br></br>※※※※※※※※※</br></br>就在鐵木真在曠野中渡過那個難眠之夜的時候,汪罕正伴著合答安答勒都兒罕睡在溫暖的宮帳中,同時做著他那一箭雙獵的好夢。</br></br>聽到汪罕鼾聲如雷,合答安輕手輕腳得從雕皮暖被中爬起來,她只著了身月白內衫,輕巧得穿好靴子,在旁邊取了件皮氅披在身上,便溜出了宮帳的門。她躲避開眾人的耳目,來到另一處帳幕,小心翼翼得四下打量一番,見沒有任何異狀,這才彎腰鉆了進去。</br></br>帳中榻上躺著的正是桑昆。依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合答安走到榻前,甩下皮氅便將身子偎了上去。不停用雙手揉搓著桑昆的身子,嬌聲嬌氣得道:</br></br>“親親啊,臉上疼不疼啊?要不要我用老辦法來給你止痛啊?”</br></br>說著,便將飽滿的胸脯湊到桑昆的眼前搖晃起來。桑昆用露在繃帶外面的一只充血的獨眼死死盯著那兩座墳起的小山丘,猛得伸出手去用力握住、按壓,令合答安口中發出一連串的令人聞之銷魂的呻吟之聲。</br></br>“真是個妖精啊!要不是可惡的蒙古人射傷我,今天……哼哼……哦……”</br></br>桑昆激動之下,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呼起痛來。想到今天不能在帳幕中“上馬征殺”,更是怒從心起。于是他一邊在合答安身上上下其手,一邊小聲咒罵著鐵木真。</br></br>“還說呢,要不是你聽信那個札木合的鬼話,把我送給老爺子做禮物,咱倆還用這么偷偷摸摸的嗎?”</br></br>合答安撇著小嘴兒撒嬌道。</br></br>“你先忍忍,等老爺子一升天,我繼了汗位,你還不照樣是我的?”</br></br>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笑聲雖不甚大,但對于帳幕中的二人來說,卻不諦如一記晴天霹靂。因為這聲音對他們而言,太過熟悉了。不是汪罕,又是哪個。</br></br>“怎么辦?被老爺子發現了。看在咱倆的情分上,你要救我啊。”</br></br>合答安驚惶得向桑昆求援。</br></br>“先別慌,老爺子是好臉面的人,不會闖進來的。”</br></br>桑昆最了解父親的個性,先穩住了心神,安慰合答安道。</br></br>“那也躲不過明天啊,總得給我想個辦法吧?”</br></br>桑昆沉吟片刻道:“這樣吧,你先回塔兒忽部的家里躲幾天,我跟老爺子面前認個錯,然后再孝敬他幾個女人,求他將你賞我,這不就成了?”</br></br>合答安也思忖著別無他路,便點頭答應下來。</br></br>桑昆命心腹人為合答安備了一匹馬,讓她連夜離開營地。行至半路中,合答安心中一動,暗想:</br></br>“桑昆不是可靠的人,汪罕更是心狠手毒。從沒聽過他們父子饒恕過別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去投鐵木真,將自己白日里的見聞悉數相告,再委身于他,總能混個安身立命之地。”</br></br>又回想起當日鐵木真來黑林時的英武樣子,心中又生出“這才是男人”的感慨。與鐵木真相比,汪罕如冢中枯骨,桑昆似攔路惡犬,無論儀表氣度,皆不可同日而語。念及于此,她下定了決心,抬頭依靠天上的星光辨了辨方向,掉轉馬頭向東方奔去。</br></br>她判斷得沒錯,在兀勒灰失魯格勒只惕河岸發現了大隊人馬行過的痕跡,經過兩天的艱辛跋涉,終于在達蘭捏木兒格斯地方追上了鐵木真的部隊。她眼前的情景令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支部隊。衣衫襤褸,面有菜色,遍體血污,瘦骨嶙峋。然則,這些人的身軀卻如標槍般挺拔筆直,神情之間渾無一絲垂頭喪氣或傷心絕望之狀,即使是那些負傷者,也同樣是全無掛礙的模樣,似乎那些可怕的傷口是長在別人身上,與自己毫無關系。</br></br>“在汪罕的營地里可沒有這樣的人物。這里任何一個小卒都比桑昆更有男子氣概。他們的首領一定更了不起!”</br></br>合答安想著,覺得鐵木真確實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br></br>當她被帶到鐵木真的面前時,立刻徹底得迷戀上了這個鐵樣漢子。不待鐵木真詢問她的來意,便將自己在汪罕帳幕中的所見所聞一古腦得道將出來。當然,她隱瞞了自己出走的真實原因。</br></br>鐵木真邊聽邊點頭,這女人提供的消息太寶貴了,一個計策已經開始在他的腦際慢慢形成。不過他還是注意到了眼前這個對自己抱持著奇異目光的女子后,鐵木真這才想起派人安排她休息,然后道:</br></br>“我如今正在行軍途中,無物可賞,待我安定下來,會給予你豐厚的報答。你想要什么賞賜?”</br></br>“我想要你!我找到你就不想離開你啦,請允許我每天為你開門,侍奉你用金杯飲酒。”</br></br>合答安鼓足勇氣,將心中的欲望盡情道來。</br></br>鐵木真被面前這眼中閃光的女子的直言不諱搞得有些困惑。</br></br>“要做我的妃子嗎?汪罕不是更有權勢與財富嗎?”</br></br>鐵木真遲疑得問道。他一向認為女子的情愛總是倒向強者,自己目前的狀況比之汪罕,顯然不具備優勢。</br></br>“女人要的不是權勢與財富,女人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你偏偏就是這種男人!所以我跟定你啦。”</br></br>合答安向前緊逼一步道。</br></br>“現在談這個為時尚早,等我保住性命之后再談不遲。”</br></br>鐵木真敷衍著女子。現在,有更為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br></br>翌日,蒙古軍繼續向東沿著喀勒喀河向捕魚兒湖方向進發。一路上,荒野茫茫,渺無人煙,由于草場惡劣,幾乎沒有什么牧人愿意遷居于此,于是,這里就成為了整個蒙古草原上最為荒涼冷僻的角落。沙柳子、苦艾、鐵線蓮以及狼毒草稀疏得覆蓋著地表,許久才能看到幾棵白樺與怪柳。微風掠過,樹葉草絲沙沙做響,凄凄惶惶得鳴唱著大荒之樂。</br></br>延河兩岸的土壤因為缺乏植被的維護,沙化嚴重且含鹽量甚高,以致令河水中的含沙量大增且苦澀難以下咽,使得河面上時刻翻涌著渾濁的波浪,而蒙古軍不得不飲用這些咸澀泥水,口糧問題也只能靠射獵來解決。可是這么荒僻的地方,即使是動物也很少愿意前來居留,更別說那些大型動物。嚴重點缺糧和惡劣的飲水條件以及缺醫少藥,使得許多受傷者的傷勢不斷惡化,很快就出現不治而死的狀況并呈現出每日不斷增多的勢頭,導致部隊大幅度減員。然則即使如此,卻沒有哪一個人動搖逃脫,均以一種至死不渝之心跟從著這位逆境中的王者。</br></br>當鐵木真在一個名叫巴泐渚納的咸水小湖邊時,全軍人數已經銳減至二千六百人(3),且其中許多人都因為長時間的顛沛流離而染上了腸胃病。一路上,鐵木真帶頭喝泥水,尋獵物,表現出一個合格的統帥者豐姿。這正是所有人歸心于他的要點所在。這些歸心于他,跟從他完成這場艱苦長征的人們,與他用一個杯子共飲苦水者,在以后的日子中都獲得了“巴泐渚納人”的榮耀稱號并因他們的忠誠而受到高貴的禮遇。也正是這些在逆境中得到磨練的人們,構成了真正的蒙古軍鐵的核心!——</br></br>(1)音:nkur。伙伴,同伴之意。</br></br>(2)關于這個女子,《秘史》認為是同一個人,然其本身便存在諸多自相矛盾之處。</br></br>第85節處說:她是瑣兒罕失剌之女(Sorqan-chira-yinokinQada′an),屬于速勒都思(Suldus或Sulds)部,援救過帶枷的鐵木真(詳見本書上篇第六章)。</br></br>第120節中又將其出身歸入塔兒忽(Targhout)部。</br></br>第146節中,鐵木真與泰亦赤兀惕人大戰后,又與她在戰場相逢(詳見本書中篇第十九章)。此后,包括她父親鎖兒罕失剌在內,全家都加入了鐵木真的營地。</br></br>第174節中,這個婦人(eme)又出現在汪罕的營中,前后是否一人,《秘史》本身亦相當混淆,故本文權作兩人。</br></br>另,《秘史》174節中說這些話的人應為阿赤黑失侖,但我在前一章中已經讓他死在戰斗之中,故將此言交由合答安答勒都兒罕敘述。</br></br>(3)《秘史》作二千六百人。《拉施特書》作四千六百人。《元史.札八兒火者傳》的數字則較為夸張,言“其從者僅十九人”,應不致如此。《二十二史考異》與《元史新編》錄其人名如下:札八兒火者、術赤臺(即主兒扯歹)、鎮海、速不臺、哈那散(疑為哈桑)、阿術魯、紹古兒、懷都、塔海拔都兒、雪里顏、孛圖、耶律阿海、耶律禿花。此名單頗不可信且較元史更少,亦更為不實。